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豆长大的孩子谈不上什么营养,快十八了才刚过1米6,自己剪的短发乱成一蓬,发质枯黄。
好在五官没长歪,眉眼鼻口像大师笔下的工笔画,一横一竖都带着考究。
只是瘦得惊人,巴掌大的脸已经瘦脱了相,细碎刘海下一双杏眼又大又亮,瞳仁漆黑如墨,盯着东西看时神情有些瘆人。
汽车站门口站满了人,谢长风左右看了看,怕挡着别人出入,便把包袱拎到墙角堆好。
离开家时正好赶上降温,奶奶心疼人,把自己的老棉衣硬给她套上了,但奶奶比谢长风瘦弱了一圈,棉衣穿着有些勒,路上给她捂出了一身大汗。
有这身汗顶着,鞋底漏进的风也都没那么凉了。
收拾妥当后,谢长风开始解棉衣衣扣,再拉下加绒外套的拉链,伸手探进去摸手机,汽车站修得很气派,她想要拍下来。
没等谢长风拿到手机,对面呼啦啦走过来一群人,有人扬声问她:“是谢长风吗?”
谢长风立刻收回手挺胸站好,局促地点点头。
“哎呀,总算来了,等你好久了!”
为首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赶紧上前,拉着谢长风往人行道中间走。
“明局,接到了接到了!”
守在原地的摄影机跟记者迅速凑过来,镜头话筒齐齐朝谢长风脸上怼。
“请问是谢长风同学吗?”
“这么多年你知道是谁在资助你吗?有跟你的资助人联系过吗?”
“能来省城生活,你觉得开心吗?”
谢长风被团团围住寸步难行,吓出了一头汗,话都不会说了。
“让让,媒体朋友们都让让啊。”
一位穿黑大衣的男人用手分开记者,走到谢长风身边,微笑着将她上下一打量:“长风,终于见面了,我是明伯伯。”
明伯伯就是明守鹤,谢家湾六个学生的资助人,这么多年,总算见到他真人了!
气血刹时翻涌上胸口,谢长风抖了抖嘴唇,发现满肚子的话到此时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情急之下,她膝盖一软,眼看就要跪了下去,被明守鹤眼疾手快地拉了起来。
“呵呵,你这孩子,一见面就行这么大的礼,折煞你明伯伯啊!”
明守鹤笑得云淡风轻,拍了拍谢长风的肩膀,抬头对镜头笑道:“孩子我就先带回家了,各位都辛苦了,今儿腊八,大家伙都早点回去喝热粥吧!”
记者们听明守鹤要走,纷纷往前凑。
“明局长,请问您选择这个时间把资助多年的学生接到家里住,是否想要挽回之前‘漏题’事件的影响?”
“明局长,您是否打算让谢长风在本市参加高考?他的条件符合规定吗?”
“明局长,听说贵公子旷课次数太多,被学校劝退过好几次,请问这是事实吗?”
明守鹤沉下脸,推着谢长风径直往街对面的停车场走。
记者还要跟着追去,被第一个接到谢长风的西服男人拦了下来,他是明守鹤的秘书。
“各位各位!今天是休息日,明局想要跟家人好好度过,请大家不要再打扰了。
“另外,接谢长风来市里,是明局多年来的愿望,之前就是担心有人会说作秀……
“但长风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他是谢家湾历年来唯一一个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为了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为了给他更好的帮助,明局顶着各方压力,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城市的另一头,烟味香水味混杂的酒店包厢里,一群年轻男女正围在台球桌边玩闹,墙上挂着的平板电视在播放新闻。
“让让,媒体朋友们都让让啊。”
“长风,终于见面了,我是明伯伯。”
有人抬头瞟了一眼,笑道:“哟,这不是你家老头嘛,朗哥,你爸又上新闻了!”
砰——
黑球应声落袋,击球的男生从桌边直起身来,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他穿了件黑T,五官好看得扎眼,看人时下巴微扬,露出极为漂亮的下颌线,劲瘦的脖子上挂着条GORO’S的羽毛项链。
“28。”
明朗嘴角微翘,用下目线瞥着刚才说话的男生:“还追得上来吗?”
“嘿!28就28,你哥哥4个球就追回来了!”
方文正抓起球杆,撅着屁股开始瞄准。
明朗哼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视线转向电视。
这时,屏幕里的记者已经开始围攻明守鹤。
“明局长,请问您选择这个时间把资助多年的学生接到家里住,是否想要挽回之前‘漏题’事件的影响?”
“明局长,您是否打算让谢长风在本市参加高考?他的条件符合规定吗?”
晃动的画面里出现了一张茫然的脸,下面配了一行字幕:明守鹤资助对象——谢长风。
明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淡淡收回目光。
其他人可没这么淡定,盯着新闻看了半天,忽然笑出声:“这傻子是谁啊,你爸真要接他到你家去住?怕不是你爸的私生子吧!哈哈哈……”
笑声响了一半,被哐当巨响打断了。
明朗缓缓放下扔球杆的手,一步步走到刚才笑他的男生面前。
他身高在185以上,常年打篮球,肩宽腿长,像座山似的把人逼到了墙角。
“那啥,明朗、朗哥,大赵就是开个玩笑,他没恶意……”
方文正急忙打圆场,想拉明朗又不太敢伸手,尴尬地立在原地。
那根擦着头皮扔来的球杆吓破了赵鑫的胆,他缩在明朗的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
明朗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目光从略长的刘海缝隙中射出,冷若寒霜。
片刻后,他微一偏头,用跟目光一样冷的语气开口:“想死?”
*
黑色的奥迪划开夜色,朝城南的别墅区开去。
陈秘书坐在副驾上,侧着身体跟谢长风说话:“……房间都收拾好了,你也知道你能来这里,是祖上积了大德,自己凡事机灵点,千万别捅娄子。”
坐在后排的谢长风挺直脊背,认真听着,她不敢往后靠,这车里太干净了,她实在怕自己弄脏东西。
等陈秘书说完,谢长风想了想,轻声叫着那个:“陈、陈叔叔……”
“叫我陈秘书就好。”
“陈秘书,您好。明、明伯伯去哪儿了?”
“明局?”
陈秘书似乎有些意外:“你问这个干嘛,他的事情那么多,能来接你就是你的福气了。你到这里来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其他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想。”
谢长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像肥皂泡一样被戳破了。
她不是想知道明守鹤去了哪儿,她只是想把包袱里的茶叶蛋拿给他,那是奶奶前一晚连夜煮好的,在卤水里泡了六七个小时,这会儿吃最有味道。
“明朗也在家,他脾气爆,你躲着点,千万别去招惹他。不过你们都是男生,相处久了一起去打打球什么的,应该很快就能混熟,学习上你能帮就多帮点,明朗这孩子……唉!”
谢长风身子一僵,几次开口想说什么,眼神几番起落,最终沉默地低下了头。
半小时的车程很快过去,到了明家大门口,陈秘书率先下车,看着谢长风把那几个散着腌菜味的包袱一个个拎出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都是些什么,衣服吗?扔了吧,这边都穿校服,会给你准备的。”
“不是衣服。”
谢长风怕解释不清楚,立刻蹲下身,打开其中一个包袱,掏了半块腊肉出来。
“陈秘书,您拿点吧,自家晒的腊肉,味道可好了。还有腊鱼、腊肠、山药、土豆、花生……”
谢长风边说边要打开其他包袱,被陈秘书急忙呵止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乡下东西城里没有吗?难怪车里一股怪味儿!全部扔了扔了!”
见陈秘书弯腰要来扔东西,谢长风急了,整个人扑到了包袱上:“不行,这、这是给明伯伯和哥哥的礼物,是、是我们村大伙儿一起凑出来的,不能扔!”
陈秘书一听就炸开了,指着谢长风大骂:“这些东西你还想拿进明家?疯了吗?明局的夫人有洁癖你不知道?就你身上穿的这件棉衣都最好给我脱了再进去!脏成那样,谁知道有没有跳蚤!”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响起,陈秘书跟谢长风同时转过头去。
明朗从一辆小黄车上跳下来,把车随意一扔,双手插兜朝他俩走了过来。
他黑T外面就套了件羽绒服,没拉拉链,胸口的银质项链随着步伐左摇右晃。
路灯拉长了明朗的影子,斜斜打在他脸上,只能看清鼻尖和绷直的唇角。
谢长风知道自己从没见过这人,可只是这样一个晦暗不明的身影,就让她莫名感到害怕,像是看到猎人的猎物,惧怕是本能。
明朗在那几个包袱前停下脚步,扫了眼半趴在地上的谢长风,剑眉微挑:“在我家门口干嘛呢?”
第3章
陈秘书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跟明朗打招呼:“明朗回来了。这是谢长风,你知道的,今儿刚到,我把他送过来,夫人应该……”
“我说、你、在我家门口,干嘛?”
明朗盯着陈秘书,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问话,“我爸又不在这儿,你来干嘛?”
陈秘书一愣,随即笑了笑:“我不是送这孩子过来嘛,你爸晚点会回来的,今天过节……”
“他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明朗转头看向谢长风:“他又关我家什么事?”
陈秘书嘴里一啧,朝明朗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这可是夫人的意思,你别跟你妈唱反调,当初就告诉过你,这人寒假会过来。”
“关我屁事。”
明朗双眼一垂,抬脚朝大门走去。
陈秘书转身,见谢长风还抓着那几个包袱,气得直跺脚:“还不快放开?赶紧起来,把棉衣脱了!”
走到门边的明朗突然停下步子,头也不回地冒出一句:“人家拿什么穿什么,关你屁事?”
说着,他半侧过身子,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瞪视陈秘书。
陈秘书知道明朗的德性,投降似的举起了手:“行行行,都你说了算。”
他撵鸭子一样冲谢长风挥了挥手:“进去进去,反正挨骂的不是我。”
插不上话的谢长风迅速站起来,熟练拎起包袱,埋着头跟在明朗身后进了明家大门。
张婶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见明朗回来,眼睛一亮,凑过去问他:“吃了吗?今晚有桂鱼,你妈就是在念叨想叫你回来吃饭。”
“送我房里。”
明朗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进门直接左拐上楼。
张婶等明朗走进二楼走廊,见不着人影后,才回头看向谢长风。
“来了,跟我走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谢长风把包袱往身后一背,弯腰就是一个深鞠躬:“谢谢您!”
张婶被她逗笑了,语气也柔和了些:“谢我什么啊,我就是个下人,接你过来的是局长和夫人,他们的恩情,你得记着。”
张婶把谢长风带到一楼客房,一路上都在跟她絮叨:“家里人不多,局长工作忙回来的时候少,几个月见不着人影是常事。夫人天天都在,她爱清净,你没事别打扰她,有事也别去,找我就行。”
“我不会的,”
谢长风立刻摇头:“不会有事给你们添麻烦。”
张婶打开客房顶灯,指导谢长风放好包袱,灯光下见这孩子眼睛出奇的明亮,心里一软,说了几句贴心话:“不用那么紧张,这家里都没坏人,只是人家身份在那儿,你得懂分寸。明朗这孩子也不难相处,顺着他毛摸就行,那孩子看着凶神恶煞,心地不坏的。”
这话谢长风毫不怀疑,几分钟前,明朗才在门口救过她。
张婶又说了些明家的规矩,见谢长风蓬头垢面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这样不行,先去洗个澡吧。有带干净衣服来吗?”
“有。”
谢长风一边答应,一边从包袱底层扒拉出几件皱成豆腐干的衣裤。
张婶瞧了瞧那衣料的成色,皱着的眉就没打开:“太脏了,夫人看着会不高兴。算了,你去洗着,我拿身明朗的旧衣服给你穿。”
说完,她上下打量了眼谢长风,嘀咕道:“你也太矮了吧,男娃这个身高,以后找女朋友都困难。”
听见这话,谢长风又是一僵,缩着肩膀不敢跟张婶对视。
好在张婶就是那么一说,并没往心里去,给谢长风讲了怎么用浴室,就走开去拿衣服了。
客房的浴室很小,却是谢长风见过最大的洗澡间,平时在家她都躲在猪圈背后冲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源源不断的热水,第一次用上崭新没有破洞的毛巾。洗澡用的还不是肥皂,是香香的沐浴液,轻轻一搓,会出来好多泡泡!
这场澡,谢长风足足洗了半个小时,等她出来时,张婶都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洗这么久,夫人等你好半天了,快点把头发吹干。”
谢长风一听也急了,用毛巾使劲呼噜着头发,拿起床头柜上的吹风机左右看了看,不知如何下手。
“唉,你穿衣服,我来给你吹。”
张婶丢给谢长风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打开吹风给她吹头。
那头发剪得比明朗的还要短,东一块长西一块短,狗啃似的难看,摸着涩手,吹干了还发现发丝中夹杂着白发。
张婶也是农村出来的,如今便是在她老家,也很难见到这样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心里又软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