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心里不舒服。
它当然会好奇,这个人类究竟有什么特殊让俞雅如此关注。
这种好奇很快衰退到几乎一点不剩。狗狗本质上还是喜欢运动的充满活力的事物。一个没有情绪不会说话没有什么动作像人形肉块更胜于像一个人的人,太过于无趣。它甚至不能确定这是真实活着的事物,还是被设定好的某种人形机械!
柯西觉得这个家伙就跟家里的家具一样,仅是种摆设而已。偶尔为了挑衅金子会靠近他触碰他一下,除此之外,对他完全丧失了兴趣。
一切就这么鸡飞狗跳忙忙碌碌又顺其自然地从波涛暗涌过度到了波澜不惊,怕是连柯西都怀疑,一开始那么反对排斥客人入住的自己,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坦然接受那两个生物在视线范围内存在。它甚至很自然地接受金子的照顾,在俞雅空不出手遛狗的时候,甚至不用邻居太太帮忙,两狗你遛我我遛你的一路呼啸而过,自己就发泄完了旺盛的精力,愉快地回家。
俞雅欣然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并不担心柯西的心理健康,毕竟以它的性格来说,要接受一个像是流浪汉先生这样的病人或者像金子一样的狗,并不困难——短暂的排斥并不会影响到它温和善良的本质。
她工作生活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那位先生身上。要想治愈他的难度很大,在没有鲜明的成效之前她不敢保证他一定会康复。
事实上,在被收留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其实与在教会收容所的状态差不多,只不过偶尔会出现那么一些与金子的小互动——毋庸置疑,他是爱着它的,那是他唯一能把握的也确实会回应他爱的事物。
但这还不够,这并不足以将他从地狱中带出来。
俞雅一度认为他对这个世界是惧怕着的,他的排斥更多的出于对世界的恐惧。因为恐惧着,所以害怕被伤害,因为恐惧着,所以甘愿变成行尸走肉,这样的他就是固若金汤的,不在意这世上的一切就不会被一切所伤害……也就是所谓的自欺欺人。
但人啊,就是犯贱。
遍体鳞伤还是会渴求温暖,鲜血淋漓还是控制不住希冀幸福,人恒温动物的本能就促使人趋阳、向光。
他什么时候会意识到,“希望”这种玩意儿还是存在的呢?
因为没法预料,所以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被打破的时候也显得格外突然——他是在她讲述叔本华的时候忽然落泪并开口的。
他说:“不是的。”
早前叔本华的研究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写下的论文已经长得可以做一本书。于是她给他讲述的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叔本华身上。她觉得很有意思,并不是说她肯定这个人物,因为他无论是从生活、论调还是为人处世来说都有值得诟病之处,甚至是说以现代很多人的眼光来看,这位非理性主义的哲学家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位“好人”。她关注这位唯意志论的人物仅仅是因为她觉得他的某些思想有意思罢了。
而有趣的事物总是会叫人连语调都带着轻松愉悦。就算她的想法带着某种程度上的“异化”,只凭借着这样的语调就叫人提不起劲反驳她说的一切。
然后就听到对方用嘶哑的低郁的声音说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俞雅都觉得自己是幻听了,她的视线从书页中挪开,脸上恬淡又模板化的笑容收起,以一种近乎严肃的表情正对着他。
他在说什么?他说了话?……他在反对她讲到的什么内容?
同情的本质?其伦理学原则?公正与仁爱?
片刻之后,她忽然又笑了起来。问:“哪里不是呢?”
对方没有再回答,他的目光忧郁而呆滞,定定地望着墙角,视线并没有落点,仿佛透过现实存在的事物投射到无法触摸的虚空。
极度的瘦削与病态并不能掩饰这双蓝眼的清澈动人,特别是当它还为泪水所清洗。
事实上透过对方的骨骼轮廓,她能判断出来,倘若刮干净胡子、修剪整齐头发甚至脸蛋上填充足够的血肉,这个男人应该会极为好看。毕竟再普通的面貌,配上这种诗人般忧郁迷人的气质都足以叫人侧目。只可惜,抑郁、自闭与厌食完全破坏了他原本的面貌与气质。
“你所质疑的是我讲述的‘同情’吗?”俞雅想了想,“这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你对自身遭遇痛苦的推己及人,而非从他人感受到的痛苦而触发。我认同道德感与同情存在的可能,但我否认万物间的无差异性,个体的主观意识依然是他们做出判断的第一准则。先自己,后他人。自己为主,他人为次。所以一切的公正和仁爱在我这里都是有条件的……”
既然他表现出了一点与外界交流的欲望——即使只是这么一句话——她都不可能放任这个突破口不用。
俞雅没有任由他再次陷入沉默与呆滞。她放下书,走上前去,弯下腰伸手捧住对方的脸。她的手能触碰到近乎突出的骨骼,稀稀拉拉长短不齐的胡子粗而扎手,没有多少皮肉攀附于其上,叫他的皮肤呈现出近乎非人般的冰凉。
身体的接触构造出一种类似于“亲密”的环境,但她仅仅是用肢体语言来表示一种类似于共感的状态,而未有借助于“催眠”亦或是“暗示”的技巧。
她并不想摧毁他的自我界限并人为重建,她所想看到的是他自己凭借一种“希望”的可能走出来,站起来,重回人类这一个大范围的群体。
“不伤害别人即是公正,尽量帮助每一个人即是仁爱,”俞雅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可是,真正的道德是如此稀有,真正道德的人也万里无一,拿着理想要求现实的,永远是伪命题——先生,你得知道,不能忍受他人痛苦前提是自己不痛苦,尽量帮助他人的前提是自己无需帮助——世人将公正与仁爱视为美德,即是证明那些道德行为的与众不同。但我们只是平凡人,我们不需要与众不同,我们在这世上存在的第一要务是生存,是自私,是自我保护。”
“你得先学会保护自己,先让自己不受伤害、无需帮助,其次才是推己及人!”
她拥抱他,温和地抚摸着对方的脸,没有擦去那不断落下的眼泪,只是低下头用自己的额抵在对方的额上,语调轻柔又平和:“亲爱的,你得先学会爱自己,然后才是爱别人。”
第158章 哲学教授08
俞雅所拥抱的人很长时间并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有表情, 浑身僵硬,只是用一种茫然的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前方,就像是一块石头,一座雕像,一种非生物,俞雅不能判断他是否听到了自己所说的话, 在这样的死寂之中甚至不禁怀疑他是否还有自主思考的能力。
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但俞雅并没有轻易放弃。她有足够的耐性, 她很专心地观察着对方的一切反应——纵然他看上去又像是陷入自闭的模样也没泄气。
在与他相处的很长时间里, 她仅仅是维持着旁观者的角色, 她给他讲述一切, 可是始终要维持小心翼翼的姿态。她不靠近, 不触碰,不成为压在他灵魂上的一点重量。可是他现在开口说话了, 他对于她所处的外界出现了一丝反应, 就因为他心上那道厚厚的屏障自行出现裂缝, 他凝固的自我界限已经表现出动摇, 她便不会再安于维系原先的距离。
她紧紧拥抱着他,不停地抚摸着对方的头发, 甚至低头亲吻他的脑袋,就像她所怀抱的是一个值得怜爱的小宝宝, 是一个无比珍贵与稀有的事物。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以自己的肢体语言来努力安抚对方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忽然之间, 他就开始颤抖起来。
就像是一个被丢在冰天雪地的孩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像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家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脸孔剧烈抽动,眉宇痛苦地蹙起,仿佛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寒冷将其覆盖,叫他控制不住战栗——那种仿佛认知都被颠覆的痛苦难以言喻。
他潜意识在抗拒俞雅的动作。
俞雅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饶是她都控制不住出现一些喜悦的心情。排斥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在感知外界,并对外界事物产生反应!
本来,如果他瞬间拒绝这些感知再缩回自己厚厚的心障中,俞雅都丝毫不会感到惊讶。然而不是。对方并没有再度逃避。
纵是连接受别人的善意与爱都变得是那么痛苦的事,他还是抬起了头。
事实上当他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俞雅耳边时,她都产生了惊奇之情——那是何等艰难、何等沉重、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露的心声啊!就仿佛流淌在幽深的地壳中的物质,借助火山喷发与岩浆滚涌才能从地底喟叹出的语言,每一个词都带着战栗与大恐怖,每一个语音都满溢着痛彻肺腑的感悟。
“不是的。”
他嘶哑的、干涩得、痛苦地说道:“利己、并不是道德……”他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一切……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万物……一致。”
他在思考。他一直在思考!他是真的在听俞雅所说的话,并且保持思考!
实际上,这一次是俞雅头回听到他说话。
一个总是沉默的安静的拒绝与人交流的流浪汉。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就算抛弃旧有一切选择流浪生活,他对于知识还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渴望。他抑郁、自闭,漠视一切,但他还保留些许独立思考的能力,他能听到俞雅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能思索她所讲述的每一个论断,他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这一刻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开口。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刺扎进胸口,穿透最柔软的角落——那是他的死穴,是他的逆鳞,是他最耿耿于怀的弱点——很多很多个日夜,他便一直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呢?而当他的一切困惑与动摇被那些话揭示得明明白白的时候,巨大的痛苦便袭中了他,那是已经对痛苦麻木的身躯也无法抵挡的煎熬。
心防到底还是松动了。
它一松动,被封闭的感知开了泄洪口,一切情绪汹涌而来,泪水便从自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睛里落下来。
——俞雅呆在那里,有很长的时间并没有丝毫动静。
她当然听得懂他的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离“人类”的限阈有些距离,那她大概是会流泪的。
她以为,他所痛苦的,是恐惧于再次受到伤害,是再次被命运玩弄,可是不是。他痛苦的,是自己仍对这个世界抱有一切同情与善意,他仍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
他说万物一致。所有人都一样,一切的人事物都一样。而这便是同情的本质。在被命运那般磋磨之后,他仍把这视为真理。
多么可笑啊。被命运那般苛待之后,仇视让自己痛苦的来源不是最理所应当的事吗?就算没有仇视,也该冷漠以对吧。可他封闭自我的原因竟然不是这一点!——因为他是人,是由血肉组成的人,他能承载的事物是有极限的,他也会软弱也会退缩也会放弃,而正是为人的软弱与他所坚守的原则产生矛盾,他才陷入了无边的绝望!
俞雅都有些惊奇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应该恨着它吗?在经受过所有的折磨之后,他所怀抱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无法被付诸的爱?
为什么会这样?
——你要知道,命运对你不友好。
或者说,它并不爱你。
可你在接受它对你苛刻之前,就已经对太多的事物付出了情感。你拥有太多的软肋,太多的弱点,以至于当命运扼住你的喉咙强迫你就范的时候,你兵败如山倒,毫无反抗之力。
只可惜你就连投降都不值得一提。大象怎会介意它脚下的一只蝼蚁是怎样作出跪拜求饶的姿势?大海怎会在乎一滴水为了不融入自己所作出的任何努力?你不过是命运的洪流中一滴沙砾,你的溃败与毁灭对于它来说都太过卑微。
最悲哀的是,这份卑微就已经是你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曾珍视的一切被夺走,活生生面对自己所爱的一切都被毁灭,先是痛苦,然后是困惑。在怀疑这一切都是命运给予自己的惩罚时,就想要赎罪,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可你后来发现自己所做的只是徒劳,那个罪恶的窟窿越来越大,你所失去的越来越多,直到你无法承受的地步,你只能选择逃避。你苟延残喘地浪迹在陌生之地,一点点被愧疚与绝望压垮,直至最后彻底崩溃。
你仍深爱着这个世界,唯独不爱的是你自己。你觉得自己是这世界最脏污的事物,是一切罪孽的泉源,你不配得到原谅,不配活得像是一个人。
你仍深爱着你失去并留下的一切,唯独不爱的是你自己。沉重的过往压在你的身上就快叫你窒息了,你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但你无法结束这种痛苦,因而你更加的绝望。
为什么你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只有你要这么痛苦?为什么你还没有被碾碎,还没有化为飞灰?为什么只有你在路途上等待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重点?
活着是比什么事都要痛苦的事。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为命运所偏爱的只有一小撮,剩下的人无不蝇营狗苟、庸庸碌碌。你所遭遇的,可能是千千万万的人也曾遭遇的,让你流泪流血的,可能是千千万万的人正在经历的——千千万万的人都扛住了没有崩溃、没有绝望,为什么就你落入深渊,放弃自我?
因为命运给予你坎坷折磨的同时,还给了你一颗纯善的心。
它并非由敏感脆弱所组成,但也不是固若金汤。它蕴藏着道德、善良、同情乃至这世界的很多美好。如果说这是命运予你的善意的话,但它又没有给予足够守护它们的屏障。
所以,一切都变作了灾难。
生活的苦楚一点点剐掉你的血肉 ,一点点碾碎你的骨骼,一层层磨去原本便并不坚实的防备,血流光了,爱消逝了,你失去了一切,遍体鳞伤,还怀抱着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变成了压垮你的稻草。
你的意志崩溃了。
可就算崩溃,那些美好的事物依然存在于你心灵。
这就是痛苦本身。
“没人需要你的同情。”俞雅低低说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这叫她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仍是个真真切切的人——她冷酷地说,“没人需要你的爱。”
“亲爱的,你什么人都不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要知道,你根本不被需要。离开你,地球还是要运转,所有人还是要生活。你的存在只有你自己会在乎。”俞雅几乎是喟叹般说道,“离开了你——就连金子,都会有它另外的人生——而不是非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