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谢长风跪在垮塌的老屋前,哭得厥了过去。
等她清醒过来后,她知道这事谁也怪不了,可她谁也无法原谅,对村长说了一句‘从此我跟谢家湾没有任何关系’便回了宣城,甚至连爷爷奶奶的尸骨都没法收——
山体垮得太厉害,得用大型机械来挖,整个七凉山都不可能有那种机械。
在回去的路上,长风接到了雪鸮网通过面试的电话,她想也没想的答应了。
长风离开了五天,明朗也离开了五天——被经理抓去出差谈项目,最后因他一个口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被骂成了孙子。
这期间他给长风发过几条信息,有些长风收到了没回,有些因为山里信号原因直接没收到,所以他俩对对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当明朗蔫耷耷地来找长风时,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把自己这一周的委屈噼里啪啦倒了个精光,最后长风怔怔地看着他,告诉了他自己马上要出国的消息。
明朗一听就炸了,指责她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提前跟他商量,说自己现在拼得这么苦,就是为了两人的未来,说长风自私,从不为他考虑,说……说了很多,长风以前不曾听过的抱怨和责难。
长风木然地听完了所有指控,站起身,表情空洞地跟明朗提了分手。
“我们还是算了吧。努力了四年,到最后也不能成为对方想要的人,没必要再折磨下去了。”
这是他俩第一次提分手,明朗怔了好一会儿,负气地重重一点头:“好,你说的,分手就分手!”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等明朗知道长风爷爷奶奶的事后,再多的后悔也拉不回长风了。
她去意已决,不管明朗在寝室楼下站几个通宵,不见就是不见。
最后当明朗追到机场,长风只留了一句话给他——
“这四年,你跟我都过得很压抑,或许我们被想象中的爱情蒙住了眼,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能不能跟你在一起,现在我给不了你答案,等我们下次见面时,再做了断吧。”
……
这段往事,是谢长风心口插得最深的那根刺,就算是无意掠过,都会让她疼出眼泪。
现在,明朗要带她回七凉山,去面对仍然埋在山下的爷爷奶奶,她无法做到平静。
明朗去超市买了些食物和水放进车里,再走过来,扶着长风的肩,吻了吻她的发。
“有些事,总要去面对的,不然你心里的刺永远拔不去。”
他把长风拥进怀里,直视她的双眼,轻声问:“这次有我陪你,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接下来的路程,长风极为沉默,三餐都吃得很少。
到桐谷县后,她对着绵延起伏的七凉山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不知道租一辆挖掘机上山需要多少钱。”
明朗没答话,只催着她回屋睡觉,“明天上去看看再说,现在山里变化挺大的。”
第二天,车行自半山腰,长风才知道明朗说的变化大是什么意思。
通过谢家湾的路,不再是山道,变成了石子马路,不时有小货车穿梭其中,车厢里都拉着山里的特产。
长风愣了半天,忽地想起了明朗之前带回来的柿饼,总算有了答案。
“这些都是肖老师的功劳?”
长风看着马路两旁的风景,有些不敢相信眼睛:“一个网红,竟能带来这么大的改变?现在村里人去县城,岂不是很容易了?”
“是啊。”
明朗笑着说道:“要想富,先修路。这话一点都不假。”
除了崭新的马路,长风还看到山里建起了电信的基站,再拿出手机看看,这一路的信号都不错,随便看视频也没问题。
她张了张嘴,被这样的变化震撼了。
不过改变最大的还是谢家湾。
二十多栋外形一致的小楼房,沿着山势错落而建,以前那些危房全都没了影,整个村子焕然一新。
村口的学校多了两座建筑,操场变成了干净的水泥地,大门也修葺过了,不再只是寒酸的一扇锈铁门。
年初三,村子里还挺热闹,田间林边都有人在穿行,学校旁的空地上还搞了庙会,各种网□□曲震天响。
村里的楼房前,大多停了车,明朗的车开在村里也不显突兀,他在村口停下让长风瞧了一会儿,再拉着她往后村开。
长风知道他要带她去看谢家老屋,攥着拳头,快把下唇咬出血来了。
这五年,她时常梦到爷爷奶奶,不管一开始的场景多么温馨,最后总是以他俩血糊糊的脸为结尾,把她生生吓醒,接着便是一个难眠的夜。
她知道两位老人尸骨未安,可她真的没办法,那山垮下去又滑进一道深沟里,根本无法定位,想要寻骨,得把半座山都挖开,谁也没有财力去做这样的事。
每逢清明跟中元,无论长风身在何处,一定会给爷爷奶奶烧纸钱,一遍遍地请求他们原谅。
在自然面前,人类何其渺小,谢长风何其渺小,除了悔恨,她别无办法。
这时,车停了。
明朗下车走到长风这边,替她打开了车门:“下来看看吧。”
长风抬起头,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后山被夷为平地,建起了一座花园——真正的,有蜿蜒小径和假山凉亭的花园。
“这、这是谁来开发过吗?”
长风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可是我们这里地势太偏,并不适合旅游啊,谁会来开发这个穷山村?”
明朗牵着目瞪口呆的长风,缓步朝花园深处走去。
“开发不见得就一定为了旅游,还可以是发展和怀念。”
他转头冲长风温柔一笑,松开了手。
“去吧,爷爷奶奶等你很久了。”
长风愕然抬头——
花园尽头,立着一块庄严墓碑,上面没有照片,大理石的碑面刻着几行烫金楷体:显考谢公逸之 显妣李氏文莺合葬墓
贤孙谢长风立
第58章
临近正午, 山风刮得有些猛, 把墓碑上的挂青吹得直打转, 扯出呼哧哧的响声。
明朗站在上风口挡住风,把香烛一一递给长风,待火盆里的纸钱燃起来后, 他悄悄撤开,把这方墓地留给了长风。
谢长风跪在地上, 把叠在一起的黄纸钱慢慢扯开, 一小沓一小沓的扔进火盆里。
墓地里, 真的有爷爷奶奶的骨灰。
两年前,明朗带着挖掘机, 掘地三尺找出来的,只可惜两位老人没留下任何影像资料,墓碑上只能刻字,无法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
但这对谢长风而言, 已是足够了。
她认认真真地烧纸钱,看火舌把每一寸黄纸舔成灰烬,小时候奶奶教过她,烧纸钱得把烧透, 不然在地府里的亲人是收不到的。
“爷爷, 奶奶,长风来看你们了。”
长风冲着墓碑微笑, “我回国了,以后都不出去了, 给你们烧的钱,估计能更快到你们手里吧?明朗找到你们也没跟我说,不然我早两年就来看你们了……”
长风的泪成串掉落,但她脸上还是挂着笑,语气也没什么变化,像以前无数个吃饭聊天的傍晚,平平静静地话家常。
“我比以前胖了,不过身体好些了,没那么容易生病,这几年连感冒都很少得。我……我跟明朗和好了,他很努力,我也很努力,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我也能得到幸福的吧?”
“他对我很好,像爷爷对奶奶那样好,爷爷应该没见过他吧,奶奶见过的,您给爷爷讲讲好不好?今天他也在,你们看看他跟以前有没有变化?”
“其实我觉得他变帅了,他以前就很帅,现在是成熟男人的帅……我是不是自卖自夸了?我真是个特别幸运的人啊,小时候遇到爷爷奶奶,长大后遇到明朗,还有我的同学、同事……一定是爷爷奶奶把你们的福气都给了我,才会让我的人生这么顺利。”
“谢谢你们……这话我以前没说过吧,说了估计你们也不高兴,一家人不应该说谢谢,但我真的忍不住……爷爷奶奶,如果有下辈子,让我继续做你们的孙女好吗?”
“我这辈子多攒福报,下辈子……”
说到这里,长风已经语不成句,她努力想扯出笑容,可眼泪下坠的速度太快,擦也擦不完,喘息连成哽咽,终变为嚎啕。
“我好后悔……没尽早把你们接进城里……没让你们过一天好日子……我真的好后悔……如果没有下辈子,我不能补偿给你们,可怎么办啊……我好想你们啊……”
墓园小径两边栽的是矮松,风过叶动,沙沙作响。
明朗站在东南角,默默地抽完了半包烟,再转身,看到长风垂着头走出来了。
他几步迎上去,握着她冰凉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兜里。
“以前清明我都给他们烧过纸,你现在回来了,我觉得你应该想来看看。”
长风哭得有些脱力,靠着明朗的肩膀,眼皮肿得发痒,她抬手揉了揉,又带出一串眼泪。
“我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好……谢谢你……”
明朗弯了弯唇角,牵着长风缓步走进墓园中的凉亭里,让她坐下歇脚。
“我很喜欢他们。”
他从兜里翻出湿纸巾,打开后递给长风,“奶奶非常可爱,跟我讲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就是挺遗憾没见过爷爷。不过能养出你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灵魂。”
长风抬起微肿的眼,看向明朗:“我奶奶……她什么时候跟你讲过我的事?”
“我第一次来谢家湾的时候。”
明朗盯着她眼睛有些心疼,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刘海。
“那时候奶奶特意把你支开,就为了跟我讲话。奶奶非常爱你。”
听了这话,长风吸着鼻子眼里又有了湿意,明朗看不下去了,赶紧捧起她的脸,边擦泪痕边岔开话题:“再哭下去,晚上爷爷奶奶该来找我算账了。眼睛肿了,待会儿怎么去见人?不想看看如今的大V红人‘肖恩羊’吗?”
长风愣愣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问:“肖老师没回去过年吗?”
“你太不关心他了。”
明朗起身领着长风往外走,“他昨晚才发了新vlog,就是拍的谢家湾的年夜饭,你看村里来了那么多人,不少都是来网红地打卡的。”
明朗拉着她说了会儿村子如今的变化,又开车带她转了一圈,才在学校大门口停了下来。
虽说在放寒假,可学校的大门依然开着,操场上有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笑闹个不停,不时有人穿行在教师宿舍跟教学楼之间,有扛摄像机的,有拿话筒的,脚步匆匆很是忙碌。
长风正想开口问,就看见一个久违的身影从宿舍走出来,跟扛器材的工人说起了什么,明朗笑了笑,抬手叫人:“肖老师!”
肖哲蓦地转过身,先是冲明朗挥了挥手:“明朗来了。”
接着,他看到了明朗身边的长风,顿了顿,挥得更用力了:“谢长风,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
“……粉丝快五百万了,视频的点击量也在百万以上。”
肖哲带着长风参观他建在宿舍背后的工作室,指着那些村里原汁原味的土灶、锅碗,向长风一一介绍着。
“正式运营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大概两周会发一条视频,从拍摄剪辑到配音,都是团队操作。”
肖哲跟以前没什么变化,说起工作室来倒是滔滔不绝的,眼里有光,是很喜欢这份差事。
之前长风看过肖哲的几个视频,叙事、构图和音效都是上乘水准,这样高质量的自媒体,大火是指日可待的。
她打量着工作室里的布景,不禁有些好奇:“肖老师,你是怎么想到做这个的?这些年你都没离开过七凉山吗?”
“没有。”
肖哲笑着摇摇头,“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其实早就想拍点什么,但水平有限,一直不成形。后来是明朗听了我的设想,觉得还有点意思,就给我找来了这个团队。”
“山里的生活,真没城里人想的那么苦。生火做饭、下河摸鱼、上树摘果,这些都是古人津津乐道的趣事,我们把这些闲趣复制出来,让大家看到一粥一食里也可以这么有意思。”
说到这里,肖哲冲长风一笑:“当然了,我们自媒体是不敢在你们传统媒体面前班门弄斧的,请别用专业眼光来看我们,就是个小作坊而已啊。”
长风喝了一口肖哲给她冲的茶,不赞同地摇摇头:“好的自媒体影响能比官媒还要大,你们的视频基本让谢家湾脱贫致富了,这是传统媒体无法做到的。”
“不是无法做到,是没人想去做。”
肖哲推了推眼镜,淡笑道:“自媒体也好,传统媒体也好,重要的不是报道的介质和途径,而是报道内容。”
“山里的农产品一直都还算丰富,只是没有宣传的途径,或者说有途径,但手法落后,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什么都得与时俱进啊。”
长风抬头看着肖哲,算算年纪,他已经接近四十,但五官还是清癯如初,眼里闪着澄澈的光。
她有些惭愧,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谢家湾人,成为媒体人后都没为村子做这样的考虑,而他一个城里人,抛弃繁华来到这里,扎根十多年,影响了一批又一批山里人,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而且,他还没结婚吧,不打算结婚了?
长风有一肚子话想问肖哲,却不想村长知道她回来了,摆了大宴,等着请她跟明朗上坐,她知道推脱不了,只能无奈地跟去了。
宴席摆在庙会的场子里,本来春节期间谢家湾就有百家宴,村长又叫人现烤了乳猪,给长风和明朗接风洗尘。
推杯换盏间,村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长风道歉:“孩子,我们对不起你们谢家啊,可我们当年是真穷,没钱没本事,去城里只能找你,苦了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