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一名近卫快步来报:有个柜上的来求见,要面见大都护。
  罗小义说:“应当是来求情的了。”
  伏廷问:“只有柜上的?”
  近卫回:“一个柜上的,领着两个伙计。”
  罗小义啧啧两声:“这样了那位东家都不冒头,莫不是真病入膏肓了?”
  伏廷想起夜间病榻上那张垂死蜡黄的男人面孔,抽出腰上马鞭:“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一个商户,竟能让他如此费心,已是少见了。
  ……
  日落时分,栖迟已经准时坐在那间铺子里。
  一旁,站着做男装打扮的秋霜。
  新露此刻,正乘着她的马车缓缓赶回府上。
  眼前是一方竹制的垂帘。
  她坐在案后,那枚鱼形青玉就摆在案头。
  帘外,是匆忙赶来的诸位柜上的。
  足足几十号人,已快将厅中坐满。
  秋霜站在帘边看了几眼,俯身说:“瀚海府内外的,差不多都在了。”
  栖迟点头。
  这些人能算得上都是她的心腹,才会被特地调来这北地,但也几乎无人见过她真容。
  多年来,他们是全部身家系于她一身,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得她信任,用到了刀刃处。却也没有刻意提拔过谁,到完全信任的地步。
  只因心知光王府势微,她从没想过将全部托付给一两个人,否则将来未必能压得住。
  可也因为一视同仁,如今,需要她亲自出面,凭这枚东家信物来亲手处理这事。
  一片鸦雀无声中,偶尔传出两声叹息。
  “东家,如何是好?”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出声询问。
  栖迟看一眼这间新铺。
  这是一间制茶坊。
  原本,她并没有开这铺子的打算,只因附近落户了一批流民,在周边垦荒后,除了种粮外也试着种了一批茶树。
  她得知后就顺带开了这铺子,既可惠己,也可惠民。
  在北地新增的那些铺子,大多都是如这般,她看准了北地民生所需而经营上的。
  但伏廷不知道,否则他便不会说停就停了她的商事。
  她看一眼秋霜。
  秋霜跟随她多年,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是心知肚明的,朗声道:“诸位放心,你们皆跟随家主多年,皆依赖家主为生,家主断不会叫你们失了饭碗。”
  这话一说,大家多少心定了些。
  过了片刻,才又有人担忧道:“我们过往各地经商,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大都护亲自下令,怕是难以解禁,此后北地的路怕是要断了。”
  栖迟终于开了口:“不会,他再如何,也不会拿北地民生大事做赌注。”
  那人问:“那东家有何打算?”
  栖迟想,这大概是釜底抽薪,到此时,反而有些明了伏廷的意图了。
  他一定是对她的商号起了疑。
  然而那些事,她必然得做,不做,北地又如何能好起来。
  这是一个死局,唯一低估的,是那男人的心思。
  她拎拎神,说:“料想不会长久下去,我会设法打消都护府疑虑,你们暂且不必远离北地,可于各州府下铺面待着,也可在此暂留,解禁是必然的。”
  众人纷纷称是。
  正说着,秋霜朝外走出去两步。
  她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面的,此时门却被推开了道缝,她自然要留心去看。
  进来的却是那粮铺柜上的。
  她讶异道:“不是叫你去向大都护求情,为何回来了?”
  那柜上的叹息:“大都护根本未曾见我,我等了许久,只听说他已领人走了,只好过来向东家禀报。”
  栖迟闻言一怔,隔着帘问:“可知他往何处去了?”
  柜上的回:“不知。”
  她眼珠轻轻一转,又问:“你出城时可曾遇到兵了?”
  “在城门处撞见了一队兵,我料想是巡城的,但也避开了,应当是无事的。”
  栖迟霍然站了起来。
  秋霜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家主?”
  “回去。”她说。
  秋霜不明所以,但还是连忙跑去后面推那扇后门。
  栖迟一手拿了案头上的青玉,一手拿了帷帽,正要转身,听到一声惊呼。
  是秋霜的。
  紧接着,前厅一声踹门响。
  她隔着垂帘看出去,隐约看见一队人冲了进来。
  进来的是一队兵。
  外面守着的人早已被架上兵刃,一个字也不敢发出来。
  秋霜所在的后门口,亦是几个兵。
  这里已然被团团围住了。
  两声沉着的脚步响,所有人看到进来的人时,都立即站了起来,垂着头,不敢作声。
  伏廷一手按刀,走入厅中。
  他的眼睛,盯着那方垂帘。
  不必盯着什么医舍,他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这些柜上的,会替他请出这位东家。
  罗小义已稳住了场中,过来朝他点了个头。
  伏廷脚一动,走向垂帘。
  帘后的人影一动未动。
  直到他站去帘边。
  罗小义跟着过来,一眼看到帘后的人,双眼圆睁:“嫂……”
  嘴被一把捂住。
  伏廷一只手捂着他嘴,双眼死死看着帘后的人。
  栖迟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们,只有脸色,有些发白。
  她看着伏廷,唇张开,又轻轻合上。
  伏廷松开罗小义,目光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至少看了两遍,但没看错,的确是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一只手拿着帷帽,一只手里拿着块玉石,似是个鱼形。
  他紧着牙关,伸手一把抓住。
  这只手,几个时辰前他才握过,此刻却换了境地。
  栖迟手动了一下,挣不过,他拨开她手指,拿出了那枚青玉。
  她手中空了,心也沉到了底。
  伏廷很艰难的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拿着那枚青玉,递到眼前。
  鱼形青玉,与商号一致。
  面前忽而人影纷动,跪下了一片。
  他转头,看着厅中跪了一地的柜上的。
  目光又转回玉上。
  他们不是在跪他这个大都护,而是在跪这个。
  伏廷看向栖迟,她两眼看着他,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说。
  他喉滚了滚,沉声唤她:“东家?”
  作者有话要说:伏廷:……
  栖迟:你怎么了?
  伏廷:我在做心理建设。
 
 
第四十七章 
  栖迟没有应声。
  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 这声称呼会从自己夫君的口中喊出来。
  伏廷没等到她回音,忽而一手抽出了腰后的刀。
  他刀一横, 指着跪了一地的人,声更沉:“帘内的可是你们东家?”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许久, 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地回:“不知,小的们只认青玉。”
  栖迟默默听着。
  她知道伏廷问不出什么, 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
  他们只知道东家是清流县人,是个女人,有些身份, 因而从不露真容,见青玉如见东家。
  如果他们知道她就是大都护夫人,或许今日就没这么慌张了。
  伏廷眼扫到一人身上:“你说。”
  是那粮铺柜上的。
  他抬了一下头, 又慌忙垂下:“是真的, 小的们只认青玉,不识东家。”
  伏廷刀指着他脸:“说实话。”
  柜上的僵住。
  他曾听命于东家帮着光王世子对付过邕王世子, 也见识过东家与大都护数次同在一处,心里虽早有揣测, 但也从不敢开口求证。
  何况东家用他对付邕王世子时就已买死了他的口, 多年来, 更不曾亏待他半分,东家有损,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只有硬着头皮将头点到地上:“大都护若不信, 可以杀了小人。”
  伏廷咬牙说:“很好,那当日屏风后的又是谁?”
  “也是东家,”柜上的说:“小的见到了青玉,那便是东家。”
  他没说谎,是见到了青玉,只不过不在病榻上的男子手中罢了。
  “所以,谁都可能是东家。”伏廷说。
  “是,”柜上的头不敢抬地道:“如今青玉在大都护手中,大都护也可算是东家。”
  “放肆!”罗小义顿时呵斥:“说什么混账话!”
  跪在厅中的人全都头不敢抬,却又齐齐道:“不敢欺瞒。”
  齐刷刷的一声,罗小义一下也被弄得没话了,手揉两下腮帮子。
  刚才他三哥捂他那下实在手太重了,他到现在都觉得疼。
  伏廷看着手中青玉,又看向栖迟。
  她立在帘后,除了脸色有些发白之外,安安静静,恍若置身事外。
  “都出去。”他忽而说。
  跪了一地的人连忙起身,垂着头退出了门。
  罗小义看看他脸色,忙说:“三哥,兴许是弄错了,你也听见了,他们只认玉的,哪可能跟嫂嫂有关联。”
  说着朝帘内拼命使眼色,希望他嫂嫂赶紧开口解释一下。
  栖迟捏紧手中帷帽,眼睛只看着伏廷。
  他心急的想,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明明嫂嫂很能治住他三哥的。
  就这当口,忽有一名官员自门外快步走入,到伏廷跟前见礼:“大都护,城中许多商户来官府询问何故遣散鱼形商号家的柜上,都很忧虑,已无心商事了,可要如何是好?”
  伏廷扫一眼罗小义。
  罗小义一愣,忙近前小声道:“三哥是信不过我办事不成,天未亮我就去办了,带去接管的人皆身着便服,又特地下令威胁了这群柜上的不可在城中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他们又怎能够急忙出城寻东家,何况那时候还有雷声遮掩,其他商户如何能知道?除非是有人专程给他们送了消息。”
  话到此处一顿,他心想,莫非真是有人给他们送了消息?
  伏廷手中的刀收入鞘中,看着栖迟:“待我回去解决,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官员只好退去了。
  栖迟不动声色,在想,看来新露已经顺利返回府上了。
  原本她是打算借其他商户施压,再设法打消他顾虑,现在,也许只能走到这步了。
  伏廷问:“是不是你?”
  她终于开口:“是什么?”
  他盯着她脸,点一下头:“看来只有我自己求证了。”
  说完转身大步走出。
  栖迟站着,忽而回味过来,匆匆戴上帷帽,提上衣摆就快步跟了出去。
  到了外面,已不见伏廷身影,只有守得严密的兵,里外两层,如同对敌的架势。
  有不认得她的兵一见她出门就想来拦,被跟出来的罗小义瞪住,又连忙退开。
  栖迟随手牵了一匹马,踩镫上去,来不及说一声就飞驰出去。
  罗小义想喊,想起他三哥的举动,料想是不能揭破嫂嫂身份,只好闭上嘴忍住了。
  ……
  天已黑了,但城门未落。
  栖迟一路疾驰回府,几乎什么也没想。
  到了府门前,她下了马,摘下帷帽,快步走回主屋。
  刚到门口,脚步收住。
  新露跪在门外,抬头看到她,才敢起身离去。
  栖迟走进房。
  房中灯火通明,却四下凌乱,箱柜皆开,已然被搜过一遍。
  伏廷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却不是她的账册。
  只是她随手写过字,算过账的而已。
  账册早已被她锁了,叫新露移了地方。
  他在这屋中,或许能看出蛛丝马迹,却搜不到任何证据。
  伏廷看了两眼那册子。
  与他那夜见过的字迹不同。
  那一夜递出来的字迹,龙飞凤舞,的确不像是女子的笔迹。
  看起来依然毫无破绽。
  他朝她看过来:“你可是要告诉我,你是如何巧合得到的那枚青玉,又是如何去的那间铺子?”
  栖迟轻声问:“我说你会听么?”
  “不会,”他说:“因为是你,反倒一切合情合理了。”
  安置流民,千金买马。
  那一笔笔的财富都有了出处。
  这家商号会对他的都护府如此尽心尽力,也都有了缘由。
  栖迟唇动一下,轻轻抿住。
  手下的人出卖不了她,他也未搜到什么,如果存心遮掩,也未必没有退路。
  只要,她像上次那样,再捏造一个谎话。
  但她无法再说。
  伏廷拿起那块玉:“这就是你的贴身私物是吗?”
  她沉默一瞬,点头:“是。”
  他脸色铁青:“那你何不继续骗我,这财富也是光王一并留给你的。”
  她不语。
  “能让我动用兵马,亲自搜查的,除了突厥人,就是你,”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夫人。”
  栖迟说:“今日我也可以不去,也可以不管那些损失,但我不想让北地有损失。”
  伏廷看着她:“没错,是我逼你了。”
  她抬眼:“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与你一样,皆是为北地好。”
  哪怕她存着私心,希望北地好了之后更有利于她,也同样是希望北地好。
  他两步走到她跟前来:“那你何不现身,直接告诉我?”
  她轻声说:“我贵为宗室,却暗中经商,有失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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