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埃斯太太在做蛋糕烤派,格瓦先生在后院准备火炭与烧烤架,孩子们把沙发搬到后院的草地上,摊开餐布,在旁边打开音响跟着音乐蹦蹦跳跳玩疯了。
莉莲的腿还没有好彻底,跟着蹦了会儿,就瘫在沙发上歇息,双胞胎看到俞雅进来,乖巧地打完招呼就疯跑进厨房给姐姐跟客人拿冰激凌。
没多久,两个手里各握着一支甜筒的人看男孩子继续疯跳。
莉莲笑眯眯看着看着,忽然说:“简,我觉得很幸福。”
在热烈澎湃富有节奏的音乐中,这声音并不分明,但俞雅依然听到了。她没有抬头,只是随口应了声:“哦。”
“你说得对,逃避没有用,‘征服’它才是我需要做的。”小女孩有些神经质地咬着手指头,喃喃道,“无论是情绪,还是能引动我情绪的人。”
俞雅又咬了口奶油,然后扭头看向自己的病人。她沉默了下,才道:“你做了什么?”
“我跟人上床了。”她若无其事地咬手指,瞥向俞雅的一眼有种隐约的挑衅,甚至因为回想起这段记忆,她有种莫名的兴奋,整个人的气质显而易见地高扬起来,“跟洛蒂亚。”
怀特夫人的大女儿。一个火辣明媚的女孩子。青春期的丰满,热爱运动与阳光浴的蜜色。
俞雅确实没想过这种可能。有过那样残酷的经历,能不为阴影吞没已经是很幸运的事,对于“性”这种事物产生本能的厌恶几乎是必然。
莉莲对于所有那个年纪的男孩都有种近乎仇视的心态,并不是说牵连无辜,只是由于曾经的痛苦与无助,所以将那份不安扩散到了整个群体身上而已。当然,孩子总要长大,对于性产生需求并不是可耻的事。专往女性并不是难以想象。不过俞雅被本以为或许莉莲会更喜欢沉默纤弱些的。
越是曾因“弱小”遭受过重创的人,越是渴望掌控一切。
俞雅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能拥有正常的性生活。”
她能顶着过往何等厚重的阴影,产生这样重大的突破,显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是男性还是女性,是有感情还只是为了身体需要,倒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莉莲眨了眨眼,露出了笑容:“下个月我要去上学了。”她看着在后院开心疯跑的弟弟们,慢慢地说,“谢谢你,简。”
上个冬季俞雅建议莫埃斯太太继续与格瓦先生相处。莫埃斯太太战战兢兢,随时随地都如同惊弓之鸟一样,唯恐在家休养的莉莲又被什么东西刺激而出现过激举动,但出乎意料,莉莲并没有反对,也没有再发病。
格瓦先生成熟稳重,温和寡言,那对双胞胎甜蜜又贴心,就像两个小天使一样。对于这几个硬生生塞进生命的父子,她有很长时间内心中确实充满暴戾冷酷的情绪,她的脑袋里总会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些血腥的念头……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一部分是出自对于莫埃斯太太的爱,一部分因为她也愿意去爱那些爱着自己的人。
接下去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直到社区大学结束一学期的课程,开始放假,暂时没有学业的年青人除了出门打工赚零花钱外,有足够的时间与热情做义工——募集了半年资金的教会收容所又打敞开了大门。
俞雅在写书,关于哲学方面的见解,宅在家里很少出门。恩利斯太太带着意外的表情敲开她的门:“简!简!去不去收容所?你还记得去年你在家门口救助的流浪汉吗?”
第155章 哲学教授05
俞雅早就把去年冬天那位奇怪的流浪汉先生给忘了。
或者说, 因为视野中再未出现他的人影,所以她也没有再想到这个人。对于她现在这样贫瘠空乏的生活来说,想关注的事物已经少得可怜了,十分惫懒于往里掺和些不重要的东西。
不过再次见到流浪汉先生竟然是在教会的收容所,事实上俞雅回想起对于他的印象之后,也有些不可思议。那样一个陷入重度抑郁之中却依然竭力保持着理智、克制、清洁, 且未丧失旧有养成的行为习惯本能的人, 跟不远处躺在床铺上蜷缩成团甚至于昏迷中依然打着寒颤的男人, 实在是不太相象。
“流感, 严重的胃病, 好像还有寄生虫。”负责照料这一间房的修女嬷嬷悄悄对俞雅说, “还没退烧……他对大部分抗生素都有不小的抗药性, 不太好用药……”
高大的男人瘦成了苇杆。
单薄的血肉附着在嶙峋的骨骼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病态。连脸颊都凹陷下去, 浓密的头发与胡子大概是发现了虱子, 所以被护理人员剪了。没有剪得很细致, 深一刀浅一刀显得很难看。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与手背上还有很多细碎的疤痕, 有些已经淡化,有些还显得新鲜……他在被单下面哆嗦着, 像只因为年老捕获不到猎物即将饿死的可怜巴巴的野兽。
俞雅在门口驻足了很长世间。她看着他,看着伏在他床铺旁边同样悄无声息的金毛犬。原本该是体型高大的犬种, 现在却和它的主人一应的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毛发,看得出来已经有过一番清洗, 大概是因为这位救济护工并不擅长修剪毛发,所以连狗的长毛也剃得稀稀拉拉……忧郁、颓废、奄奄一息。
流浪汉与狗应该是标配吧,这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但正是这只狗,明明白白地告诉俞雅,她对于他的认知又出现了偏差。
修女嬷嬷看向那只金毛的时候露出了怜惜的眼神:“多么衷心的狗狗……要不是这只狗狗主动向我们的工作人员求助,我们也没办法发现它那已经发烧到濒死的主人……”
俞雅也报以善意的附和。对这大难不死的主仆的同情,对教会所做的慈善事业的赞美。
实际上流浪汉先生这般模样并不能触动她的心。
她越来越丧失人类的同理心,能够触动她的事物已经少之又少。就像莉莲对她来说,也并不是同情怜悯的对象,准确地来说更相当于一个供研究与验证的目标。有时候她也想调动生活的热情,找回一个人生该有的激情该有的新鲜感,但这实在难以做到。
而现在她用心观察他,揣摩他,也不过是因为对方偏离了她曾经的判断,于是叫她产生些微的好奇而已。
俞雅与社区的众多太太小姐一起清理房间,收拾庭院,分配物资,给收容的孤寡老人、流浪汉们修剪头发与指甲。大概是因为这次援助的对象还有孕妇,属于女性的怜悯之心表现得更为涌溢——被男友无情抛弃的女子,自杀未遂,精神失常,连家里在哪都忘记了,只能流落街头,意识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更多的只是翻来覆去叫她男友的名字……总有人会卑劣地对这样可怜的女子伸出魔爪,以至于她腹中的孩子都寻不到来路。
那个与自己的狗狗相依为命的流浪汉也是被关注的对象——当然,人们同情的是他的狗狗,但由于那只金毛只跟随着自己的主人不动弹,所以人们连带着也只能投注几分视线到它的主人身上。
这个流浪汉从来不说话,目光呆滞,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包括对他的狗。不,他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狗。活着与死亡对他来说似乎并无区别。他与过去的变化实在太大,也只有少数人还能辨认出来他就是去年冬天一直在社区图书馆附近流连的人。
而他的狗狗也不怎么叫,就像狗狗惯常发出的呜呜声也很少。虽然自己的主人不理会自己,但它也像习惯了这一切。它会向修女嬷嬷跟护工们撒娇,摇尾巴,晃晃大脑袋,水润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然后又把自己得到的零食与玩具全堆到主人的脚下。天气好的时候,它甚至会连拽带拖的将主人从屋子里拱出去,让他晒太阳……它看上去对于抚养自己的主人很有心得。不过,更多的时候它安静得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显然,这让人们更加同情。
俞雅偶尔也会兼职心理工作者。教会有聘请专门的心理医生,也有诊所中的医生定期来收容所开展检查,包括精神科的医生。收容所并不是所将人收拢,仅仅提供食宿与医疗的援助,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帮助这些人重新得到面对生活的勇气与能力,让他们可以独立生活。
关于心理方面本来是不需要俞雅做什么的,但总有一些医生都束手无策的对象,由于俞雅强到叫人震惊的亲和能力,人们也会请求她帮忙适当缓解一些人的“痛苦”。毕竟精神的痛苦是比身体病痛更糟糕无数倍的折磨。
俞雅虽然不忌讳帮助别人建立健康的心理秩序,但也觉得麻烦,所以很多时候她仅仅是与人交流而已。她负责与被收容者聊天,人们都喜欢与她交谈——他们觉得她像是拥有魔力一样,被她注视就能叫人觉得安心,就连那些躁狂、的人在她面前都愿意短暂得安静下来。
唯有对待那位流浪汉先生的时候,她不与他交谈,她给人读尼采!
这是在常人眼中很难理解的事。但想想俞雅就是研究这玩意儿的大学教授,又觉得好像有几分明白了。只是好奇于为什么要对一位流浪汉念这种东西,他听得懂吗?如果非要念的话,念些好玩的故事不是更好?
哲学这种东西,枯燥乏味到绝大多数人都敬而远之。
俞雅不,她觉得给他讲哲学史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她最近热衷于研究尼采,于是她就给他讲悲剧的诞生与超人哲学,给他讲虚无主义与美学,将她所喜爱并且觉得有意思的一切。
她知道他听得懂。
这个看上去木然死寂呆滞无聊到叫人怀疑是不是个傻子的男人,比她课堂底下坐着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明白她所讲的一切。
为什么要给他讲这样的玩意儿?他连生死都不在乎,会对她讲的事物感兴趣吗?
还真听得挺认真的。就连他的狗,好像也听得挺认真的。
恩利斯太太每次从这个房间路过都有些牙疼。她很好奇。简直好奇死了。她与俞雅走得比较近,又热衷于管闲事,所以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了:“简!简!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俞雅眨眼:“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恩利斯太太连手带脚地比划:“就是,就是……那个人明显就是有精神方面的病症吧,难道不该就这方面……给他念书有用吗?”
她无意间旁观过俞雅对小莉莲的“治疗”,那种接近于洗脑般的心理暗示带给她极大的触动,但俞雅又不是全然地将自己的价值观灌输到她脑子里,而是开启莉莲本身的认知,由着她自己去抵挡噩梦……她不单单救人一遭,而是授人以渔。所以莉莲最终从那样一个绝望崩溃的状态逐渐好转,直到现在几乎与常人无异。
恩利斯太太是少数知道俞雅过往的人,正因为亲眼见证过,所以对于俞雅掌握的能力如此敬畏。她并不认为俞雅有这样的能力,又愿意去教会做义工,就应该无条件奉献自己的能力。没有人有义务无偿担负别人的人生。
这个国家的人是将尽自己所能无偿奉献的义工精神,与劳应有所得、付出要得到应有报酬完美结合起来的存在。绝对人权的前提下,个人的意愿与自由是要被充分尊重的。
所以俞雅在收容所做义工,是愿意做些清洁打扫的脏活累活,还是愿意用自己所学帮助医治别人的心理,对于恩利斯太太来说并没有差别。她就是好奇,既然俞雅有这样的耐性耗费在他身上,为什么做无用的事——她关注这个流浪汉的时间确实比给别人的多不是吗?
“有用啊。”俞雅微笑着回答她,“莫妮,他在听呢。”
他在听呢。
那饱受痛苦与折磨的心只有在她娓娓的声语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平静。
他看上去安寂平安,身体的病症在被治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伤害,没人知道,他是泡在苦海中的啊,他就像活在地狱。
食物对他来说,是压迫着他的嗓子、胃与肠道的负担。阳光对他来说,是刺痛他的皮肤,将阴影的庇佑从他身上活生生掀走的折磨。
他看上去高大挺拔、沉默寡言,只是瘦削得过了些——好像就有一个男人应有的坚强勇敢,可没人知道,他的心其实是何等的敏感单薄,干瘪到用刀刺进去都难以流出血液来。命运的碾压将他为数不多生存的欲望埋葬得一干二净,生活的搓摩将他仅剩的一些勇气消磨得不复存在。
受挫于爱,受挫于温柔。
俞雅用了很长世间才他摸得清清透透,毫无遗漏。
这个男人,是被自己对这世界的情感所伤。
他越是对世界付诸爱,就越是被自己的爱所反噬,越是被自己的爱碾碎。他所珍惜的事物最终都离他而去,他想守护的事物最终都背弃了他。他越是渴望什么,他越是得不到。他不怨恨任何人,他怨恨他自己。他愿意对一切都怀抱善意,但他仇恨于自己。
最终,孤独变成了一种病。
满身上下都是伤痕,热血流光了,心脏不再跳动,呼吸都变成负累,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毫无知觉地流浪。
多可怜啊。
这个活着的异类。他是被自己的命运活生生逼到了无望之境。
俞雅隐约地感觉到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似乎也遇到过这样的异类。但她已经没有了那些记忆。她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做的,但同理心已经极为淡薄的她并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她只是觉得研究他是件有趣的事。是自己目前的状态下极少的趣事之一。
在讲到“酒神精神”的时候,俞雅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眼神有短暂的触动。
——就像是水面出现一丝涟漪,枝梢被风带动有轻微的摇晃,在绝对的静寂之中,这种变化该是很明显的。
“我认为人类所有具有的伟大天性,是对命运的热爱。无论未来过去或永远,都不应该奢望改变任何事物。他不但必须忍受一切事物的必然性,并且没有理由隐瞒它——你必须爱这项真理……”
尼采所理想的是一种悲剧式的人。
他认为悲剧的精神不在于肯定一个公平正义的世界秩序,毕竟所有耳熟能详的悲剧,越是善良坚强的主人公越是会陷入命运的折磨,他认为人在身处厄运中所能激发出的力量,才是这一切的宗旨。而悲剧审美所能达到的境界即是“爱命运”——尼采视之为一个伟大人格的必须条件。
爱命运是对自身命运的肯定,对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悲剧的认可,肯定它的存在,肯定它的意义,肯定它对于自己人生的必要性,而永恒的痛苦轮回更是这种精神力量的试金石。也就是说,爱那些被定义为负面的痛苦,它是磨练你成长的必备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