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不仅仅是听,他也会思考。他拒绝对外界付诸任何反应,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件该被抛弃的垃圾,一块正在腐烂中的木头,麻木又冷漠,但他仍有感知,仍具备一定的主观意识。
这就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他的人格仍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健全——思想没有彻底异化,意识没有陷入疯狂,他仍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他所表现出的病态属于心理影响到的生理,而不是生理上难以逆转的恶性疾病。所以他也依然能感觉到痛苦,依然存在着足够的悲观与绝望。反过来说,如果刺激足够,死灰复燃也并不是件难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俞雅并没有期望着很快得到回应,这点耐性还是具备的。她对着这样一个人,很多时候就像是对着一面镜子。这镜子既具备着“人类”的要素,又不会随意插嘴、评判。
她可以对着镜子剖析自己的内心,诉说自己的眼中的世界,可以毫不犹豫地袒露自己近乎异化的思想,那潜藏在正常平和外表之下的一切冷峻又漠然。
她讲小矮人遇到小公主的必然。悲剧之所以为悲剧,便是因为它具备对照。当你只有你的时候,你拥有自由与快乐,但是这个社会并不只有你,命运有更眷恋的人,你必然会知道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个自由与快乐的你,而是一个丑陋又愚蠢的怪物。活着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心被打碎过无数遭又艰难地黏合起来的历程本来就是常态,接受事实的人苟延残喘,不愿接受事实的碎了心死去。
她讲那只用音乐与鲜血浇灌红玫瑰的夜莺。胸膛顶着刺,心脏被刺穿,血流进花树,唱了一夜歌,然后献祭出一朵红玫瑰。可这朵比鲜血还要红的红玫瑰最终抵不过珠宝,被丢进路沟,被车轮碾碎。那就是爱情。火热与冰凉的爱情。信奉爱的人付出生命,鄙夷爱的人选择金钱——可那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故事里一个徒劳又庸碌的配角。爱情的美好没人能否认,可是你愿意给予是你自己的事,却不能奢望别人有如你一般的心,爱情本就不属于你,你所拥有的也只是短暂的自我感动而已。
明明是童话,为什么会残酷?因为真实。
俞雅讲了很久的王尔德,她实在太喜欢这位作家。她还讲他的剧作,讲诗歌,讲小说,讲他的悲剧,从哲学的角度来定义他的作品与人生。
在朋友来信向她请求对萨特的评价以丰富自己的研究思路时,她与对方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探讨,于是她给他讲“他人既地狱”。出版社向她约稿要求对某些突发性社会事件的评论,于是她给他讲新闻的哲学性解读与意义。
继镜子之后,她又将其当成了日记本与垃圾桶。
发生什么,遇到什么,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并无主题,也没意图,不定期,也没规律,有时候想起来,便与他进行一次单方面的交谈。
他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坐在屋子的阴影中,阳光晒不到的角落,就算面对金子亦或是俞雅时,都是死气沉沉得,毫无动静的。
俞雅观察他的微表情,不断转换读书与谈话的方式,窥探他在拒绝与排斥之余所展露出的任何意外的情绪,以此来把握他的心理动向。
她记录每一次的观察,设定下一次的方式,推演有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就这么一点一点,在一个石头般的心脏里撬着裂缝。
这个过程是如此得漫长而又微不足道,以至于连俞雅都不能确信量变引起质变的可能是否存在。
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春季到来的时候,教会收容所里大部分收容的对象都找到了工作,确定了目标,或者说,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三三两两的人逐渐散去。少量生活不能自理的,已经被预定好了福利机构的床位,不日即将转移。极少数懒惰成性毫无希望的人下定了决心在离开教会之后继续流浪的生活,在几次谈话之后,工作人员也放弃了劝说。
那一天俞雅去教会做义工。跟修女嬷嬷打完招呼,询问了一下今日需要帮忙的事务,对方悄悄对她说:“简,走廊尽头的那位,明天就要被送走了。”
俞雅微微一怔,然后想起来,这一位目前也是被标注在“没有自理能力的人”的行列。
流浪汉先生的身体已经恶劣到做流浪汉也不够格的地步了。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去看看他。”仅仅是有些惋惜,大概对于实验被迫中断、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度续上、就此结束实验好像也并没有多少失望的一点惋惜。
然后俞雅走进去,看到被金子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人。
狗狗远远望见她,马上变成站姿,冲她开心地摇了摇尾巴,并没有叫。流浪生涯并没有改变它太多,金子身上依然保持着服务犬原有的习惯与本能。
俞雅叫了一声金子。狗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扭过头望着俞雅摇着尾巴没动。俞雅逗它,把怀中的纸袋对它敞开袋口,露出她准备的狗粮与玩具,笑眯眯道:“好狗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取走呀!”
大概它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在短暂的思考过后,跳下台阶,迈着轻松的步伐跑到她面前,仰起头等着她把纸袋放在地上,然后低头准确无误地叼起纸袋卷起的边沿。并没有很快跑走。俞雅笑着弯下腰,揉揉它的脑袋,金子很亲昵地蹭蹭她的脸表达感谢,这才转身。
俞雅直起身,视线追随着它离开的方向,但是很快就觉察到了异样。
她几乎是惊奇地望向那个人——他在看它——他在注视着自己的狗。
那双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金毛犬的身影,很平和,近乎静郁,但那是有光的,有焦距的,就像是死寂的潭水泛起涟漪,于是沉默被打破,漏进了星星点点的光。他的头也顺着视线有了移动的痕迹,直到他的狗跑回到自己身边。
金子跑回原先的位置,把嘴里叼着的纸袋放在一边,就凑回到主人身边,温驯又亲昵地舔了舔主人放在腿上的手。
那只枯瘦的手微微缩了缩,抬起了一个小小的角度,然后又停顿住,放下片刻后,又再度抬起来,稍稍蹭了蹭金子脸颊边的毛,动作极僵硬,只是那么小的动作就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一般——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想摸摸它的脑袋,但最终只能做到这样。
金子显然也吓了一跳。
它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仰头看了主人一眼,似乎是很艰难地才能忍住雀跃,快速地交换了四肢站立的重心,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从对方的手臂下把脑袋蹭进他的怀里,小声地呜呜了两声。
俞雅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她控制不住,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她就是这么翘起了嘴角。
很长的时间里,他的世界里都拒绝它的身影。他不看它,不抚摸它,不与它交流,就算它忙忙碌碌地在自己身边乱窜,他都不会投注一点注意。
俞雅站到负责临时收容所的教士面前:“抱歉,史蒂文,留下他吧。我愿意收留他。”
第157章 哲学教授07
对于俞雅收留一个陌生人与一只狗, 反应最强烈的是柯西。
苏牧犬是机敏智慧、善解人意,但全天下的狗对于主人的占有欲都是一致的。俞雅离婚之后才收养它,那时它还只是个小宝宝——自它成长的过程中就只有俞雅与它相伴,甚至她们还没别的家庭成员,得到全部爱的柯西实际上并不懂什么是分享。
独生子女的任性与骄纵可以在它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面对另一个人与另一只狗的时候, 那种情绪爆发得足够激烈就是显而易见的——人类暂且不说, 它能接受俞雅把自己不喜欢的狗粮与玩腻的玩具送给别的狗, 但不能容忍对方堂而皇之进入自己的家, 入侵自己的空间, 分享自己主人的注意力——就算对方表现得再温驯再小心也不行。
柯西与俞雅发生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争吵。大狗气愤得不行, 在发现自己没能阻止主人把对方带进屋子后, 整只狗都不对了。它艰难地爬上柜子,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硬塞到狭窄的柜面上, 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 大叫着对俞雅先斩后奏的行为表示强烈的不满。
俞雅双手叉腰, 心平气和站在柜子前试图与它讲道理:“听着, 柯西,那是客人, 你不能这么没礼貌。”
柯西停顿两秒,不理会, 依然愤怒地吼叫着。
“乖一点宝贝,你得拿出你作为主人的礼貌来,”俞雅强调, 慢吞吞劝说,“宝贝,你知道我只有你的,客人总会离开,而你不会——你知道的,是吗柯西?”
狗叫声仍旧没停,但是叫声之间间隔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叫一声,停顿,再叫一声……中气十足,就像是在质问。
俞雅叹了口气:“临时做的决定,我之前没想过要收留人家。我向你道歉,柯西,但是我有必须将他们留下的理由。请你原谅我。”
狗叫声轻了点,比起方才的汪汪大叫,现在更像是委屈的嘟哝。
俞雅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不重要,柯西,他们都很安静,不会吵到你,不会打扰你,别担心我会移情别恋,你知道我最爱你了柯西。”
语气要多婉转就有多婉转,要多低声下去就有多低声下气。柯西的叫声越来越轻,最后停止,很是不甘又无奈地哼了哼。大概还是有些不情愿,那巨大的身姿毫无预料就从柜子上跃下来,直扑进俞雅怀里,就算她眼疾手快张开手臂放低重心,这么大的块头还是像巨石一样将她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是没止住。
俞雅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上痛就紧紧抱住长毛大狗,用力抚摸它的脑袋它的脊背,脸上带着笑容。
柯西暂时放弃了跟自己的主人作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决定坦然接纳外来的小妖精。有俞雅在,正面起冲突是不会,不过暗下里使点小绊子或者排挤下人家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就柯西可以控制的难搞程度来说,邻居们反应比之都显得轻描淡写得多。
像她们这种老社区,大家在此居住的年限都挺长,彼此间关系是好了,但同时其实也极为排外。对于一些不受欢迎的家庭,社区甚至能通过集体回忆票选将人逐出社区,对于一些新邻居,如果其行为造成了别人的困扰,社区也有权利拒绝其入住——法律是支持并保障社区权益的。
人们对新成员总是苛刻的。寻常就算社区出现一个陌生人都会引起大家的警惕,现在有人要收留一个流浪汉,还是长期的,必定会触动不少人的神经,如果有人表示反对,还是有很大可能会被拒绝收留的——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提出异议,人们还是愿意对俞雅的行为报以善意的态度,就算是对门的恩利斯太太(如果那位流浪汉有什么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家),但也不觉得俞雅收留人家有什么不对。
每个人总得去教会,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见过她为那个原本是流浪汉的男人所做的努力,虽然他们并不对此抱有多少乐观的情绪,不过还是愿意给予祝福。
俞雅在楼下布置给客人的房间,邻居们帮了不少忙,关于房间的装饰品、赠送的旧衣物、狗狗与人的洗漱用品,甚至有送绿萝跟太阳花的。
她揉金子脑袋的时候,尾随在她身后的柯西死死盯着她的动作,一言不合就要铺上来分来她俩的架势。“你的新家。”俞雅轻笑,“我愿意称呼它为‘家’,好狗狗,因为我不知道你们会留多久……但至少,我希望它能给你们带来温暖与幸福。”
狗都是充满灵性的生物。她们会知道你在讲些什么。
自从金子入驻之后,柯西很有些威胁感。因为金子实在是太过于勤劳懂事。它不但尽心尽力地看顾自己的主人,还力所能及地帮助俞雅。
它仅用了两三天就摸清了家里的格局,知道卫生间在哪该怎么上厕所,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取食物,知道哪个房间光照最好——除此之外,类似于下雨天递伞,晴天晒鞋垫,浇花扫地,有水渍会用毛巾擦干净,它还会把柯西丢得到处都是的玩具一件件拾起放进收纳篮里……简直不像收留了一只狗,而是请了个保姆。
要知道,它甚至还会给它的主人洗!衣!服!
这个操作就有些令狗窒息了。不但狗窒息,人都会目瞪口呆。所以柯西很有些危机感。
虽说它并不喜欢撕家,也懒得闹腾,某种程度上说来它已经够叫人省心了,但凡事不能对比,它观察后显然发现,跟新来的比起来自己就显得太废柴太自我了。但要叫它学着像金子那样,如同老妈子般贴心细心面面俱到,它又做不到,于是应对危机感的方式就是努力加深跟俞雅的感情。
有段时间它黏俞雅黏到简直过分,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就算俞雅要出门,它都恨不得跳进她的手提袋里——但它马上发现,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
很简单,俞雅的态度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对它已经不能更好一些了:吃的已经是最喜欢的狗粮,每顿是定量的,为了避免吃太多,也并不会多给一点;新鲜玩具定期更换,只要它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要知道早年羡慕人家猫咪的猫爬架,俞雅甚至专程给它请了设计师,设计了一款牢固到能容纳它那庞大的身躯且能够攀爬的狗爬架……就这种宠溺方式来说,想更高一步都是为难。而且她对金子也不会更坏一些,毕竟是她亲自邀请收留的,她对金子与他的主人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礼貌与信任。
柯西放弃过分讨好俞雅。它骨子里依然流淌着因为被爱所以有恃无恐的骄傲,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老样子,看电视、遛弯、给金子找麻烦,三个乐趣不分先后。
金子脾气特别好。大概是对于俞雅始终抱着感恩,于是连带着对柯西,它都有足够的耐性。但这仅限于柯西没有影响到它的主人——倘若柯西又亦或是别的人靠近那位先生,它所有潜藏的警惕与威胁都会瞬间苏醒。
流浪生涯很显然也给它带来了足够的改变。
它并不愿去伤害人类,这是它的本性,但它可以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事物露出前所未有的暴戾的一面。它愿意对人类抱有善意,但它已经不相信所有人也对它与它的主人也抱有善意,它知道人的个体是有差别的,而善与恶的转变实在是太过迅速,它不能准确分辨,所以对于一切事物它都会抱有绝对的警觉。
偏偏柯西在对金子失去好奇心之后,它将目光转为了另一位客人。
本来它应该很暴躁的,因为它的主人显然在他身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不过这并不说明俞雅给它的时间少了。
柯西与俞雅之间,与其说是主人与宠物,不如说是彼此的家庭成员。家庭成员之间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一起的,在惯常相处的时间外,她跟它都有独立的个人空间。柯西乐意睡睡懒觉看看电视,俞雅通常会在书房工作。所以,准确地来说,她愿意将时间用在别的地方,对于柯西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