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也没说什么。并不对那位奇怪的流浪汉先生表达什么意见,她见过的怪人多了,并不差那么一个。救助他仅仅是对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施与善意而已。
吃完早餐之后,她挨个儿打电话,在征得邻居们同意之后,把他们送过来的东西又捐赠给了教会。严重睡眠不足的艾力克被迫抓了壮丁,把东西搬上车绕了大半个社区又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整个人都快瘫了。
俞雅在社区大学的课并不多。她有足够的时间阅读写作做研究。事实上选修哲学的人大多只是为了混学分,他们并不在意她讲了什么,并不关注她所探讨的,男孩子们评点欣赏她的外表,女孩子们窃窃私语她的穿搭……这只是一个社区大学而已。
她有那么辉煌的履历,有那么灿烂的成就,本不应该埋没于一隅,悄无声息陷落自己的人生,但事实是她最后还是抛弃了自己曾有的一切,回到了父母曾经的家,在心理学上拥有那么卓越成就的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社区大学的哲学教授。
她并不觉得这有多难接受,她接纳了这样孤独又平静的生活。
偶尔会接到前夫的邀约。
晴天的周末瑞克会带上孩子们开两个多小时的车从纽约赶过来见她。奥利弗八岁,珍妮七岁,大概是因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异,所以并没有多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们喜爱俞雅——很少有人不喜爱她——就像喜爱所有爱着自己的人,也满足于只有父亲的生活与偶尔见一见母亲的欢喜。
而且瑞克有了新的女友,虽然没有结婚,但两个孩子都很喜爱她,也享受对方的爱护。
“最近好吗?”飘散着浓香的咖啡厅,两个人靠在扶栏般,注视着儿童区里上上下下爬着滑梯的两个孩子,瑞克问她,“还做噩梦吗?”
俞雅温柔地注视着孩子,就像注视着自己无法触碰的理想乡。
“还是老样子,”她的声音平和,“并没有好一些。”
俞雅每个夜晚都陷入各种各样的梦。
那些梦境并不清晰,只是带着沉压压的能叫人窒息的重量,仿佛深邃到极致的旋涡,将她卷入其中,她醒不过来,也无法挣扎。她已经忘却了旧时的太多事物,但她的心灵她的魂魄还记得那些分量,记得那些曾经压迫着她牵动她心魂的震撼,当它们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冲击并盘踞在她不可知的思维中时,一切梦境都成为了噩梦。
她隐隐觉得自己是走到顶点了。
那么漫长的旅途,那么迥异的人生,在最后的时刻,都化作捆绑着她难以脱解的锁链。她人类的躯体无法再承接这样的负担,所以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这个病症,并不是生理上的。
而是源自那人力所无法企及的不可知的灵魂深处。每一个夜里她似乎都听到了很深的地方那些濒临破裂的构架岌岌可危的声音,仿佛大厦将倾,仿佛天崩地裂,这种病态反馈到了身体之中,才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她曾救助很多很多人,她在没有看破之前曾以为是自己所学不够,努力钻研心理学做大量的研究分析海量的案例……但她还是无法治好自己。她曾以为瑞克会是她的救赎,但是这段感情所附带的婚姻与责任几乎压垮了她,以至于她不得不选择逃离。
她爱着他的,就像他至今仍深爱着她,但他们没法在一起了。
“简,”瑞克的声音轻得几乎不闻,“或许你该去外面走走……你该遇到些新的事物,去看看新的世界。”
“那对我无用。”俞雅平静道,“我得搞明白,我的痛苦到底来源于什么。
“‘任何表象都只是意志的客体化,而意志永远表现为某种无法满足又无所不在的欲求。’——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不是吗?世界本质就是某种无法满足的欲求,所以从逻辑上说,它永不可能被满足,所以如果不能满足的欲求是某种痛苦,那么世界就无法摆脱其痛苦的本质……最终而言,生病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意志。”
“这是谁的论断?”瑞克皱起眉。
“叔本华。”
“把他的书烧了,”瑞克翻白眼,“他会让你变成白痴。”
俞雅轻笑,她伸出手,拥抱身侧这个板着脸的高大男人:“亲爱的,你要知道,思考是我唯一快乐的事了,别剥夺我的乐趣。”
瑞克没有落泪,但他的表情实在悲哀极了。
这天告别前夫与两个孩子回社区,车还没开到停车坪,忽然听到一声声痛苦的号哭:“帮帮我!快来帮帮我!”然后是她哭喊自己女儿的声音,“莉莲!——别这样莉莲!”
第152章 哲学教授02
是莫埃斯太太的声音!莉莲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俞雅心下一沉, 急刹车,转动方向盘把车拐了一个能看到事发地点的角度,脑袋探出车窗遥遥望过去,马上就蹙起了眉头。
可以看到莫埃斯太太家的门前已经围了几个人,还有不少邻居在听到她的求救后匆忙从自己家里跑出来想要帮助她——透过几个人肢体遮挡的缝隙,隐约能窥见身材壮实健康的女人正在艰难控制她不断挣扎的女儿, 还有她仰头叫喊时无助的表情充满了巨大的恐慌。
俞雅熄火, 掀开车门车上跳下冲了过去:“散开!全都散开!”
长相美丽的少女面容痛苦地扭曲着, 一边歇斯底里嘶吼, 一边无意识地挥舞着自己能动的所有肢体试图挣脱旁人的束缚。她的右腿不正常地歪斜着, 显然断了, 但这并不是她最大的痛苦的来源, 俞雅一眼就看出来她的精神已经趋向于崩溃。
她在恐惧围着自己的那么多人,愤怒于母亲与别人一起用力按压着自己的手脚试图阻止她动作的行为, 她受到的刺激已经上涨到了一个临界值, 才出现这般近乎癫狂的模样。
焦急无措的人们看到俞雅纷纷散开, 莫埃斯太太眼睛里陡然涌现出希望的神采:“简!简!帮帮我——”她的眼睛里泻下惊恐的泪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冲的力道太猛,停下来的时候俞雅几乎要往前扑倒, 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维持住身形站定,下一秒她就跪下来, 俯身她从背后紧紧抱住少女的肩。似乎是对她有着极大的信心,莫埃斯太太与其他人一起松开了手,任由她抱住自己的女儿。
俞雅的手臂禁锢着对方的上臂, 侧过头用力亲吻她的额头、她的头发,手掌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脸颊,一边不断调换角度,把那陷入疯狂的不断摇晃的脑袋掰过来,让对方直视自己的眼睛:“莉莲,莉莲!冷静下来!莉莲——我爱你,我是爱着你的莉莲!我们都爱你!你要知道——我们都是爱着你的啊莉莲!”
少女发出恐怖的尖叫,似乎俞雅的话语更深层地刺激到了她。
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近乎于战栗与痉挛的抖动,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被凌乱的金褐色头发覆盖的脸上露出了极端痛苦扭曲的表情。
然后她看到了俞雅的眼睛。
最初可能只是无意的一瞥,但是她对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瞳——她的意识便陷进了那个漩涡,她的身体却骤然苏醒过来,她听到了对方在不停呼唤自己的名字,听到她在说爱她。
然后被癫狂麻痹的五感,她的嗅觉味觉触觉一下子都恢复了。她嗅到身边很多人身上复杂的气息,尝到舌苔上苦涩得如同药物般的味道,感受到右腿像是钝刀切割神经的可怕的痛楚。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毫无防备的大脑,让她陷入思绪过载无法辨析的境地。
少女依然在无意识地剧烈地颤抖着,但是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后面充满了负罪感的莫埃斯太太已经被女儿的状态吓住,情绪崩溃,也跟着尖叫,“格瓦带着孩子们与披萨过来与我们共进午餐,本来都好好的——都是好好的!她忽然就变了脸色冲上楼,我、我只想安慰客人一句就上去找她,可是她——她就从楼上跳了下来!我阻止不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阻止她!!”
莫埃斯太太用力捂着脸,惊恐与后怕让这个坚强的妇人也难以承受:“主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我宁愿她伤害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
她的男友,那位名叫格瓦的先生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试图叫她平静下来,但他的动作反而更引起了莫埃斯太太作为母亲的痛苦,让她哭到弯下腰去站不直身。高大健壮的男人极有担当,显然并不因为这无法预料的事件就放弃这对母女,他蹲下来笨拙地伸出手拥抱她,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凯瑟琳,会治好的,莉莲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两个年少的儿子就站在不远处,想要过来帮忙又怕碍手碍脚,手足无措,格外紧张。
邻里不少感情充沛的主妇都开始抹眼泪。但母亲的嚎啕大哭丝毫无法影响到发病的莉莲,她甚至听不到母亲在叫嚷着什么——趴在俞雅胸口的少女伸手揽着她的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不断重复着俞雅在她耳边诉说的话:“你爱我你们爱我我是被爱的……”
她的表情变得木然而呆滞,但眼泪一直在往下掉。
俞雅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你并不孤独——有很多人陪着你,别害怕,莉莲很勇敢,我们都爱莉莲……”
直到怀里的少女一动不动了,她才吁了口气,微微直起身来,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人,表情依然凝重:“劳驾搭把手——我的车就在那里,把我们送去医院……没事的,不严重,”她安慰这些善良的为自己怀里的少女担忧的人们,“就是受了点刺激……爆发出来也是好事。”
她一边帮忙把莉莲带上车,一边回头对莫埃斯太太道:“凯瑟琳,别太担心,不是你的错……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再单独聊聊……放心吧,没事了。”
抑郁症是个难以控制的魔鬼。
敏感、自卑、封闭、悲哀的人们小心翼翼与这个世界接触,渴望热闹,但只能束缚于自我的孤独,渴望幸福,却又怀疑自我没有幸福的权力,羡慕别人所有的一切,但哪怕是这一切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也只会向后退缩难以伸手。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叫他们倍感痛苦。他们很少会伤害别人,但是他们控制不住伤害自己。有时候也许是一言不合,也许只是曲解了别人的意思,就有可能冲动地作出无法挽回的行为……甚至有时候这并不是出自他们的本愿,而是为无意识不可控的状态所驱使。
生理上的病症可以被治愈,但可怕的是精神出现了问题,意志生了病。
莉莲有强烈的主观意愿想要好好地生活,好好地享受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享有的人生,她吃很多的药,努力地像平常人一样生活,但谁都不知道那魔鬼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
它控制着她的行为,让她变得暴躁,变得疯狂,变得残忍。
她的母亲爱她,母亲的男友与孩子爱她,邻居们爱她,所有人都爱她,她也想爱自己,却总是怀疑这个世界不会这样善待自己……谁都想帮助她,但是人们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不知道如何做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哪些行为会伤害到她。
正如莫埃斯太太想送女儿去医院,但是又害怕女儿再伤害到自己,所以想要控制她的行动——而束缚与压迫加深了莉莲的恐惧,加剧了她的崩溃。
俞雅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
她把车子停到停车坪,双手插在兜里慢吞吞走出来。车子脏兮兮的,她的衣服上也满是血污。她通身疲惫,又冷又饿,但她一点都不想动弹,不想清理,不想换洗,甚至不想回家。
她沿路往前走,看每家门前的草坪与花圃,常青的树木在冰冷的空气里安静地矗立,路灯微弱的光展开一个个淡薄的晕圈,照着脚下的路。
不知不觉走到图书馆前。社区温暖的图书馆已经关门,黑漆漆的一片,但她在馆口的公园椅上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视线本来要略过去的,那个人披着像被子一样的破旧厚大衣整个人都沉入夜色,并不太分明——但她看到公园椅,想要过去坐一会歇歇再回家,随即就看到那沉寂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人。
流浪汉先生把大衣的帽子掀在脑袋上,帽檐几乎遮挡了大半张脸孔,双手放在兜里,整个人是以坐的姿势占据了椅子怔忪。悄无声息,似乎是睡着了。
在这样的冬夜里,如果睡在这毫无阻隔的室外,穿的又是这样一件不合身的大衣,直接冻死是不至于,但患上风寒生不如死倒是很有可能。
俞雅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走过去,无视了另一把空的椅子,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那个人微微动了动,本能地抬起头来,大概觉得这样的视野不足以叫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伸手拉开自己的帽子。动作僵硬而迟缓,就像是石化的雕塑慢慢复苏,于是抖落了一身的苔藓。
俞雅看到一双蓝眼睛,极清澈极平静的眼睛,甚至有种诗人般的犹豫。这个男人木然又死寂地坐在那里,头发凌乱胡子拉渣,但他的眼睛是如此地干净迷人,路灯未落的光线射进他的眼睛里,让那种澈蓝映照出深邃而又清透的色泽,极端矛盾的印象共同存在,却又水乳交融。她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还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个男人往旁边坐。
流浪汉先生看懂了她动作的意思,没有言语,收拢张开的双腿,安静地往边上靠了靠。
俞雅坐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一根塞到嘴巴里,然后把烟盒跟打火机递给了边上的人。对方的视线在她大衣腰身与下摆处扫了眼,血污凝固变作褐红异常显眼,但他并没有过多好奇心,看了眼就仅仅是看了眼而已,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手,沉默地接过烟,抽出一根点燃,然后又递回去。
俞雅没接,示意他放在椅子中间。
她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手也极漂亮。骨节分明,修长匀称,虽然瘦骨嶙峋,但是骨相放在那里,血肉的干瘪无损于它的美感。
所以,受过良好教育,过去长得应该还很英俊好看。
俞雅并没有对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际遇感到好奇。
在这个国家,中产阶级是社会的主要构成,但是很多家庭并没有抵御经济风险的能力,一次失业都有可能导致入不敷出信用破产,然后失去房子一无所有,从而使一个体面的家庭破产,沦为流浪汉。而且,命运的变幻无常也不是人力能够预测的,巨大从挫折,无法承受的打击,痛苦的遭遇,都有可能导致一个人彻底崩溃,逃避原有环境,丧失工作能力,最终毒品成瘾亦或是精神疾病,成为一个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