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风在别人的提醒下,打开那条朋友圈时,下面的硝烟味已经非常浓了,她想了半天,发了条评论:MIT离哈佛近吗?
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彻底引爆了留言。
“靠,长风你正面刚?太猛了!”
“哇这浓浓的正宫打小三味,刺激刺激!”
“近不近的轮不到你来问吧,人家跟明朗的感情是你能比的吗?”
“一群三流大学生,为人家全球top10的学生操的哪门子心哦……”
“她谢长风也就进了个三流大学啊,拽什么?”
明朗发完照片就睡觉了,根本不知道会引来这么多争论,几个小时后,大家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复。
明朗回复谢长风:没有美国到中国近,下个月我回来给你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提及往事,长风跟陈潇都笑了。
整个七班包括班主任老何都围观了那次的朋友圈风波,明朗那话一出来,等于官宣了两人的关系,引来潮水般的祝福。
“要说刚还是我们朗哥刚,”
陈潇笑着回忆道:“一句话,打了酸鸡的脸,又给了你十足的面子,真是好狠一男的!”
长风无奈地回道:“我真的只是想问两个学校近不近,当时才意识到这两个学校是一个州的,感觉很奇妙。三流大学的学生,对这种顶级学府,总是很仰望的嘛。”
三流大学。
听到这个词,陈潇看了看长风,欲言又止。
“其实……你跟书瑶挺像,都是天资过人的,如果……”
“嗨,哪有什么如果,”
长风笑着打断陈潇的话,“我现在就是最好的如果了,学为所用,自给自足。”
陈潇也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点头:“我们长风一直都非常努力。”
午饭后,陈潇要带小团子回家午休,谢长风跟新闻当事人的家属打了个电话,确认可以接受采访,便打了个出租过去。
这是一起由网络爆出的校园暴力事件。
三天前,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营销号发布了一个视频,视频中是几个校服女生在围攻另一个女生,扯头发、扇耳光,用脚踢下体,被打的女生一声不吭,连保护自己的动作都没有,垂着头靠在墙角,默默忍受谩骂殴打。
接着,那个女生被推倒在地,打人的女生齐齐围上,踩着她的腿开始脱她的衣服,女生此时挣扎了起来,一双怯弱惊惧的眼睛定格在了视频最后一秒。
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情绪,让所有见过视频的人都义愤填膺,短短一个下午,视频转载过万,无数网友at网警、各路明星、公益人士、微博大V,请求转发人肉那些动手的畜生。
很快,有眼尖的网友认出了她们身上穿的是宣城统一的高中校服,不久后,连行凶的地点也被分析出来了,就在宣城三中的后校门旁,这几个学生多半是三中的。
警察也很快介入调查,平安宣城连夜发布警方通报,称已对网传视频开展调查,已经初步查明几位当事人均为高中在校生,平均年龄15-17岁,因误会发生口角后致斗殴,目前已将涉事人员带回警局批评教育,视频中被打女生就医后未发现明显伤痕。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也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事件时,第二天有个新注册的小号,以“被打女生佳佳妈妈”的名义发表了一篇长微博。
微博里称,佳佳从小胆小怕事,性格内向,绝不可能跟同学发生口角,而且自上高中以来,这是她第三次被打,已经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目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出门,还有轻生的倾向。
打人的女生中,有体制内的政府官员子女,所以学校跟警方大肆包庇,事发到现在,没有任何道歉和赔偿,甚至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
这篇微博被一个不大不小的明星转发,并配以“校园暴力到底何时才能清除”的博文,给快要降下去的热度添了一把柴。
一时间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打人者的背景、学校包庇的电话录音,警察威胁受害人改口供的照片,真真假假的信息,传遍了整个网络。
谢长风在出租车里,把那段打人的视频反复看了很多遍,还不时暂停,仔细观察被打女生佳佳的细微反应,带着满腹疑问下了车。
佳佳的母亲要求谢长风到她家去进行采访,那是个倒闭多年的国营老厂家属区,藏在城市的繁华之后,楼房平房杂建而成,犬牙交错,纷乱无序。
谢长风拿着地址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佳佳所在的那栋楼,她顺着楼梯爬上五楼,一路上能听到电视声、麻将声从并不隔音的门板后传至楼道中。
给长风开门的是佳佳的妈妈,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眼神里闪着底层中年妇女惯有的木然和疲惫。
她看谢长风没有摄像跟着,随手指了指沙发,自己坐到一旁没了动静。
长风一边环顾着这个房间的陈设,一边发问:“你好,我想看看佳佳可以吗?”
佳佳妈妈叹了口气,低声说:“看了又能怎样,你们这些记者来了一波又一波,报道没写几篇,钱也弄不来,有什么用。”
钱?
记者的直觉让长风捕捉到了什么,她没继续追问,巧妙地转移话题:“我是雪鸮网的记者,我们是门户型新闻网站,如果佳佳的事件有报道价值,我们会派专人跟进,持续报道的。”
佳佳妈妈看了长风几眼,又瞥了瞥墙上的挂钟,起身打开佳佳卧室的门,催促道:“行吧,你动作快点,等会儿她爸爸就要回来了。”
不等长风细细思考这句话的涵义,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卧室的布置很平常,床、书桌、衣柜,没什么特别之处,让长风移不开眼的,是贴了满墙的画,各式各样,水彩的铅笔的钢笔的都有,画风统一,内容各有不同。
有的是看不出形状的混乱线条,有的是素描一般的人像,令人战栗的,是每张画上,都用极粗的红色记号笔画着一个大大的叉。
画叉的笔触跟画画的手法截然不同,应是出自另一个人的手。
长风暗自咽了下口水,转头看向佳佳妈妈:“这些画是……”
“佳佳从学校带回来的,她爸不让她贴,她非要,挨了多少打也不听,我也拿她没办法。”
说完这句,佳佳妈转身去了客厅,没朝蒙头睡在床上的佳佳看一眼。
长风拿出手机,先把这一墙的画录了下来,再来到床边,一边打量着佳佳露在被子外的小半个脑袋,一边轻声开口:“佳佳对吧,在睡觉吗?我能跟你谈谈吗?”
不出所料,佳佳面朝着墙壁,纹丝不动。
长风的眼神扫过书桌,那上面放着一碗凝成坨的面条,也不知这孩子有几顿没吃了。
看来她妈妈所说的轻生倾向,的确不假。
只是这个家对孩子的照顾,让人很是担忧。
长风拉过椅子,挨着床头坐下,尽量把语气放缓:“我不是坏人,就想跟你聊聊天。因为,我以前也遇到过跟你一样的事,能体会你现在的感受。”
佳佳的被子动了动,头还是没转过来。
长风继续往下说:“那时候我比你大些,被全寝室的同学孤立,每天回去被子里全是水,参考书跟论文被撕得粉碎,有关我的谣言传得全校都知道,他们传的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
也许是最后一句触动了佳佳,她缓缓把头转了过来。
是个挺清秀的女孩子,表情中带着无法放松的紧张,看着长风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似乎不习惯用正眼看人。
“佳佳你好,”
长风低下头,平视她的眼睛,轻声打着招呼:“我叫谢长风,是个记者。”
佳佳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那你被你爸爸打过吗?”
长风一怔,猛地想到了什么,正准备回答,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粗暴的开门声,接着佳佳妈妈急切的低喊:“有记者,有记者在!这次是个大记者,人家说可以……”
“滚开!”
当那个沉重的男声响起时,佳佳陡然一惊,立刻调转身体,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妈的怎么来了女的?”
那男人裹着脏兮兮的羽绒服,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谢长风,阴测测地问:“你就是大记者?证件呢,拿出来给我看!”
谢长风把自己的记者证递了过去,那男人看也没看一眼,指着长风高声说:“是记者就干点人事!我家孩子被打成这样,学校家长都不赔钱!妈的什么世道!你们要是搞不过学校,就让网上的人给我们捐款!我家孩子不能白白挨打!”
男人说完,转头看了眼佳佳,骂骂咧咧地摔打起房间里的东西:“你看看,她现在连门都不出了,天天在床上挺尸!妈的赔钱货,从小就不给老子争气!”
长风自他动手开始,就保持高度戒备,见他说着说着就往床边靠,还抬起了右脚——
“住手!”
“你他妈怎么还不死!”
在男人向床上伸脚的同时,长风怒吼出声,上前两步用肩膀把那男人撞了个趔趄,摔到了卧室门板上。
“我|操|你妈|死|婊|子你敢打我!”
佳佳妈妈赶紧扑过来拖住男人,大声朝长风喊:“快走快走!他爸喝多了,我拉不住!”
佳佳爸爸至少有200斤,砸得门板一声闷响,那身高体重,是谢长风无法对付的,她没多犹豫,赶紧拿上包,逃了出去。
常年家暴,又遭遇校园暴力,这个佳佳的情况很不同寻常。
长风一边在脑子里拼凑着所有信息,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于淳,就在此时,明朗的电话来了。
“喂?”
长风误触了接听键,急匆匆就要挂电话:“我现在有点忙,晚点给你……”
听到长风的喘息声,明朗立刻问道:“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刚从当事人家里出来,那家的男主人家暴成性,我得……”
“给我地址,具体在哪儿,我来接你。”
“我没事,明朗,我还得跟编辑部……”
“具体地址!”
明朗压着脾气,沉声开口:“谢长风你回来就跟这些垃圾打交道?”
长风现在心情已经够糟了,不想被他弄得更糟,便随口报了个地址给他。
“离我很近,十分钟就到。”
说完这句,明朗挂断了电话。
打发掉明朗,长风立刻给于淳打了过去,她对国内的情况不太了解,问于淳是否能为佳佳申请保护令。
“国内哪有这样的条件,家暴法才出台不到半年,打老婆孩子,放在以前都不算犯罪,批评两句就完事了。”
于淳在电话那头叹气,她听长风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大堆,隐隐生出些担心。
“长风,你有没有想过转幕后?”
于淳尽量平和地开口:“你的冲劲和正义感,让你成为了非常优秀的记者,但你共情太强,遇到与民生相关的社会事件,往往会陷入太深,这对你没一点好处。”
“我们只是记者,我们能做的,是揭露报道事实,后面的整改反思处理等等,都不是我们能办到的。”
“而且你以往的采访对象,都是相对有地位有头脸的人,你不能用国外的那套处事方法来应对国内的事件,那样做,受伤的只会是你。”
于淳的话,让长风的心情更乱了,挂掉电话后,她站在家属区外的马路边,看着夕阳思考人生。
仓促回国,莫名调岗,不管这一切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确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
虽然在这之前,她过得并不像她口中所说的那么好。
在外五年,除了工作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频繁出差,日夜颠倒,胃出血一次比一次严重。
没有朋友,没有情人,没有人能受得了一个常年睡办公室,连自己公寓在哪一层都搞不清楚的女人。
一开始,浪漫的欧洲同事还会打她的主意,接触过几次后,都敬而远之了。
她甚至喜欢上了伦敦,阴郁多雨的天气,人人都很少笑,她的寡言与冷淡便不显得突兀了。
爷爷奶奶五年前双双过世,自此谢长风再没了家,连回国的理由都找不出了,每年春节,她都主动要求值班,把回家的机会让给别人。
工作狂、完美主义、不近人情、冷酷、无法深交,她被同事们贴上了各种标签,没有一个适用于当年那个软萌萌的小长风。
十年,她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像没有脚的鸟,只能不停地往前飞,没有目的地,也无法停歇。
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停在长风身边,明朗开门下车,闯入了她的视野。
不管过了多久,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赏心悦目。
整洁的发型,漂亮的额头,剑眉星目和看人时微微抬起来的下巴,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他没变,而自己却变得面目全非了。
明朗盯着长风朝她靠近,细细分辨着她神色莫测的表情,正要开口问话,忽地眼神一闪,脸色陡然一变,两步奔上前,抓着长风的胳膊把她往怀里带。
于此同时,一声闷响重重落在了他肩上。
没等长风回过神来,明朗把她往外一推,挥动没受伤的左臂,狠狠砸了出去。
“啊——打人了!打人了!”
佳佳妈妈的声音尖利响起,长风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就看见明朗连着几拳把佳佳爸爸打倒在地,再一脚踢开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段钢管。
佳佳妈妈立刻扑到男人身上,扯开嗓门哭号:“打死人了!我家男人被你打死了!有没有人来管啊!死人了啊!!”
长风被这个变故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转头看向明朗,他也正好转过身来,眼神里还有未消散的阴鸷,在触到她视线的一瞬,蓦地变成了柔软。
“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