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偷偷随军跑去沂安,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了。这一趟有些特殊的行程, 害她脸上的嫩皮都给干裂了,待她一回来就被侍女小月好一番怪罪, 抹了好几天雪花膏才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里,小月压根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因为顾念只是收了字条,吩咐她好好看家,不许出去乱说。这老实胆小的姑娘整日为她担忧彷徨,险些急出心病来。
而陆晔似乎是背着她同陆夫人说了些好话,老夫人这几日一直陆陆续续地派人送来了不少保暖的好料子, 说是让她多叫人做些衣服穿,别把自己冻着了。
顾念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陆夫人从前也不是待她不好,可是口头上的关爱和实物上的表达, 在程度上总是有区别的。
毕竟,她从前头脑不好甚至是有些问题的谣言……想必陆老爷陆夫人也一定有所耳闻。
对于这么个借住在陆府的傻姑娘, 每年关照几句就行了, 哪里用得着再多费心?如今陆夫人主动向她示好, 也说明顾念的地位多多少少是有了些好变化的。
……除去一些遗憾来说,沂安此行万事顺利。苟梁,朱盛以外, 并没有人再发现顾念偷偷随军跑去了沂安。至于那个拉弓的小兵,若是他敢往外抖出这事,想必可得先受点罚吃点苦了。
当然, 叫这两位老先生替她保密,现在想来也是不太现实的想法。
那日,顾念闲得发慌,还正窝在房里发霉,就看平日里一直乖乖敲门的小月忽地推门而入,把她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瞧,小月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好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冲击似的。
“小姐!顾,顾大人他他到,他……”
顾大人?
这倒确实叫人惊讶了。
原主的父亲顾维,据说是因为厌倦了沙场血气,多年前便带着妻子归隐山林,远离纷争,过上了粗茶淡饭的平凡日子。
顾大人来了——说的一定就是她爷爷顾青城了。
顾念轻轻拍了拍小月的后背,“你别急,先喘口气再说吧。”
小月跑得太急,红扑扑的小脸蛋直喘了好几下才缓过劲来,“顾……顾大人说他在客房等小姐。”
“我一会儿就去,你先去休息吧。”
“可……”
小月很是犹豫。她来这宅子这么久,从未见过那位顾大人亲自上门拜访,心中既好奇又胆怯。在她心里,这些地位显赫的大人都是高深莫测,威严逼人的,跟好脾气又心善的小姐有着天壤之别。
当然,不是说她家小姐不好!只是小月刚刚斗胆瞄了一眼那客房里的老人,便被那股如同野兽一般可怖的气息给吓得落荒而逃。
这何止是军师!说是吃人的老虎她都信!
“小姐!要不我去找陆少爷……”
“这是我爷爷,找他来做什么?”顾念不解地瞧了她一眼。
亲人相见,她高兴都来不及呢,干嘛要把陆晔这张贫嘴叫过来?
她上辈子到死都没有过一个亲人,这辈子虽然父母行踪不定,能有个爷爷来疼,当然是幸福的。
一定是她前世勤勤恳恳,才修来了此般福气!
屋外风寒,顾念披上一件淡红色的外衫,才敢出屋。那外衫上绣着朵朵梅花,做工精致又保暖,其上花色淡雅动人,金边微微闪动,一看这料子,便知此衫绝非凡女所有。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客房那儿不紧不慢地赶,一点没有什么名门玉女的金贵架子。
也许小月作为外人,对顾青城这样身份不凡的大人有些惧怕,可在她的记忆里,顾青城对她这个唯一的孙女百般疼爱,怎么会待她不好呢?
她也有爷爷了!
虽然不是能接她上下学,请她偷偷吃冰棒的那种爷爷,但她也有了疼她的至亲,怎能耐得住这股兴奋劲!
顾念乐呵呵地推开门,“爷爷,你……”
话还未说完,少女就生硬地止住了步子,默默往门外退了退。
此时的顾念,特想学着古早剧里的那些女侠,连退几个大步,才将双眸狠狠抬起,大喊一声:“有杀气!”
确实有杀气啊!
木椅上的男子虽然面色已显得十分老气,剑眉怒横,双目紧闭,明明只是静坐,却势如杀神。
他听见顾念的声音,微微颔首,睁开了那如猛虎般雪亮的双瞳,似乎是在凝神思索着如何将她吞食入腹。
顾念一时慌了,“这,我,爷爷……”
然而那两颗浑圆的珠子一望见她,老人周身的杀气便瞬时没了踪影,他眉眼一弯,伸手招呼她过来,展颜喜笑道:“念念啊!快上爷爷这儿来!”
仔细一瞧,哪里还有刚刚那位杀气四溢的老军师,这分明是一个与孙女久别重逢的慈祥爷爷嘛!
顾念虽还存着一丝戒心,但想着骨肉至亲哪里会害她,便乖乖地坐了过去。
也许顾青城是头战场上的老虎,可是在孙女面前,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和蔼的老人。几番闲聊下来,让顾念是彻底放下了心,打心底喜欢起这个温和风趣的老人来。
聊了好一会儿大小琐事,顾青城才清了清嗓子,说起正事来。
“念念,我听说你去了趟沂安?”
顾念心下一惊,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狗粮猪剩那两人给卖了!
她虽然知道爷爷一定不会责罚自己,但还是心虚地点点头。
老人非但没责罚她,还欣慰地点了点头,“很好。”
她这个偷跑上战场的,理应重罪而论,就算顾青城极偏袒自家孙女,也还不到夸奖的份啊。
“爷爷,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倒是老人觉得奇怪了,“你打了胜仗,怎么还怪你了?”
这‘胜仗’一语说出,让她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天真过头,保证的‘伤亡少’这个条件根本就没有达到,敌将元戚还是秦墨之那个胡军内鬼杀的。
“还行吧……”顾念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我还有很多要学的,果然还是离实战差了点。”
顾青城摇了摇头,“并非有经验才配上战场,而是上战场才能有此经验,这是日积月累之事,不可一日强求。你已经比从前长进了许多,我当年果然没有看错!说起来,小念,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啊。”
“什么事?”
白发苍苍的老人眯起眼,眸中竟是闪过一丝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气息。
“沂安,是陆晔那小子要带你去的?”
顾念松了警惕,没将老人的眼色放在心上。她想了会,便点点头道: “是啊,多亏他我才能偷跑去沂安。”
“是嘛……”
顾青城‘嚯嚯’笑了两声,面上和善又慈祥,心底里想的却并没有那样灿烂了。
——臭小子胆肥了!我是叫你护我孙女,可没叫你拐她乱跑!!!
顾念:我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不远处的宅院里。)
陆晔:(打了个寒颤)(怎么觉得后背好冷……)
仆人:少爷!是不是冻着了?加点衣服吧……
陆晔:是啊,天气又冷了吧。(若有所思)我再叫托母亲给小念送点东西去吧。
仆人:……
第三十三章
还是陆府, 还是腊月。
少女未嫁,闺房中理应是不该出现男人的, 然而顾念自己住的宅子,当然又有她自己定下的规矩。
偌大的漂亮闺房, 此时只陆晔和顾念两人在。
这孤男寡女的,若是落入他人眼中,自然是要出大事情的。然而在顾念的这栋小楼里,仆人们却早已见怪不怪,默契地闭口不谈。
他们小姐和陆家大少爷待在一起,那便是最纯洁的男女关系……
好吧,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但祸从口出, 患从口入,不该说的不必想,不该想的更不必说——这些仆人们被送来伺候顾念前, 都被千叮咛万嘱咐过这些口上之事。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看来也真是如此。纵使仆人们心里偷偷猜疑多虑, 可顾念把陆晔叫进屋里来玩, 其实压根就没想过什么有伤风化之事。
陆晔随意地拿起一卷卷轴,便是密密麻麻做了笔记的战报,叫他看得眼花头晕, 默默又将放了回去。“……小念。”
“在~”
“你,真没跟你那爷爷说什么?”
“没啊。”顾念握着把剪子,满心愉快地剪着窗花玩儿, “我爷爷怎么了吗?”
“……没怎么。”
陆晔无奈地叹了口气。
顾青城是没怎么,惹上麻烦的可是他啊!
也不知是怎么的,那顾青城忽地给陆家寄来一封书信,指名道姓把陆晔从小到大的光荣事迹都给夸赞了一番,遂又邀请陆晔去养心殿拜访金国五老,说是要把他介绍给五老中的另外四位大人,顺带提提陆家的威望和名声。
那金国五老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在百年乱世中为金国保下疆土的五位护国大英雄,是他们大金无人不羡无人不仰的一代豪杰!
陆家虽也是武将名门,但对上这五老,也只有往后稍稍的份了。
别说什么五老几老了,光是书信前半段对陆晔那天花乱坠的一通夸奖,就让陆夫人看得飘飘欲仙,立刻欢喜地回信答应下来,差点没把陆晔也和信一道寄过去。
然而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此事蹊跷,五老之一的顾青城声名显赫,怎么会突然对他这个少年将军献起殷勤来?
当然是有原因的。
他摸了摸信纸背面,果真摸到一处凸起。刀片小心地一刮,便割下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这才是顾青城要给他的信。
信纸一翻,就看上面方方正正写着一行不客气的狠话——“离我孙女远点!臭孩子!”
陆晔:“……”
‘臭孩子’这个称呼,可是有点来头的。
武将名门出身的少爷,三岁摸枪五岁弄棒,身上又挑着父辈们的期待,一点不比穷孩子轻松。
往往一整天后,留在身上的,还不就是一身臭汗,外加一件皱皱巴巴的衣衫。
陆晔身上虽出了点意外,但也从七岁便开始习武了。
那日他一如往常,练得浑身是汗,又实在没力气回房沐浴,便整个人累瘫在了后院的石凳旁。
一阵淡香飘过,他喘着气睁眼一看,近距离地瞧见了一张娇嫩可人的小脸蛋。
陆府里,从前哪有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在?那肉肉的小脸看向他,长长的睫毛一眨巴,露出盈盈一笑,竟是快把男孩的魂都给笑没走了。
小顾念见他醒了,小步钻到了顾青城身后,“爷爷,他是谁呀?”
女孩年纪尚小,脸蛋宛若枝上结的新苞,而声音又像是黄莺鸣啼,甜甜的语气,一字一字敲在了陆晔的心头上。
男孩心头一热,“我是……”
顾青城默默扫了眼慌张起身的陆家小少爷,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哦,就是个臭孩子而已。”
小孩子自尊心强,哪里忍得下脾气。陆晔气红了脸,心中羞愤道:他一整天都在练武,身上能没点味吗!
可小女孩却把这话听进了心里,乖巧地点点头,“爷爷,我是不是不能跟臭孩子玩呀?”
“对,念念快跟爷爷回去吧。”
顾青城牵着女孩的手,领她慢慢走离了后院。
陆晔:“……”
端着茶壶的三两个仆人赶来。
“大少爷,凉茶到了,您……”
“准备热水。”男孩黑着脸,缓缓出声,“我要沐浴。”
……
臭孩子——这个叫他郁闷了好一阵子的称号,没想到顾青城这凶老虎竟然还记得……
陆晔想到这儿,气恼地叹了口气。
见他没精神,顾念巧手拿起一捧剪好的兔形窗花,递到了少年的手中。
陆晔有些新奇地攥起来看了两眼,“小念,你什么时候学会剪这个的?”
顾念动作一顿,赶忙镇定解释道:“我找小月学的。”
她总不能说实话,这其实是她从孤儿院学来的必备技能之一——春节剪窗花,端午包粽子,元宵捏汤圆……
腊月到了,春节也不远了,顾念提前做些窗花,算是热热手。
陆晔点点头,并没多疑。
“我过两天要出趟远门。”
“好~”顾念回答得心不在焉,一心全在手上剪子的动作上。
“秦墨之要是来了,你躲着点。”
“好……啊?”
她手一歪,立刻就剪坏了一角。红窗花生生断成两截,飘落到了桌案上。
顾念额上隐隐发凉——一提到那人,她就想不出好事来。
“他怎么了吗?”
“没事,但我觉得他不算善类,你少接近他为妙。”
“……好,我又和他不熟,不去招惹他不就行了。”
顾念努了努嘴,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也不想去找秦墨之啊……可是那人托她保管的白玉还在自己这儿呢,夜长梦多,还是早些找机会还掉为好。
而且这白玉还不能随手丢柜子里去——小月勤快,时不时来屋里帮她整理衣橱,有一回就真把那白玉收出来了,还小心翼翼地拿来还给她。
好在这白玉藏着的秘密也不是谁都知道,可还是把顾念吓了一大跳,决定从此以后都随身携带,免得被知情者给发现了。
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