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之似乎是几次想要甩掉陆晔,却都还是避不开紧随其后的追逐。少年身下的飞鸷马显然是恢复了全力,铁蹄迅猛,逼得愈来愈近了。
这一幕叫顾念看得心里紧张又挣扎,不知到底该怎样拦住他才好。
当然,注意到此处的也并不只有她一人。
就在顾念眼皮底下,溜去了一个手执弓箭的小兵。
黑夜无光,只有天上那银月还肯洒下些许微光,照亮着贫瘠空旷的沂安平原。而在他们方才所在的背坡,却连月色都顾及不到,两眼一抹黑,只能借着人影的轮廓勉强辨认。
顾念可以确认,刚刚在她身旁的背坡处,确确实实有一个小兵窜了过去。
而那小兵手里,分明是握着一柄弯弓。
她心下一怔,一双水灵的眸子透出深深的不安来,决意悄悄跟上那人一探究竟。
这坡下的土路又黑又暗,才让她刚刚潜行得十分成功,不料换做他人偷偷溜走,竟也是十分顺利。
顾念四下一望,却只是见着无边的黑暗在脚下逐渐扩散,根本寻不到那人的影子。
她跑得疲惫,却又心里奇怪:刚刚还在坡下跑着的人,怎么转眼就影都见不着了?
坡下……难道?!
顾念朝黄沙坡上小跑而去,陆晔借她的长披风早已从滑落到了玉颈之后,藏掖其中的青丝随着她奔跑的动作一起一伏,宛若水中游龙般轻盈。
陆晔和秦墨之这事本就麻烦……这个小兵千万别是去多管闲事的啊!
顾念爬到坡上,觉着浑身都像脱了力似的乏软。
而面前不远处陷入焦灼的两个男子却又看上去精力十足,两人长剑相撞,银花四射,一时间实力不分上下,难分伯仲。
秦墨之虽蒙着半张面孔,但毕竟两人也在陆府见过几回,总是怕被认出真容来的。他一边挥剑相抗,一边握紧缰绳,试图脱离这人的掌控。
胜利在望,陆晔怎会放他跑?他下手的力道愈来愈重,将面前的蒙面男子逼得无路可退,只得全力相挡。
而在这两人全身全心地投入于这场争斗中时,却又有一道狠厉的视线潜藏于黑夜之中,势要将这场僵局就此打破。
顾念察觉到那小兵站在高坡上,对着秦墨之的背影缓缓举弓时,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历史上多少精兵强将,都是遭人从背后暗算而死于非命。
而这些暗算者,有一些虽在后世背负了百年甚至千年的骂名,可大部分却都得以封功甚至授爵。如果只放眼当下,确实是好处多多了。
这个小兵显然敏锐非常,野心十足,想要拿这个蒙面的神秘人来换自己的功劳。
可是秦墨之怎么办?
顾念怔住了心思,脚步却丝毫不停,直直地奔向了那额上浸满汗水的弓箭手。
他拉弓的手都不算稳当,显然也是十分紧张。毕竟金国兵规严格,他这样私自出列,恐怕是要受重罚。
可是若他真能将陆晔所追击的目标一箭射落马下,便可以将功补过,甚至还能拿到不菲的奖赏。
成败在此一举,怎能叫这一介小兵不去紧张?
顾念提起保暖却不便奔跑的裙子,费力地喘着气往小兵的方向跑。而冷不防地被滑落下来的披风绊了一脚,整个人摔在了结识的沙地上,几乎要被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自己给气哭了。
这一摔,叫她摔得身子疼,心里气,眼里便真的掉出了几滴泪水来。
她谁也不气,她气自己。
顾念草草抹了把泪,抬起眼,发觉离自己不远处的小兵竟是全神贯注地拉弓瞄准,并没有在意到她发出的声响。
磨得锐利的箭头闪烁出刺眼的光芒,带着绷紧的弓弦一道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要夺弦而出。
私自违反军规总是叫人心虚的,小兵汗流浃背,拉弓的手臂都几近麻木。他眨了眨眼,才发觉眼皮上也都盛满了汗水,直往他眼里钻。
再耽误下去,怕是都看不清那蒙面的人了,万一射错了人,更是罪上加罪,小命不保!
箭锋在二人的身影间飘忽不定,没个准头。须臾思索后,他双眸骤张,松开了那只攥着箭尾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章啦~自己给自己撒个花~
第三十一章
顾念在小兵松手前的一瞬间扑了上去。
他手一松, 箭自然是射歪了。可顾念心里却还是慌的,士兵的箭头瞄准了是要朝着秦墨之去的, 这一歪,万一射中了陆晔该怎么办?
一阵嘶鸣响起, 她推开发抖的小兵,朝坡下一望,竟是那匹才载过她的飞鸷马中了箭。
……抱歉。
飞鸷中了箭后,又疼又惊,动作之大,险些将马背上的陆晔也甩出去。
秦墨之抓住机会,趁着骚乱的间歇逃开了少年的控制, 向着平原另一端策马而去。
“……呼。”
顾念松了口气,虽说这一箭把马儿伤着了,但把人放跑了才是好事。
她并非是要给陆晔添麻烦, 只是秦墨之确实助他们赢了胡军,还将元戚射落马下, 是她之前一直误会了他……
可既然此事隐秘, 秦墨之若是在此被缚, 必定会带来不小的误会和麻烦。
他从前在胡人手下救了她一命,她也就还他一线生机,也算是两清了。
顾念站起身子, 轻轻掸去身上的沙尘土灰,望着不远处正安抚着马儿的少年出神。
弦月的银辉洒在一身黑色的玄甲之上,他身姿挺健如松, 气质卓然。他那燃着不甘和雄心的眼眸,叫顾念觉着这里该是九国乱世之沙场,而他便是那奋勇杀敌的大将军才对。
她轻轻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分明还是她的少年。是陆晔没错。
他们赢了。
——虽然在这片广袤千里的中华大地之上,这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型纷争,可在此时,心下所涌上的澎湃却格外真实。
顾念忽地发觉神识遽变,一缕薄烟于她眼前散去。转瞬而逝。
她清眸陡然一张——原主所存留的最后一分魂魄,终是在遗愿了结后乘风而去。
她们二人,一人求生,一人求胜,如今各自得偿所愿,何尝不是一种机缘福分?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愁。
被遗忘在一边的小兵望着坡那头中箭的将军马,心底自知要受罚了,汗水如注,竟是都要气出几滴男儿泪来。
好不容易打赢了仗,现在不仅功劳没了,恐怕还要受罚!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
他自暴自弃地将木弓摔向身旁的少女,这一击,似乎是灌注了全部的力气,却被顾念微微侧身,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你——!!”
顾念不以为然,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高声喊叫,“别吓着马了。”
小兵听了这话,更是气得想捶地——要不是你!将军的马又怎么会中箭?
“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念闻言,蹲下身,在他眼前晃了晃将军令。
黑金令牌一出,小兵哪还有敢胆再张扬?他像只丧门犬似地垂下了头,跌跪在沙地上胡思乱想起来:这一罚,要罚他多少钱票多少田地。
不料顶上却倏地传来一句话:“陆晔还没看见你,你先走吧。”
“哈?”小兵一愣。
顾念也是一愣,“怎么,还想留着被骂?”
大好的机会从天而降,小兵自然是满心欢喜,识相地堆笑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说完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生怕她又变了主意。
见到小兵落跑的模样,顾念便彻底放下心来。
这小兵除了违反军规,也没做什么别的错事。况且,若那人不是秦墨之,顾念也不会过来插手此事,恐怕他现在已经立了大功了。
现在放他走,就权当做一份补偿把。
她侧过身,唤了两声陆晔的名字,才见他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惊讶地发现了她的存在。
“小念?你……”
“你什么你?快把飞鸷牵回去吧。”顾念瞧着那可怜的马儿就于心不忍,“这要是落下病了,以后可就跑不快了。”
少女着的还是那一身百合轻罗裙,然而这两天又是骑马又是赶路的,让这条好看的裙子上蒙上了一层薄灰,淡色的百合纹路都黯淡了不少,褪去半分。
环境所限,在这四面都是黄土坡的顾念能要到点清水擦身子就不错了,也不能任性到天天换着裙子穿。可这衣衫裙摆再怎么破旧,总还是遮不住少女那曼妙可人的身材。
纤姿细步,美人如玉,那风采哪里会是曲曲一件脏裙子就能盖住的?陆晔瞧着她小心翼翼下坡的模样出了神。
那个总爱打扮成男子,满口正经话的笨姑娘,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幅美好的模样的?
他们从前无论开什么玩笑,说什么俏皮话,可都未越过一分界。
陆晔心下动摇起来,又立刻摇了摇头,觉得这天上银辉直晃得人眼晕心思乱。
“伤口浅,跑回大营还是可以的,所以,小念你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念努了努嘴,“我就想来见识下你是怎么打仗的。”
这可不是她随口瞎扯出的理由,她确实好奇,是诚心想来见识的!
“你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飞鸷中了箭,怕是还有漏网之鱼。”
飞鸷马哀怨地垂下头,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是嘛,我是没看见……”
陆晔犹豫地顿住了脚步,叹了口气道:“那我先送你回去。”
“为什么?”顾念歪过头,一双纯净透亮的眼睛看不出丝毫阴霾。
“打扫战场的人快来了……不好看,你别看了。”
那四字一说出口,顾念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打扫战场,便是去清理尸体了。
一方面是防止尸瘟爆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战士们的尸体送回家乡,供他们的亲人认领,下葬。
陆晔也是打心窝子里待她好,才不敢让她瞧见那样残酷的画面。
跟他来战场的哪一个朋友没被他赶着挑过尸体?也就顾念有这待遇了。
“……我知道,可我们总也得路过那儿吧。”
“不可以绕路?”
她摇了摇头,“我想找个人。”
顾念想去找找那个替她指路的老伯,他同陆晔一样,领了两个队伍来,不知有没有中箭受伤。
陆晔微微侧过头,轻描淡写道了一句:“那儿尸臭重,算了吧。”
“怎么就……”
她话才说了一半,便问不下去了。
是啊,陆晔一直宠着她,除了嫁人以外,哪还有什么要求没答应过她?
她要是再追问下去,便是不识相了。
顾念被他揽着上了马,直到一路回了大营,她也没问出这句话来。
是被箭群误伤了吗?可是就算挨了一箭,不射在致命处,应该还是能活命的!
她脑海中,忽地想起了那个被秦墨之斩下脑袋的士兵。
被她亲手放走的秦墨之。
伤亡伤亡,伤都是中箭的士兵,那亡便都是……
可那个挠着头说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老伯,还有个跟她一样好看的闺女呢,那个姑娘……是不是就没爹了。
老伯他心眼好,他的闺女也一定是他心尖上的宝贝,可是心尖没了,这宝贝该放在哪儿呢?
她虽没体会过那种被放在掌心里疼的滋味,却也明白那滋味该是回味无穷,永没有厌弃的日子的。
……
飞鸷马走得慢,身后的少女若有什么动作,陆晔都会第一个察觉到。
她轻轻靠在他背上,没了声响。
她佯装乏力地假寐起来,可那微颤的身子,怎么会瞒得了陆晔?
这里,不过是乱世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罢了。
陆晔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竟是怎么都笑不出来,又僵硬地恢复了平淡的脸色。
“……看来飞鸷是伤得重了,有些颠。”
“嗯。”
少女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却还是泄了些哽咽出来。
“小念,我们回家。”
“……嗯。”
她眼里漏了几滴金珠子出来,就被她赶忙抹了一把,偷偷擦在了袖子上。
有什么好哭的。
战场死人,就跟早晚饭一样平常,有什么好哭的。
顾念将脸埋在陆晔披在肩上的大氅中。
少年的大氅一如既往地暖和,载着她和她片刻的懦弱,轻飘飘地入了梦乡。
黎明将至,为天空染上了一抹艳丽且刺目的红。
须臾过后,天际线边金光浮现,逐渐照亮了二人的前路。
陆晔轻扯缰绳,停了马。
身后的少女轻靠着他,身子一歪,被他赶忙抚肩搂住,才没滑下马去。
他瞧着顾念微侧的睡颜,不由呼吸一滞。
陆晔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动作轻柔至极,丝毫不敢扰她浅眠。
此番动作一了,连陆晔自己都不免自嘲一笑。
他舞枪弄棒二十余年,不倚靠家世,一路从底层小兵搏至千人大将,英武之身,奋勇之心,日月可鉴。
然而这样的他,从未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珍惜过什么人。
陆晔出身名门,自小便与父母拜访过许多人家,大家闺秀,金门玉女;随军之时,青楼名怜,勾栏歌女,他都见识过不少。
可纵使万千姝丽于眼过,却都不及她那无意而漏的那一抹浅浅笑影,或是一滴隐隐落下的清泪。
足够惊艳,足够乱人心。
只有她。
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以免产生误会,在这里说一句嗷,男女双c。咳咳咳
陆晔去勾栏瓦肆那些地方,也只是陪人应酬,并不是去嫖的!
第三十二章
陆府, 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