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曾看似“幸福”的面纱有一天被血淋淋的事实揭开了。
莉莲割腕自杀。亲眼看到女儿流出的大量鲜血让莫埃斯先生几乎崩溃,就算莉莲被抢救回来,他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然后他挖掘出一个令女儿绝望到自杀的真相——她被侵犯了,被她的兄长,被他的儿子。
从八岁到十一岁近三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处于亲生兄长的猥-亵阴影之下。最先开始只是看似亲昵的身体接触,然后是哄骗与抚摸,她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天真懵懂的女孩被迫过早的心智成熟,但她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她只能努力躲避自己的兄长,避免这种侵害。
但是这种隐忍换来的是更变本加厉的对待。一个青春期的强壮狡猾的年青人有各种方式达成目的。看似平和的家庭底下全是波涛汹涌的暗流,而作为父母的他们竟无任何的意识。
在莉莲开始长大之后,他终于无法忍耐对她真正下了手。而这成为彻底压垮她的稻草。
莫埃斯先生与儿子对峙,发现那个畜生毫无悔改之心。暴怒的他把儿子吊在马厩横梁上,狠狠鞭打——等他冷静下来后,发现儿子已经被他生生打死。他并未惊动任何人,也没有选择自首,在抽完烟盒里剩余的烟之后,他赶跑了马,一把火烧了马厩,并没有打电话给自己身在医院的的妻子与女儿,他安静地用一把砍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夜之间莫埃斯太太死了丈夫跟儿子,她有很长的时间一直处于茫然怀疑的状态。她觉得一切都是虚假的,就像做了一场梦,而她陷在里面醒不来。
但这所有的疑惑与不真实在女儿一次一次绝望而崩溃的发作中被磨灭得一干二净,作为一个虔诚教徒的她每天都祈祷,希冀主能怜悯她的女儿,她每天都在忏悔,忏悔自己生出了那么一个禽兽儿子——她难以接受那样的魔鬼竟然是她生出来的,更痛苦于不称职的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这一切!她努力照料自己的孩子,给予他们美味的食物、舒适的环境,就像所有信奉着自由教育的母亲一样,任由孩子野蛮生长,认为他们该有着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思,却完全忽略了他们精神上的诉求,无视了他们行为上体现出的信号,结果酿成这样的惨剧。
伤害者的死亡没有让莉莲从阴影里走出来,反而让其成为她永恒的梦魇。甚至,因为是父亲为她复仇——这种行为反而成为她更深的折磨。
家庭本来就该是温暖幸福的代名词,亲人本来就该是体贴亲密的象征,所以,当伤害者是她血缘相连的兄长时她才更为绝望,当父亲付出为她的代价是一条生命的时候她才几近崩溃。
那些噩梦反复地、频繁地入侵她的意识,她丧失理智,感官颠倒,她看到幻象,觉得全世界都对她不怀好意,她不停重复着噩梦般经历,愧疚与仇恨时时刻刻搓摩着她的心灵,让她带着沉重的负罪,活在一个真实的地狱。
俞雅帮助过她,引导过她,但也仅限于像一个朋友一般的帮助——事实上俞雅自从离开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后,已经很难再度拾起旧有的技能,拥有高尚的救世的情怀——将莉莲从一个间歇性歇斯底里的疯子变作一个看似正常的普通人,还是靠她自身强烈的求生欲望,努力吃药,努力接受心理辅导,努力生活,努力正视自己所经受的磨难。
俞雅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办法担起责任,自然不能对一个仅仅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负责到底,莉莲今后的人生会迈向怎样的终点,并不是她会关注的方面。她只能在接触到时,报以一些善意的、温柔的、可以给予的关怀。
莫埃斯太太哭得止不住。
她已经流过很多的眼泪,但她还是忍不住痛哭。为她的女儿,也为她自己。
“简……简!”莫埃斯太太近乎叹息般绝望地呼唤她的名字,“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帮帮她?”她已经无计可施,声音恐惧又苍凉,与其说是在询问别人不如说只是在叩问自己还能付出什么,“——我该怎样才能救她?”
俞雅还能说什么呢?
她站在那里思考。对于莉莲来说,什么会是刺激得她再度发狂的缘由?什么是叫她耿耿于怀无法解脱的事物?
莉莲有着面对人生的期望,有着坚强生活下去的心愿。她比谁都渴望着控制自己,比谁都希冀着正常的生活……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她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是什么原因,令她再次控制不住要伤害自己?
莫埃斯太太的男友,那位名为格瓦的先生,虽然沉默寡言,但极为沉稳可靠,大概是出身知识分子中产阶级,很有几分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与莉莲的生父并不相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的两个孩子,是对双胞胎,都比莉莲年幼,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因而温柔体贴、宽容礼让,十分叫人怜爱。
莉莲会接受他们并不意外。
俞雅想得更多一点,因为熟悉她的病症所以想得要更深入些。她在想,能让沉寂了七个月的莉莲再度失控,或许也并不是心理上的问题,毕竟她有很长世间没有好好吃药了不是吗?
*
出于对莉莲的爱怜与同情,她答应了莫埃斯太太为孩子做心理疏导。
社区的太太们并不知道俞雅原先的职业,也不知道她曾在这领域有过怎样的成就。由于现在哲学教授的身份使然,就算展现出某种异乎寻常的知识与技能,她们也只以为她是心理学爱好者,拥有极高的亲和力是公认的,所以对于她更能得到别人信任毫无怀疑。
在莫埃斯太太的眼中,莉莲最糟糕的时候,是遇到了俞雅才慢慢恢复过来,那么对方必然有自己的特殊能力……请求她的帮助几乎是顺理成章的。
俞雅并不介意。对她来说这跟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只是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胡思乱想。
她想,为什么呢,这个世上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一次次地开启新的人生,面对不同的命运与际遇,确实奇妙,但并不能否认这就是一个怪圈。所以,为什么陷入这个怪圈的人会是她呢?为什么只有她成为这个世界的例外,科学唯物世界里唯一的不科学不唯物?所以,她为什么要经历一个个的人生,一次次努力走到最后呢——即便她并不能感觉到疲惫?她为什么要流转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不停歇地前行?
俞雅已经忘记在那么漫长的旅程中自己是否曾出现过这样的思考,她没有对此准确的记忆。
这种“失忆”就像人幼年看过的电影、阅览的书籍一样并非突兀消失,而是渐趋淡褪,你知道你看过你阅览过,但你记不起准确的模样。
从一个水塘跳到另一个水塘的轮回,每一次都崭新鲜活,正如她的灵魂也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过往沉重的负累——就算是有,那所有的负面影响也都与正面影响一起,在过去的剪影自她生命中剥离时,已经随之蒸发、流逝、消失、再不复出现。
她不会疲惫,不会难过,不会困惑,不会执着。
她总能找到很多可以做的事,她的时间总是紧张又迫切,有限的生命里她总能拥有何等无限的目标——哪怕是“努力活着”本身。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突兀,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这样的旅程。
可是为什么呢?
她本来大概是不会想到要思考这些的。但是她也生病了。病入膏肓,走到头了,要结束了,所以不可避免地转回头去,想要看看来路,探究探究过往,辨析辨析原因。
但实际上俞雅能记忆起来的,只有前几次岁月里一些模糊的剪影与人生的间隙里让她的灵魂可以暂时歇憩的白光空间,以及,出现在她的灵魂里的,与她交谈的声音。
“它”说她是在温养自己的灵魂,“它”说她修复完毕需要接替一个职位……说真的,她并不能理解这个答案。
这是远超于她的认知的事物。远超于一个“人类”所能领会的事物。
俞雅隐隐有感觉,为什么旅程要结束……她已经到达“人类”这个物种能累计的极限了。
那不知名的力量将她塞入这个世界,让她犹如病毒一般拥有不断开启新的人生的机会。俞雅敬畏人,敬畏思考,她知道思想能实现多大的创造力——甚至不止人,她不会轻视任何一个能独立思考的生物——她原本也是这个族群的一部分,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上升的大门了。
她的思想已经逐渐凌驾于“人类”的极限,人类的躯体已经塞不进她的认知所代表的灵魂,她感觉到无处摆放的焦躁,感觉到无法解脱的压抑,躯体与灵魂不融洽的事实让她夜夜噩梦,令她陷入沉重的孤独与抑郁之中。
——快到头了。
她既期待着那种解脱的松快,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她既感叹于即将见到的新的世界,即将领悟到的新的认知,会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新刺激,又对于神秘的未知生出迟疑与惴惴不安。
总之,十分复杂。
从医院回来得早,俞雅回家放下东西,带着柯西去教会做义工。
雪已经停了,地面积雪也不厚,业主管理会显然已经组织了人员清扫了社区主干道。她家门口也被清理得很干净,这显然是恩利斯太太的功劳了。作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母亲,除了大儿子下课迟回家晚外,她还有两个精力充沛的儿子与一个什么事都想参与的女儿。
西方国家的人热衷于做义工,很大一部分是精神文明高度建设的成果。义工文化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方面,并不是说富裕有余力的人才会去做义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乐于奉献——就算是穷人,只要他觉得自己拥有帮助别人的力量,他就愿意付出,就算是学历低的人,也认为帮助别人是应该的——当然哪里都有自私自利躺平无赖的人,那就另说。
“简,情况怎么样?”恩利斯太太正在与俞雅一起分类捐赠的衣物,悄声问她。声音虽然小,但屋子里堆积成一座小山的衣物,都得分类、清洗、整理,甚至是缝补,大家都凑得不远,听到这个问题,老少主妇们本能地都竖起了耳朵。
人当然会有好奇心。但她们显然不是借着别人家的八卦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而是真切地对此报以同情与祝福。
主妇们整日里都闲极了。照料家庭需要多少时间?这在孩子们长大上学之后就显得更加空乏。虽说八卦是与生俱来的机能,但到底还是懂得分寸的。尤其是对莉莲。
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人最怕戳到别人伤疤。就算与人结怨控制不住脾气骂人打架,事后还会怨怪自己冲动,就算自己也受了伤,也后悔不应该伤害别人。有时候无意间伤害到别人,就更是会烦恼懊恼个没完。闲话?自然是有,但敢明面上说闲话的,早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了。大多数人都愿意体贴善良地予以莫埃斯太太与她的女儿一些空间。
基本不谈论,不发表意见,彼此心照不宣装作不知道。这会儿发问,大概也想知道躺在医院的莉莲什么情况……毕竟这孩子把自己从楼上摔下来,这也够吓人了。
俞雅思考了下才回答:“腿断了……身体的问题是不大……”
说的话不多,但言外之意彼此眼神交汇,都足够领会清楚了。身体的毛病不大,心理的毛病才是重点。
不止是恩利斯太太,好多人都不由自主叹息了:“可怜的小莉莲……”
但是没有人再继续往下问。
人们对莫埃斯家的事讳莫如深。秉承着不刺激的态度,努力规避有可能的伤害行为。莉莲从医院回到家里养伤,社区的人们依然如以前一样对待她们,仿佛并没有遇到伊莲发病伤害自己的那种可怕事故。
俞雅理解他们的想法,但她并没有像对待一个易碎品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莉莲。
她在莉莲面前,从来不忌讳提到莉莲的噩梦、分析她的病态,甚至是谴责她的行为。她能控制刺激的力度,能把握适当的度量,她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她想要的目标。
事实上一切心理干预手法莉莲都有尝试过,但无论是PTSD也好,躁狂也好,最终又归结为重度抑郁的症状。她的精神生了病,它扭曲她的思维,放大她的情绪,让她变得更加凶狠残忍,变得渴求鲜血与疼痛——仅仅是伤害自己而不是去伤害别人,已经算是她的自控能力极端顽强的体现了。毕竟,鲜血跟疼痛是会上瘾的,通过伤害自己让别人痛苦所得到的快感很容易叫人痴迷。
为什么精神病人更容易有暴力倾向?
因为某种程度上精神病症会放大他们心中的负面情绪,包括嫉妒、怨恨、骄傲、狂妄以及恶意,会让他们的法律意识、道德意识变得十分薄弱,简而言之,思想异化,沦落到一种“非人”的状态,所以他们很容易出现残忍恐怖的行为。
就这个层面来说,莉莲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她为什么没有彻底沦落为一个疯子?为什么没有封闭思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很不可思议,但的确是真实——莉莲是拥有理智的。
她拥有极高的智商与情商,如果没有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她未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很有可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是发病时她都留有几分清醒,这表现在她能够明明白白地回忆起发病期间自己所做的一切。
所以她能接受别人的劝导,能尽力沉浸入心理疗程,她是由衷地想要康复……但是很不幸,就算她清楚那一切说法都没错,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它们再正确不过,心理干预能对她起的作用也十分有限。
她需要吃大量的药,保持镇定抗击抑郁,辅助治疗才是心理,然而那些药的副作用带给她更大的痛苦,不仅仅是作用于身体上的难受,还有精神上的麻痹。不吃药噩梦缠身,吃了药她又惧怕着自己本能的行为——而那时她在药物作用下,是完全丧失意识的。
对于这种情况,俞雅使用的方法就显得比较烈性。倘若她认真起来的话,再有警惕心的人,也会不自觉落入她暗示与催眠的陷阱中。她看穿一个人知道如何才能达到目标,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大概是因为莉莲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孩子,所以“以毒攻毒”这种事,放在她身上也有了奏效的可能。
*
这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莫埃斯太太与她的男友结了婚。她与她的女儿、格瓦先生与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在次年夏季的某一天,莫埃斯太太邀请俞雅参加她们的家庭小聚会。
俞雅欣然前往,到了之后才发现除了自己,他们并没有邀请别人。俞雅看到门廊客厅里鲜艳灿烂的彩带铃铛装饰,就仿佛这是万圣节或者圣诞节一般的节日,那是莉莲与她的弟弟们亲手布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