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身份?”伏廷冷笑:“我又是什么出身,会介意身份?”
  别说她是暗商,就是明面上的商人,他娶了也会认了,岂会计较什么身份。
  李栖迟如此精明,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她声更轻:“让你知道了,只会叫你为难。”
  “你何不说实话?”他低头,凝视着她双眼:“你骗我,无非是你不信我。”
  她眼睫一颤,合住双唇。
  伏廷脸绷着,双眼黑沉:“连我召你都不见,甚至还防着我,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想起当初皋兰州里,冲着他笑的女人。
  她说: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还上。
  他当时以为自己寻到了一个支持信任他的妻子,足以支撑他迈过北地的寒冬。
  就算后来知道她不是真心,至少还有这份信任在。
  却原来,连这都是假的。
  他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骗我,却还想摆弄我。”
  她脸在灯火下没了血色。
  听见他冷冷的声音:“我伏廷是你能摆弄的人吗?”
  他松了手,转身大步出门。
  栖迟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直到廊上,拉住了他的手。
  伏廷回了头:“松手。”
  她抓着他的手没放。
  伏廷伸手,来拨她的手。
  她心一沉,手指终究被他拨开。
  ……
  李砚听到风声,快步跑到主屋外时,只见到他姑姑在廊下站着。
  他走过去,看见她模样,如同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有一会儿才敢开口:“姑姑,你怎么了?”
  栖迟两眼看着前方,到此时才回神,摇了摇头。
  李砚不放心,扶住她:“姑姑脸色不好,还是先回去歇着。”
  栖迟被他扶回房中,在榻上坐下。
  李砚看到房中凌乱,委实震惊了一下,站在她身旁陪着:“姑姑可是与姑父有什么不快了,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与我说吧。”
  栖迟摸了摸他的脸,轻轻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叫他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罢了。”
  李砚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姑父知道了?”
  她点头,脸上仍然笑着,眼里却无笑意,出神般说:“若我有朝一日无法再助你,你能走下去么?”
  李砚一愣:“姑姑怎会说这种话?”
  她眼动了动,轻轻笑了笑:“是我说笑的,你莫要多想。”
  李砚松了口气,姑姑向来是教他往前看的人,何尝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看了看周围,心中担忧,这样的阵仗,真不知道姑父怎么样了。
  新露送了饭菜进来,看到家主只在榻上坐着,放在她眼前后,手脚麻利地去收拾,也不敢说什么。
  李砚将筷子递给栖迟:“姑姑,先吃点东西吧。”
  栖迟平静地接了过去:“都出去吧,我自己待片刻。”
  李砚看她似有回缓,放了心,叫了新露,一同离开了主屋。
  栖迟独自坐着,筷子迟迟未落下去,想起了刚才的情形。
  伏廷拨开她的手时,她说了句:我还有话说。
  他看着她,声沉冷:我已不知你对我还有几句真话。
  满腹的话,顿时无法再说半个字。
  她从未听过他那般语气,似失望至极。
  ※
  天刚蒙蒙亮,寺院山门已开。
  住持走出门,看见眼前站着的人,不禁意外,连忙合手见礼:“夫人已然回府,为何又返回寺中?”
  栖迟站在山门前,衣裙随风轻掀,身后只有一马,并无随从。
  她一夜难眠,天没亮就来了这里。
  “我记得,这寺中可以点佛灯。”
  住持道:“想必是夫人要与大都护同点了。”
  她摇头轻语:“我想为亡者点一盏,不知可否。”
  住持呼一声佛号:“自然可以,夫人请。”
  栖迟跟随他入了寺中。
  穿过大雄宝殿,入了一间佛堂,里面皆是明亮的灯火。
  门边一张桌案,上面放着笔墨纸张。
  住持拿了笔,双手递来:“请夫人写上亡者名号。”
  栖迟握笔,停在桌前,低着头许久,才在纸上下笔。
  住持见状感慨:“夫人似心有挂碍,深沉难解。”
  她写完,搁下笔:“也许吧。”
  住持又呼佛号:“挂碍不解,难见本心。”
  她笑一下:“我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住持叹息,过去接了那张纸,看到那名前缀有光王头衔,便不敢怠慢,亲手去为她贴到佛灯上。
  莲花状的佛灯点了起来,住持交到栖迟手中,合掌告退。
  栖迟捧着灯,放到诸多灯盏正中。
  她在灯前的蒲团上跪下,看着那盏灯。
  似是看到了哥哥的脸,他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对她说:以后光王府,就靠你了。
  还有阿砚。
  她的心,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想起了伏廷。
  他觉得她不信他。
  昨晚在廊上,她就想告诉他,不是不信,是不敢。
  他是她最后的倚仗,她在他面前不能走错一步,不能在没到万全的时候就露底。
  但这些话,又怎能说得出口。
  说出口了,又叫他作何想。
  手里的财富是她最后的底气,甚至也是为阿砚铺路的底气,容不得半分试探,从她来北地时起,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火光跳动,仿佛哥哥此刻就躺在她眼前,每一句嘱托都还在耳边。
  耳中忽而又响起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摆弄的人吗?
  她心中一撞,眼前朦胧。
  耳边反反复复几句话缠绕,挥之不去——
  以后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砚……
  我会照顾好他的,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她手撑在身前,湿了手背,低低呢喃:“哥哥,对不起,我恐怕,完成不了你的嘱托了……”
  现在,她还没得到他的心,就已身无所恃了。
  反而叫他寒了心。
  “也许是我错了,我还不知在他心中分量,我不敢,哥哥,你可听到了么?”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若真那样,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想让自己心安一些。
  一路走来无人可诉,只有此时此地,能叫她松懈片刻。
  在这无人的佛堂里,她只允许自己这一刻放纵,与至亲言谈。
  用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她一遍一遍地向哥哥道歉。
  希望他能原谅自己。
  良久,直到她已看不清烛火,忽而听到一把声音:“县主?”
  她缓缓抬眼,看见门边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第四十八章 
  伏廷走入军帐, 解了刀放上兵器架, 顺手将马鞭搭在刀鞘上,走到角落里的窄榻边, 倒头躺下。
  闭上眼前,他看见榻上垫的旧虎皮。
  这张皮子是他多年前猎的,已有些褪色, 枕下翻了一角在那里。
  是上次栖迟来时两个人挤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没管。
  他自外而归, 一夜没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后又坐了起来。
  ……
  许久后, 罗小义从帐外进来,就看见伏廷在地图架前站着。
  他身上松松地披着军服,似刚冲洗过, 脸上颈上都带着水珠, 拿着酒袋,在往嘴里灌酒。
  罗小义不敢吱声, 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晚自那围着的制茶坊赶回城中后,他就匆匆赶去了都护府, 进去正好撞见伏廷自后院大步出来。
  当时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对, 走出来时给人那感觉, 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头离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没人能让他三哥这样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连灌了三口, 拧上塞子,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罗小义连忙堆起笑,开口说:“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处理那些商户的事,眼下他们已被稳住了。”
  昨晚他带着几个官员去挨个给那些商户宣了都护府的文书。
  只说先前并不是要遣散那鱼形商号家的柜上,而是念在他们家将胡部买卖的事上办得迅速积极,特地招了他们去领赏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户给弄安生了,顺带还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买卖。
  伏廷放下酒袋,随口嗯一声。
  罗小义看看他神色,干笑一声:“三哥这会儿怎么看起地图来了?”
  伏廷说:“看看她在北地的经营。”
  她是谁,罗小义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干了,喉咙里声音跟被沙子磨着似的,小声说:“那什么,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寻常女人了。”
  他已经震惊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见识过的那些鱼形商号,那一沓一沓的飞钱,全都是他嫂嫂一个人的,他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难怪他嫂嫂从不把钱当回事,她是真有钱啊!
  伏廷听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确,李栖迟,从来不是个寻常女人。
  所以他一点也不惊讶,她能有如此大的家业。
  罗小义伸头看了眼他神色,试探着说:“三哥,嫂嫂有钱也不是坏事啊,咱们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将她手底下那些柜上的给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户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制茶坊里离开时,那些柜上的还被围在那里,他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着的军服,掖上衣领:“我已将人放了。”
  罗小义这才想起什么:“昨晚从都护府里出来后就不见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这个了?”
  “嗯。”
  罗小义说:“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须亲自跑一趟。”
  “必须我去。”伏廷手上扣紧腰带,摸到腰间收着的那枚鱼形青玉。
  他去这趟,是为了封口。
  带着青玉过去,是有心了解商号在北地各处的经营。
  每个人都在他跟前签了生死状,制茶坊里发生的事,必须忘了。
  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他们只是些本分商人,利于北地民生,都护府不会为难。
  想到这里,他看向罗小义:“叫昨日调动的人马都立下军令状,半个字也不可外传。”
  罗小义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说:“是了,三哥说得对,嫂嫂如此贵重的身份,岂能被人知道经商。”
  “那是其次。”他说。
  罗小义莫名其妙:“那还能是为什么?”
  伏廷手上束着两袖,说:“她是大都护夫人,若叫人知道,会以为她所得皆是以权谋私,对她不利。”
  他将那块玉掏出来,递过去:“这块玉你拿去还给她。”
  罗小义回味着他的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连这都为嫂嫂考虑好了,分明就是没气,那你为何不自己去还?”
  伏廷冷声:“少废话,你不懂。”
  罗小义说:“哪里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对嫂嫂在意的紧。”
  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领军棍?”
  罗小义也是见不得他昨晚那模样才说的,硬着头皮说下去:“便是领军棍我也要说,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么不对!”
  伏廷咬腮,脸上一笑:“你懂个屁!”
  不错,李栖迟的确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只在光州。
  他将那块玉收回腰里,看一眼罗小义:“妄议上级是非,十军棍,办完事自己去领。”
  罗小义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出了军帐。
  有些后悔了,没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不成。
  伏廷出帐不久,一个近卫到了跟前,向他禀报——
  “大都护,朝中派遣了人过来,已入了瀚海府。”
  他问:“何人?”
  近卫报了名号。
  他只点了下头:“知道了。”
  ※
  山寺的佛堂里,栖迟已经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时她就稍稍偏了头,抬袖拭了拭眼,再转过脸来,已然恢复如常。
  终于看清来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没料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自皋兰州一别后,她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蓝的圆领罗袍,一根玉簪束着发髻,正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看了几眼,语气平静地问:“崔世子因何会在这里?”
  崔明度眼定在她脸上,到此时才动了,搭手见礼,温声道:“来此是带了公务,入城前听闻县主与伏大都护近来正在寺院小住,便寻了过来,果然在此见到了县主。”
  栖迟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听他们的所在。
  “小住已经结束,既然是有公务,世子该去见我夫君。”她说完,朝门外走。
  崔明度看着她到了跟前,将要自他身边走过去时,他忍不住问了句:“县主过得不好吗?”
  栖迟脚步停住,看他一眼。
  崔明度五官很清秀,面白,一身文雅清贵,与伏廷截然不同。
  伏廷英挺、硬朗,鼻挺目深,至少要比他黑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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