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因为她的事,丑闻传遍京城,人人都道探花郎娶了个不知羞耻的夫人,也连累着墨书轩的生意一落千丈,姜长盛身子孱弱,随之病倒,继母一人之力无法扛起姜家,整日满面忧愁,身子骨也是一天比一天差,姜家步入一片阴霾。
姜楚眼眶有些微湿,在昏暗的烛光里并不明显,只能在心底暗暗发誓,探花郎夫人的位子,此生她绝不再坐。
姜长盛咽下一口汤,疲惫都在脸上显着,但眼神却光彩十足,“阿楚,回来的路上我听说周晋考上了探花,你可知晓?”
“女儿知晓,京城都传遍了。”她低头,极力忍住心里泛出的厌恶之情。
“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周伯伯肯定高兴坏了,过几日我去他家拜访,顺便送一些补品,周晋用功这么久,该好好养养身子才是。”
因为幼时定下的亲事,姜长盛早已默认周晋为自己的女婿,所以时常在姜楚面前提起,为周晋博取自家女儿的好感,如今周晋考取功名,他心里乐开了花。
“他家的补品都堆成山了,怕是瞧不起咱家的,若是送过去,指不定怎么说咱们家寒酸呢。”姜皓原本静坐着,听到姜长盛的话,忍不住插了一嘴。
“说什么呢,你这孩子,周晋平日谦恭有礼,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姜长盛语气稍重。
“我看父亲是平时之乎者也读多了,觉得所有人都如同表面那般美好,哪里懂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道理。” 姜皓平时也不常顶撞,但涉及周晋,也有些恼火,总是看不惯姜长盛把周晋当成自家人的模样。
姜长盛本来好好的心情,被姜皓一搅,脸上的喜色也淡了下去。
“父亲,汤快凉了,您赶快喝吧。”她阻断父子俩的口舌之争,拍了拍姜皓的肩膀。她还没想好怎么摆脱周晋的法子,若是贸然说他坏话,怕是谁都觉得惊讶,只好默默转移话题。
饭后,院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姜长盛放下茶杯,走出去开门。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姜楚听到院子里一阵寒暄,姜长盛把人请到屋内,来者是一位嬷嬷,见到她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和蔼地冲她笑了笑。
姜楚递上一盏热茶,在父亲和继母身后坐下,低头垂眼,一点不好奇面前颇有几分气势的妇人是谁。她见过的,嬷嬷姓康,是姑姑姜长宁的贴身嬷嬷。
姜晗却有些茫然,上上下下打量了嬷嬷好几遍,直到嬷嬷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耐时,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
嬷嬷一身锦衣,手腕上的玉镯翠绿,是上乘的好玉,转动镯子,眼神一直瞄向两姐妹。
“姜老爷一双女儿生的真好。”嬷嬷醉翁之意不在酒,笑着把手上的木雕盒子推向姜长盛,“这是侧妃娘娘托我赠送给您的礼物,望您能收下。”
姜长盛推脱不掉,只好收下放在桌沿,“长宁她在王府过的怎么样?可受过什么委屈?”
“娘娘过的很好,深受王爷恩宠,素日也算是逍遥快活,只是——”
“只是什么?”姜长盛身子前倾,他的胞妹姜长宁嫁进顾王府做妾,已十余年,上次见她还是半年之前,也没说上几句话,见康嬷嬷面露难言之隐,又是夜里来寻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不怕老爷笑话,娘娘虽然深受王爷喜爱,但王爷平日军务繁忙,且王府中还有其她侧妃,心里不免有些空落,少爷们素来顽皮,不如姑娘家贴心,她想在身边留一个小棉袄一般的可人女儿。”
“选来选去,都不合心意,那些个姑娘都跟姨娘没什么关系,她觉得血缘比子虚乌有的情谊更可信,想看看您家的女儿愿不愿意去顾王府陪她几年。”
康嬷嬷饮了口茶,见姜长盛皱着眉头沉思,便再劝,“娘娘也是个可怜人,深宅高墙中没有人陪伴,她生了两位少爷后无法再生育,着实羡慕旁人生的娇俏如花的女儿,她是诚心诚意的,若是表小姐进了王府,她绝对不会亏待。”
姜长盛了解他妹妹的品行,相信女儿去了之后不会受委屈,但是选哪个女儿去倒成了问题,姜楚刚满十五,可万一周家上门提亲来了怎么办,姜晗也才十四,但性格冲动,是个惹事的主。
他思考半响,仍有纠结:“嬷嬷见谅,等我同女儿们商量商量,明天亲自去王府送信。”
康嬷嬷听后大喜,眼神在姜楚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她比起姜晗更满意姜楚,这姑娘生的模样好,看起来乖巧懂事,而姜晗眼神太过无礼,面上也无半分恭敬,在王府说不定会惹什么乱子。
临走前在门口她淡淡的提了一嘴,“王府虽然比较开明,但也是高墙内宅,免不了有些明争暗斗,希望您能多多提点一下小姐们。”
言下之意就是找个乖巧省心的人过去,姜长盛心里明白,但还是锁紧了眉。
回到屋子,妻子儿女四人皆向他望来,梅氏神色满是担忧,“夫君,顾王府是世家大族,里面不像咱们小门小户这般平静祥和,让女儿过去怕是不太合适。”
姜长盛叹了口气,“可我这个妹妹是王府的侧妃,咱们做小门生意,平时也没能给她帮上什么忙,既然她开了口,我也不好拒绝,况且如果女儿去了的话,也利于女儿多长见识,对她们也是极好的。”
梅氏拢了拢头发,捂住心口道:“我听隔壁王氏说,顾王府老夫人的表侄孙女也被接了过去,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出来的时候是白布蒙着的,鲜血留了一地,怪瘆人的。”
姜长盛缓了缓神情,安慰梅氏:“那……兴许是谣言吧,谣言误人,我这个妹妹是不肯吃亏的性子,有她护着,女儿保准不会有事的。”
梅氏还想再劝,被姜长盛阻拦下来,他回头望向两个女儿,轻声道:“刚才康嬷嬷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你们是如何想的?”
姜晗不肯,皱着眉头很是淡漠:“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在自个家中还要被亲父亲母嫌弃,去了别人家,不得被厌恶死,反正我不去。”
姜楚垂眸,她记得上一世的时候,康嬷嬷来得没有这么快,反而是她嫁进周家后回娘家省亲的时候来的,当时姜晗就死活不肯去,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姑母照顾过年幼的她,她现在去陪陪姑母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上一世姑母为了她跪坏了双腿,对她有恩,这恩还是要报的。
于是咬了咬唇,抬眸面向父亲:“父亲,姑母曾照顾过年幼的女儿,而且每年也都会送一些好看精致的小玩意过来,但是见面的时日却不多,女儿对姑母很是想念,所以……女儿想去陪陪她。”
姜长盛晃神,姜楚刚生下来的一年里,他忙于书铺的生意,梅氏也怀着孕,没人照顾她,那时姜长宁还没嫁过去,帮他照顾了一年的女儿,虽然姜楚不记事,但经过他的多次言语,女儿心里多少对姜长宁有一些感激。
姜皓闻言也抬起头来,“父亲,您不是说要把阿姐嫁给周晋吗?现在刚好让去顾王府长长见识,免得以后被周家嫌弃。”
“你这小子。”姜长盛虽然嘴上嗔怪,但心里还是认同的,于是当下便同意了。
姜楚轻轻舒了一口气,却被周围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继母梅氏和二妹姜晗看她的目光很深沉,她便问道:“你们怎么了?”
姜晗道:“也罢,阿姐,你是脾气好性子也好,去了王府大概也不会惹什么乱子,好好陪着姑母便是。”
梅氏却把她叫到旁屋,从箱底的匣子里掏出一些碎银和铜板,沉沉的一袋,塞进她手里:
“阿楚,那王府毕竟是世家大族,去了那里虽然是表小姐的身份,但免不了有人奚落嘲讽,咱们家本来就是普通人家,也没那么多权势,这些钱你拿着傍身。”
梅氏其实也不想姜楚去,毕竟是养在身边的丫头,虽然没有亲女儿重要,但姜楚这么多年为家里做过的事她也看在眼里。
有时候也眼红姜楚跟周晋的亲事,总觉得自己的亲女儿要嫁的比姜楚好才行,可姜晗是个不学无术的性子,从小到大娇纵懒散,她已经不报希望了,只能仰仗着姜楚,所以平时有什么好的也记挂着她。
姜楚接下银子,她原本想要拒绝,但理智告诉她必须得收,毕竟她对顾王府一无所知,钱还是要有的。
她谢过继母,往东边自己的屋子走,她也有一个小匣子,是洛水街的老木匠送给她的,那匣子还专门配了锁匙,是她放私房钱的地方。
这些年去门府为闺阁女子作画,有不少的碎银赏赐,继母让她自己留着花,再加上父亲每月给的零用钱,少说也赞下了一大笔钱。
月亮挂在树梢,月光铺散开来,衬得天上星星都失了颜色,透过枝叶,在地上留下细细碎碎的影子。
姜皓便是在树下蹲坐着,他瞧见姜楚从母亲屋里出来,抄抄手,走了过去:“阿姐,我有话跟你说。”
姜楚跟随着走进姜皓屋里,见他面色凝重:“阿姐,你对周晋这个人印象如何?”
重生之后她一天听了周晋的名字很多次,心里仍是厌恶,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从未见过他,只听父亲偶尔说过。”
“阿姐,父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要被误导,周晋他不是良人,你莫要白白嫁给他,这次去顾王府一定要跟姑母处好关系,让她为你找一个好夫君,别插在周晋这牛粪上,你要相信我,周晋他连牛粪都不如。”
姜楚定定瞧着姜皓,不禁弯起嘴角,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小小少年一本正经地为她操心姻亲大事,眼光倒是很准,比常年浸在书中的姜父看得要深远透彻,也比上一世只会读圣贤书的自己精准。
她捏了捏姜皓的脸:“好,阿姐相信你,绝不随意听从父亲嫁给周晋,一定离他远远地。”
姜皓把脸别过去,小声嘟囔:“一定要信我的,父亲是个老顽固,而且太过一根筋,只看表面……”
回到自己屋子,姜楚从柜子拿出小匣子,用脖颈处红绳上的钥匙打开,把继母给的钱放进去,心里又多了一丝安慰。上一世的时候她不懂银子的重要,周晋又不给她,挨到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这一世要学会攒钱才是。
第三章
清晨,院中的鸟鸣声叫的厉害,姜楚在铜镜前梳妆,未施粉黛,已是亭亭如芙蓉般清俏,天青色的襦裙衬得她更是温婉。
父亲大早上就去了顾王府找康嬷嬷,院子里只有她和继母姜皓一起,姜晗还在被窝里躺着,姜长盛未在家,她不畏惧别人,连着叫了好几次都未起床。
梅氏无奈,吃了两口饭就去了书铺,姜皓也背着书箱去书院上课。
姜楚也会去书铺帮忙,只是她去的晚一点,把早饭的碗筷洗了,院子也要打扫干净,一切家务都办妥之后才赶去书铺。
这天也是如此,她走到姜晗门前,叮嘱她起床吃饭,听见起床的悉悉索索声后,才放心地离开家。
行至路上,已经有小商小贩开始摆摊,这条街是洛水街,穿过洛水街,拐角处就是她家书铺。
因是清晨,洛水街不像往常那般人来人往,除了贩主,只有几个零星的人晃悠。其中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手持糖葫芦,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身上是上好的绸锦,肉手上配着两只银镯。
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她侧耳,听到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便顾不上许多,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娃娃站在路中央,说不定哪只不长眼的马儿就往上撞了去。
姜楚移步上前,拉住小小的糯米团子,弯腰轻语:“跟姐姐到路边站着好吗?这里危险。”
小糯米团子双眼迷茫,大概是被冷落了好久,眼睛蒙上雾气,看见面前温言软语的姜楚,小手抓得她更紧,用力地点了点头。
姜楚拉着他走到路边,思索着等马队离开后带着小娃娃去衙门报案,她实在对京城的路况陌生,姑娘家不出远门,她也就对洛水街跟家门前的小巷子熟悉,一时间想不出去衙门的路,便定定地瞧着前方,眼神空洞。
马蹄声渐近,闯入她视线的是红棕色的马蹄,那蹄子跃了两下稳稳落地,毛发明亮,上面除了尘土并无其他污秽之物,看得出是主人静心护养着的。
这匹马后面跟着数匹,颜色各异,也跟着红鬃马停下,在原地打转儿。
姜楚终于回过神来,轻仰起头,眼神带着茫然,她面前是四五个玉冠锦衣的世家子弟,各个富贵悠闲,只一眼,便认出其中最亮眼的挺拔少年,顾明衍。
那个上一世替她斩杀渣夫的世子殿下。
她下意识地低头,随后目光才一寸一寸地上移:没有一丝尘埃附着的黑靴,一身月白色锦衣,上面云纹秀样精巧细致,腰间挂着色泽上好的碧玉,黑发束在银冠中,镶着跟腰间配饰相呼应的翡翠,整个人骄衿贵气。
顾明衍勒住缰绳,红鬃马后退一步,他狭长的双眼盯紧了面前的姑娘,移到小团子身上,嘴角一抿,随即俯下身子,拽住小糯米团子的衣领,把他拎到怀里,偏头细看,食指从小团子脸上划过,像是在确认一件精美的瓷器有没有裂痕。
姜楚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的想起了上一世的顾明衍,也是在马背上同她相遇,不同的是前世万里冰雪,今世春光盛意。
前世,他投给她一袋银钱。
这一世,仍是不可避免,看着顾明衍解开腰间的钱袋,拽着钱袋的一角,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语气清洌:“多谢照顾小外甥了,这些是酬金,接住!”
那钱袋稳稳地落进她怀里。
春光明媚,眼前少年郎更盛春意,俊脸晃的人失了心神,姜楚看向顾明衍,他墨眉狭眼,眸子里是紧张过后的松散,似有笑意,嘴角稍稍弯着,逗弄着怀里的小外甥。
身后一众少年郎,大红锦衣的男子揶揄笑道:“阿衍,人家小姑娘看你看得入神,你不回回礼吗?”
立刻又有人接话:“看他入神的女子多的是,若阿衍次次回礼,脸得抽筋抽成街头二抽子乞丐喽。”
这些都是二世祖们,没个正经行,见姜楚模样周正,便调笑到了她头上:“姑娘,你这生的模样真好,一看就是个小才女,是不是常年读书啊,要不要吟诗作赋两首?”
“小姑娘,眼神别老在顾世子脸上打转了,他性子野脾气怪,得找个降得住他的世子妃才行,你太文弱,再说了,他向来讨厌书卷气息的人儿。”
“阿衍看上的该是机敏俏皮,爽快烂漫,最好还能同他切磋身手的姑娘才是啊,身手不止武艺,还有床上功夫……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