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桃咬一口——九升君
时间:2019-06-24 10:57:36

  “你家爷爷奶奶的死,我们也难过啊,可那时候下起雨来,我们家家都在漏水,谁也不比谁家好,你说我能把两个老人弄到哪儿去?”
  长风皱着眉,让村长不要再提旧事,她这次回来只是扫墓,没有别的意思。
  村长知道她心结难解,哗啦站起身,冲着在场众人高声喊道:“当年去城里麻烦过长风的,都给老子站起来!”
  立刻有人从不同的桌边站了起来,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他们从四面八方朝长风走来,不管什么年纪辈分,过来就给长风鞠躬——
  “我妈的病就是你介绍的那个医生看好的,我妈一直让我要好好谢谢你。”
  “我侄子当年在你那儿住了两个月,花了你不少钱,后来他在宣城找到工作,如今在城里都结婚了。”
  “我当年离家出走,是你带我去吃饭,又给了我回家的钱,不然我早跟那些混混走了。”
  “谢长风,谢谢你。”
  “谢家村谢谢你和明朗,我们能有今天,全靠了你们!”
  ……
  这一整天,谢长风哭了又哭,双眼是彻底废掉了,宴席吃到一半,她躲到临时搭起来的舞台后面,抓了个冻得梆硬的梨冰敷她的眼睛。
  明朗在前面被灌得昏天黑地的,她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他。
  没过多久,有脚步声走到长风身边,接着,有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明朗开始吐了,”
  肖哲带着笑意开口:“你不去看看?等会儿又该胡言乱语了。”
  “让他喝吧,”
  长风挺没良心地回道:“我去了,吐的人就该是我了。我们俩总得有人清醒着,不然怎么开车下山。”
  “这么快就回去了?”
  肖哲有些意外,“不多住几天?”
  长风放下手里的冻梨,抬头看着西坠的太阳,缓缓摇了摇头:“不住了,这儿没我的家。有些伤口还得再等等,没法痊愈得这么快。”
  肖哲也跟她一同看向天空,轻叹:“还是年轻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能放下了。”
  长风转头看了看他,问道:“肖老师,你来这里的初衷究竟是什么啊?这个穷村子怎么能让你待十多年,还为它付出这么多?”
  肖哲笑了笑,“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情操高尚呢?”
  长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也说得通。”
  “你还真信啊,”
  肖哲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不远处有小孩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成片,肖哲在鞭炮声中开口,语气淡然又疏离。
  “我大学有个恋人,也是贫困县出来的,我父母当然不同意,毕业后硬拆散了我们。我听父母的话进公司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回头去找他时,他已经因为抑郁症自杀了。”
  “我本来想去他的县城支教,但怕自己到了地方会崩溃,就来了七凉山,遇见了你们。”
  肖哲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眼长风,“你跟他很像,个性、脾气、甚至连相貌都有些相似。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让你出人头地,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心愿。”
  “再后来,我已经适应了山里的生活,对城市没什么留恋,也不想再回去了。”
  长风认识肖哲十多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故事,望着天空沉默了很久,才转头冲他微笑:“你的恋人,她一定很漂亮吧。”
  “不能说漂亮吧,”
  人到中年的肖哲,提起恋人,眼角眉梢都软了下来,透着丝丝暖意。
  “应该说好看,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漂亮,觉得太娘了。”
  他低头一笑,补充道:“他是我上铺的室友,死于22岁的生日当天。”
  “他家在离桐谷县两百多公里的镇上,7岁时,家里新添了个妹妹,生下来当天就被家里人送走了,后来他打听到,那个妹妹被人收养,活了下来。”
  长风心口猛地一怔,她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盯住肖哲,肖哲也转头看向她,眼神缓缓滑过她的五官,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痕迹。
  “长风,他是你的哥哥,历南。”
 
 
第59章 
  黄昏过后, 光线沉了下来, 又开始飘起雪花, 雾灯利剑般破开晦暗,引领着车身在高速上疾驰而过,搅起纷乱雪片。
  谢长风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目视前方,神情专注得有些呆滞, 副驾上的明朗正睡得昏天黑地的, 酒气微微散开, 和着车厢里低声吟唱的旋律,让长风觉得有些憋闷。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这是肖哲告诉长风的一首歌,他在她惊愕的眼神下, 淡然笑着,语气平静如昔,还透着几分禅意。
  “当然会想起他,毕竟曾在我生命中, 浓墨重彩的登过场, 忘了他就等于忘了那时的自己。”
  “我不是很喜欢回忆过去,‘逝者已矣, 生者当如斯’。对于无可挽回的事情,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不如多看看现在和未来。”
  “其实来七凉山之前,并不确定你们俩的关系,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所有的怀疑不攻自破。你们的五官太相似了。”
  “上山后的日子,一直过得挺平静,就是前两年有首大火的民谣,那歌让我难受了一段时间。”
  “这不是能不能忘记的问题,平凡如我,一生能有多少感情?好比一只蜡烛,轰轰烈烈地燃过了,便油尽灯枯了。这感受你也能体会吧,遇上像明朗那样的人后,你还会对谁动心吗?”
  “长风,你要健康、幸福,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将来子孙绕膝。你哥哥不曾拥有的,你代他实现吧。”
  ……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明朗还在沉睡,过高的暖气让他有些不适,皱着眉动了动,把衣领扯得半开,这才安静了下来。
  中控台的指示灯光映在他脸上,照出弯弯的一段唇角,刚才他叫了两声‘长风’,估计是做起了美梦。
  高速上的指示牌愈加稠密,意味着下一个路口即将到来。
  吴口县 2KM
  吴口县 1KM
  吴口县 800M
  吴口县 500M
  吴口县 【右转指示箭头】
  长风目不斜视地直行,以109的车速瞬间通过了那个岔道。
  被抛弃的女婴,从丢出手的那一刻起,便斩断了血缘,往后人生,彼此只是路人。
  *
  这个年算是谢长风出生以来,休息得最长的假期。
  前前后后有大半个月之久,她迷上了动漫,天天跟石佳对着电视屏幕哈哈大笑,从《蜡笔小新》看到《爱,死亡和机器人》,石佳看不下去的番,她能追到深夜。
  明朗三请四催得不到回应,每晚只能强制断网,再把人扛回卧室惩罚。
  “你这是要把童年失去的都补回来吗?”
  明朗咬着她的脖子,愤愤不平:“动漫能比我好看?看得都不要睡觉了,像什么样子!”
  长风笑着躲他,两人在大床上滚了几圈,长风翻身压住明朗,下巴搁在他胸口上,一脸深思:“干脆我也做自媒体好了,开公X号、百X号,自己做专栏!”
  “要不要再给你配上摄影师、视频剪辑跟后期啊?”
  明朗伸手拈着长风的耳垂,那里软软糯糯的,手感非常好。
  “嗯……”
  长风果然歪着头思考起来,“目前应该还不需要,我先把名号打出去,等有了知名度,再考虑转型。”
  明朗是抓人来睡觉的,不是来夜谈的,明天就要上班了,社畜有权享受开工前的最后一顿的晚餐。
  长风还在喋喋不休地进行职业规划,冷不防天旋地转,自己被放倒在了床上,她杏眼圆睁,试图把对话拉回到不需要上马赛克的尺度:“你说好不好嘛,我、过完年……就得开始……嗯……”
  明日事明日毕,今晚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
  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长风接到了于淳的电话。
  “公司上层大换血,马上要成立新媒体中心,现在在大量招新,职位都很不错,你来试试吧。”
  长风想了下,还是拒绝了,“算了,虽然对公司有感情,但跟同事的三观差异太大,难保以后不会有冲突。”
  于淳的电话挂了没多久,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啦。
  “你好,是谢长风女士吗?我是雪鸮网新媒体中心的经理,张枫。我了解到你在公司的离职流程还没走完,能暂停一下,先到我们部门来看看吗?这里虚位以待,急缺人才。”
  长风拿着电话,怔住了。
  当天下午,她出现在了公司28层刚挂上牌子的‘新媒体中心’里。
  “谢小姐,你好。”
  张枫是个沉稳的中年男人,说话干净利落,用词准确,没意外的话应该是多年的老编辑。
  他朝长风伸出手,礼貌一握:“你的简历我看过了,非常优秀。你之前的报道和专题视角独特,观点新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朝国内实事方向转型?”
  长风看着张枫,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顾虑:“之前我在国内部待过一段时间,我的想法跟主编……不太融合,所以才提出了辞职。”
  “我、算是个守旧派,不太习惯用博人眼球的方式制造热点,并且在有些问题上,无法做出让步,不算是个好相处的同事。”
  张枫淡然一笑:“记者是引领者而不是附和者,能成为大众舆论的导向,自身素质必须拔尖。至于好相处,我是挑员工,不是挑朋友,工作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新媒体中心是公司倾力打造的新品牌,将全面进驻各大社交平台,畅谈民生,追击热点,用更多元的表现形式,让新闻变得有趣,受众更广。”
  “所以我们需要年轻有创造力的专业人才,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说完这些,坐在沙发上的张枫身子微微前倾,放低声音:“这,也是明总的特别交代。如果我请不回谢小姐,部门的经费估计会大打折扣了。”
  长风怔怔地眨了眨眼,朱唇微启又合上,最终把话咽回了肚子。
  十几分钟后,明朗不意外地接到了长风的电话。
  “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长风一边查看公司注册信息,一边问明朗:“董事里没你的名字,注册信息里也看不到出资记录,为什么你能对我们公司造成影响?”
  “什么影响?”
  明朗答得很无辜:“你想指控我以权谋私?如果我是这样的人,自己女朋友被人怼了,早该出面帮她怼回去,而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个怯懦的缩头乌龟。”
  长风有些无语:“王城被调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朗,在职场上我真的不需要你来提供保护伞,你对我应该有这点信心吧。”
  “当然,我的长风是无所不能的。”
  明朗轻笑了声,语气转为低缓:“我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为自己的女人提供保护,毕竟除恶狗之类的体力活,得由男人来干。”
  “长风,我无意影响你的任何决定,只是多提供一个平台而已。我相信,你在任何地方都能闪闪发光的。”
  挂掉电话后,长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记者,是她还在七凉山时,就懵懂生出的志愿。
  她记得小时候,村里来过几个陌生人,扛着黑乎乎的匣子到处转了转,跟村长和村民聊了几句,没过多久,村里就得到了物资捐赠。
  虽然只是一批旧衣服,但让村里的孩子们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从邮包里扯出七八成新的衣服,长长短短地套在身上,相互指着笑个不停。
  长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漂亮衣服,激动之余大为不解,跑去问村长衣服是哪儿来的,村长告诉她,先前来的那几个陌生人是记者,报道了村子里的情况,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很穷,很需要帮助,所以就有好心人寄来了衣服。
  记者,就是能把消息传播到大山外的人!
  “那我长大后也要当记者!”
  小长风攥起拳头,信誓旦旦:“我要把大山里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缺什么,让他们都来做客!”
  奶奶摸着长风的头,笑道:“那长风一定会是个最好的记者,每天像小蜜蜂一样忙碌,把消息传来传去,让大家不用出门,就能知道山那边发生的事。”
  后来,长风的确成了这样的小蜜蜂,把欧洲发生的事,源源不断地传回国内,让大家知道这个地球上,其他国家的人都在做什么。
  再后来,长风意识到,光是信息的传播,还不够,如何让大众了解信息背后的情况,更为重要。
  记者的使命太多:真实记录、客观评价、是社会公平的守望者,是社会进步的推动人。
  同时,还肩负弘扬人文理念、人文关怀,使诸如公平、正义、自由、民主、科学等常识性的“普世价值”深入人心。
  社会责任感,是记者的最高使命。
  长风翘首回望,她过去的二十八年,从出生、到活下来、再到成长,每一步,都是社会伸出的援手,她受恩于社会,自当全力回报社会。
  能拥有并履行这样的使命,长风倍感自豪。
  当年那颗随手丢在风里的草芥种子,挨过了风雨,终长成了能庇护后人的大树。
  *
  两个月后的清明,谢长风跟明朗再次回到了七凉山。
  墓园里,爷爷奶奶的墓碑旁,多了一座无字新墓。
  “他不会想在墓碑上留下名字。”
  肖哲凝望着那块墓碑,语气萧索,“他想做一个被世人遗忘的人,立这个衣冠冢,只是让我多个发呆的地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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