韩老太被他吓得惊恐失措:“国栋,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心慌的厉害,要出大事了!”王国栋红着眼睛盯着他娘。
“啥大事?”韩老太吓坏了:“打仗了?发水了?大旱了?”
三十年代初出生的韩老太,她人生经历中最大的就是这三件事,打仗让婆家人死的就剩三口,发洪水让她家财尽失爹娘重病而去,大旱灾让她失去了孩子的父亲。
被生活的风刀霜剑磨砺过的韩老太颇有几分豁达,在她看来,除了危及生命的这些灾难,其余全都是小事。没钱花是小事,建不起新屋也是小事,孩子找不上对象还是小事,唯有生死才是大事。
韩老太猜对了,王国栋却不能直言相告,他闷声说道:“我心里慌得厉害,差不多就是这些事吧!”
韩老太看着暴躁易怒的儿子,惊惧异常。
王国栋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见他这样郭绒花心疼得厉害,把他拉到屋里关上门,推着他到床上躺下,蚊帐放好,自己坐在床头给王国栋打扇。
她轻轻摇着蒲扇说:“国栋哥,你睡一会儿吧,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吃得消?”
王国栋不忍她为自己担心,依言躺了下去,关好了门窗的房间里略有些昏暗,夏日的午后安静极了,偶尔一声蝉鸣隐隐传来。
蒲扇连连挥动,搅起了阵阵凉风,把柔软的白棉线蚊帐带得忽闪忽闪地飘荡,按说在这静谧的空间里应该是极易入眠的,王国栋却越躺越烦躁。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的躁郁激得一股邪火乱窜无处发泄。
他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劈手夺过了郭绒花手里的蒲扇扔到了地上,把在床头坐着给他打扇的郭绒花一把扯倒在床上,揉身就扑了上去。
他把郭绒花按在床上反复摆弄了三次才发泄了些许心头的躁郁,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到了片刻放松,累极倦极的他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了。
被他折腾得手脚无力的郭绒花轻轻描摹他的眉眼,这段时间国栋哥心里有事,他虽然一句也不说,但是自己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惊惧慌乱,这几天尤甚。
国栋哥说要出大事,到底是什么大事呢?
郭绒花歇了一会儿整理好衣服来到堂屋,韩老太看到她,悄悄儿地问:“国栋睡了?”
“刚睡着。”郭绒花把收音机打开,调小了音量仔细听各个电台的广播,如果真有什么事,或许广播里会说?
韩老太却开始放轻了动作收拾东西,把堆放在拿高梁杆篾条编成的粮圈里的麦子分装在一个个粮袋里。
又指使王国芝和郭绒花拿了全家人的贴身衣服过来,挨个缝上小口袋,把锁在箱子里的钱拿油纸包好了塞进小口袋里缝死。
嘱咐他们每天都要贴身穿好这件衣服,睡觉都不许脱,又让各人把自己的贵重物品和几件子衣服打成一个包裹放好。
她又忙乱地把家里所有的玉米面全烙成了薄饼子,看着案板上堆放的近两尺来高的饼子,王国芝目瞪口呆:“娘,你这也太夸张了吧?这么多饼子吃到啥时候去?天气这么热,坏了多可惜。”
韩老太冲她没好气地说到:“你知道个啥!这饼子我和面的时候就加水少,烙的饼子也干,能放七八天呢,再说了,粮食还能糟践了?咱家吃不完可以给别人吃。”
三个人烙完饼子,韩老太拿了几块儿笼屉布裹了一包一包地交给她们,让她们一起塞到自己的包裹里去,她自己挎着个篮子装了一摞饼子出门去了。
先去了两个妯娌家,放下一摞儿饼子,头对头悄悄儿交代了一番,又去了平时交好的几户人家里,连番暗示:“这几天我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啥大事发生,咱这儿也没太平多少年,不会再出啥事吧?”
得了她这番话的人家都惊疑不定,因为一向交好,自然了解韩老太是一个极稳妥的人,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一时间众人都开始暗暗准备不提。
王国栋一觉醒来已经半夜了,郭绒花躺在他身边睡得香甜,他穿好衣服下了床,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几天他把小丫头折腾坏了。
他悄悄出了屋,站在院子里环目四顾,不详的预兆已经开始了,天上黑沉沉的乌云被涌动的气流推赶着极快地掠过窄窄的下弦月。
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潮湿的水汽,一阵阵狂风涌来,把院里的老榆树吹地哗啦啦乱响。
王国栋的心脏忍不住一阵阵发紧,暴雨要来了!
第69章 漫堤
越来越大的风翻卷着枯枝败叶汹汹而来, 尖利地啸叫着凌虐着它能抚触到的所有物品。
房前屋后的树木被狂暴的大风吹得左摇右摆,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一声清脆的“咔擦”声响过, 院墙外面的老槐树被吹断了一根粗大的树枝。
老槐对断掉的树枝依依不舍,紧紧拉住不愿放手, 断枝被风吹得在墙头上摆来荡去几下后终是难敌狂风,哗啦一下沉沉地落在了院墙内的菜园子里。
王国栋被这断枝惊了一跳,他抬头看天,惨淡的弯月早已被浓厚的黑云遮盖得不见了踪影。
黑云越积越多,风已经推不动这浓重的黑云了,这团无边无际的庞然大物在天空缓慢地翻腾着,挪移着, 越压越低,越走越慢。
王国栋打了个哆嗦,这团黑云终会化作暴雨倾泻而下, 想到这暴雨,他的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
他清楚地记得, 前世暴雨下了大半天后, 他家的泥坯房子就开始漏雨, 他娘张罗着拿了七八个盆盆罐罐接雨水,容器不够用了,他还把猪食槽给搬回到堂屋里接水, 还有村民房子垮塌了去亲友家借住的,铺天盖地的暴雨下了五六天方才停歇。
王国栋蹲坐到堂屋门槛上抱住自己缩成一团,现在怎么办?等着吗?
风声越来越急, 惊醒了沉睡的郭绒花,眼睛还没睁开她就伸手去摸,旁边没人,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摸索着下地点亮了油灯。
王国栋不在屋里,她穿好衣服擎着油灯出了屋,刚走到门口油灯就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给扑灭了,她摸索着开了门,轻轻唤了一声:“国栋哥!”
堂屋门口的王国栋冲她伸出手:“我在这儿。”
把郭绒花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头埋在她脖子上,王国栋缓缓吸了几口气,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郭绒花一手抱住王国栋,一手缓缓抚摸他的头发,如此脆弱的王国栋,把她心疼坏了!
在她眼里,自己的国栋哥是个能耐人,她从来没见到有什么事儿能难住他,也没见他怕过什么,可这几天的国栋哥却惶惶如丧家之犬,慌乱无措得厉害,让她也跟着心疼难受。
“国栋哥,你到底在怕什么?”郭绒花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一只手揉搓他的后颈皮。
她这番温柔以待终于让王国栋缓了过来,他把脸继续埋在她肩窝里闷声闷气地告诉她:“你看天。”
郭绒花抬头望去,天上的黑云仿若触手可及,又浓又重沉甸甸地坠在头顶,仿佛随时都能朝人劈头砸下一样,自有记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天色。
郭绒花强笑了一声安慰王国栋:“国栋哥不怕,不就是下雨么,咱们现在住的都是砖瓦房,雨水泡不垮。”
“房子没事,就怕雨下得太大,河里水库里装不下呢!”王国栋心里直犯嘀咕,这场暴雨并不小,河流水库一路从上游溃坝垮塌下来,为什么县里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也不怕!发水了咱不是有礼堂么?多大的洪水能淹过咱的礼堂呢?”郭绒花依然保持乐观状态,一边儿说着还亲了亲王国栋的头顶:“国栋哥你真棒,幸好有你建的礼堂在呢,发水了咱就爬礼堂上去。”
王国栋轻笑一声紧了紧抱住她的双臂:“对,咱有礼堂,不怕!”
乌云浓重,天亮得比平时更晚一些,早上□□点了还昏沉沉的,褚天逸却穿着雨衣雨靴上门了。
一进院子就大呼小叫:“婶子!国栋哥!国梁!快来看呀!臭妞妞能翻身啦!”
王国梁看着他全副武装的样儿,忍不住扶额:“还没下雨呢,你穿这么齐整干嘛?”
“你懂个啥,雨衣能挡风,这么大的风吹着臭妞妞怎么办?再说现在没下,说不定我回去时就下了,我这叫未雨绸缪!”褚天逸得意洋洋:“没孩子的男人就是考虑问题不够全面。”
他这洋洋得意的样子极其欠揍,王国梁怼他:“知道会下雨你还抱着孩子跑出来?风吹雨淋孩子能受得了?”
褚天逸毫不在乎王国梁的奚落:“韩婶子在哪儿呢?让她快来看看,臭妞妞会翻身了。”
也不怪褚天逸如此惊喜,这孩子被他们捡到时就特别瘦小,又受了那一番折磨,个头比起同龄的孩子小了两圈都不止。
褚天逸对孩子极其上心,奶粉麦乳精不断不说,他还喜欢抱着孩子去蹭人家的母乳吃,饶是如此,这孩子也发育得比同龄孩子迟缓。
老话说三翻六坐九爬爬,小婴儿一般三个月就会翻身,六个月能独立坐着,九个月就能满地乱爬了。
可这孩子都四个月了还不会翻身,褚天逸就急了,他生怕孩子受得那番折磨影响了孩子发育,再让孩子落下了什么病。
今天终于发现孩子会翻身了,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还能与谁分享自己的喜悦,共同为孩子的成长而欢欣呢?当然是老王家了。
褚天逸喜滋滋地解开雨衣,把孩子从捆在胸前的背篼里抱出来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他自己趴到桌子一边轻声呼唤:“臭宝宝,爸爸在这里,臭妞妞快点转过来看爸爸。”
躺在桌子上的孩子先是侧了侧头,接着费劲儿地翻了个身,嘴里咿呀不停伸出手去抓他。
褚天逸高兴得一把抱起了孩子,没头没脑地亲着孩子的小脑袋:“臭妞妞真棒!臭妞妞真是爸爸的好宝宝!”又激动地转过头问围观的众人:“你们看到没有?她会翻身了是吧?韩婶子您看到没有?”
韩老太连连点头:“看到了看到了,这孩子身体没问题,我看她腿也有劲儿得很。”
褚天逸乐得哈哈笑:“是啊是啊,她拿脚蹬我的时候可有劲儿了。”
屋里的气氛轻松愉快,就连王国栋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个时候门外却猛然一亮,一到闪电劈过,这闪电仿佛是一个信号,一直翻涌的乌云终于停住了,电闪雷鸣中暴雨倾泻而下。
王国栋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口,众人也都跟到门口往外看,一滴雨点落下来,打湿了巴掌那么大的地面。
褚天逸伸出手去接了几滴雨水说到:“嘿!以前都说豆大的雨点,这雨点可不止豆大,怎么也得有乒乓球大吧?”
没人理他,众人都看着屋外,就这说话间的功夫,雨水已经在低洼处聚集起了浅浅的水坑。
落在屋顶的雨声顺着瓦片往下淌,给屋檐上装了一挂绵密的水帘。
不大会儿的功夫,院子里已经开始积水了,王国梁披上雨衣拿了铁锹去掏院墙下留的出水口,沿着院墙巡视了一圈后回来道:“雨太大,浴室的出水口开始倒灌了。”
王国栋拿了个袋子把堆在柴草棚角落里建房时没用完的沙子灌了一口袋,提到浴室里堵住下水口。
他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隔着雨衣雨滴把他打得生疼,他对着屋子里的家人说:“我要去平桥水库。”
雨声太大,屋里的人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王国梁问他:“哥你说啥?”
王国栋前行几步站在门口:“我要去平桥水库,现在就去。”
王国梁瞠目结舌:“这么大雨你去水库干吗?”
“我不放心,这么大雨,水库会不会漫堤?我想去看看。”王国栋说着语气越发坚定:“我要去看看。”
王国梁却不同意:“大哥你别去了,好天咱去水库还得走上小半天呢,下这么大雨,还不得大半天到不了?再说水库漫堤了不是可以泄洪吗?你去看了有什么用?”
泄洪?上辈子明明没有泄洪,这水库是溃坝垮塌的,为什么没有泄洪?官府的报告始终遮遮掩掩,这场惊天的灾难上辈子一直到他死,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不行!我必须去!”王国栋脱下了脚上的雨靴:“国梁你好好看家!照顾好家里人。”
他说着就要走,郭绒花带着哭腔喊他:“国栋哥!”
他盯着红了眼圈的郭绒花:“你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说完不再多话,转身就走。
还没出村,他就摔了一跤,光脚走在到处都是黄泥糊糊的路上,滑溜得厉害,他爬起来在路边菜园子的栅栏里挑挑捡捡,看中了一根鸡蛋粗的木棍,一使劲儿就把这木棍拔了出来,当成拐杖拄着,果然好多了。
出了村还没多远,后面褚天逸喊他:“国栋哥!”
他回头一看:“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呀,你这么笨!”褚天逸说着扶着他的胳膊站稳,弯腰脱掉自己的雨靴,他四处乱瞄,把雨靴放到了路边的玉米地里。
藏好了雨靴,他抬头对王国栋说:“走吧!穿靴子泥巴沾鞋,走得太费劲儿了。”
王国栋看着他:“你需要一个拐杖。”
褚天逸伸手抓住了路旁的杨树枝,一发力就折了下来,折断枝枝叶叶拿在手里:“有了,走吧!”
两个人闷头赶路,雨大路滑,不知道摔倒多少次,眼看要到平桥水库了,褚天逸拽住王国栋:“找个地方歇歇吧!我饿得厉害。”
王国栋看了下手表,下午四点多了,他还是早上吃的早饭,连续赶路体力消耗得厉害,他也饿了。
他领着褚天逸进了路旁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水库他常来,也认识了几个住在附近的同龄青年,跟着他们到家里讨水喝认过路,进了村子他左拐右拐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门开了,正是曾经一起在水库游过泳摸过鱼的伙伴赵满全。
赵满全看是王国栋简直大惊失色:“王国栋!下这么大雨你咋来了?” 他知道王国栋家是安平的,距离此地颇远,他为什么冒这么大雨过来?
进到屋里王国栋脱下雨衣才有力气说话:“雨太大,我怕发水,来看看水库咋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