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嘞,大人您等等嘿。”
被半夜叫醒的马夫,一睁眼就看着那块黑金色的令牌在眼前晃悠,活活把他吓了个半死,赶紧起身办事去了。
他又有些狐疑地瞧了一眼这位身形瘦弱的陌生公子,“时候不早了,大人要这马……是要去做什么呢?将军有吩咐,今晚是不能出营的。”
军中鲜少有这样瘦弱的男子,还穿着古怪,只露出半张脸来,实在不能怪他多疑!
顾念刚想找借口解释,却又心思一转,压着嗓子道:“上头的事,莫问。”
马夫听了,立刻被唬得老实了,赶忙就为她牵出了那匹宝马来,哪里再敢出声多问。
少女握住披风的手微微松开,飞身跃上了马背,便朝着峡谷的位置飞驰而去。
衣袂舞起,一道倩影略过眼帘,叫身后的马夫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这位大人的身影为何如此像一位……女子?
*
白月当空,荒漠无垠。
铁蹄踏黄沙,掀起千层浪。
不用近身,顾念便可感受到那股远远传来的肃杀之气。凌冽无情,还带着鲜血的腥苦味。
猎猎西风席卷而来,极大地消磨了她的体力。四下一望,平原大漠寸草不生,似乎生来就是一片死地。
黄沙之上,一匹奔腾的白马载着一位扬鞭的少女,向着那杀气最为沉重的战场中心奔去。
为了不被冷风吹裂了肌肤,顾念将身子埋在了马背之后。她微微侧身,抬眼望向大漠的边际,映入目中的便是漫天沙尘,与沙尘之中的金戈残影。
顾念抽出一只手将耳朵捂上——马蹄之声未停,反倒是愈来愈响,震耳欲聋了,想来陆晔和那位老伯带的队是已经诱出了敌军。
她心里真是后悔极了:就不该睡什么觉!早早地溜出来观战该多好!
好在她挑马的眼光不差,这匹雪白的马儿的脚程竟是能与飞鸷相比较,很快便载着他来到了弓箭手所埋伏的土坡附近。
那坡上震耳欲聋的震彻声盖过了所有细碎的响动,让藏身于附近的弓箭队并没能发现此处悄悄靠近的一人一马。
顾念悄悄将马儿拴在了坡下的一块巨石上,自己则披着漆黑的披风悄悄躲在一处背坡,悄悄向着坡上探头张望,想从被追击的队伍中找到陆晔的身影。
她都没见过陆晔打仗呢!从前原主上不了战场,就只能在陆府里等着那少年乘胜归来的战报寄来,甚至连陆晔身披玄甲舞棒弄枪的模样都未见过几回,实在是可惜了。
然而,当顾念真正爬上土坡的一瞬间时,她才真正明白了一件事。
战报上的白纸黑字,同人血相比,总不是一个颜色的。
——人血的颜色,该是此时此刻,溅落在她脸上的这一抹红才对。
一个骑兵就在她眼前被砍断了手臂,从马背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沉闷一声响起,他的后脑勺狠狠砸在了坚硬的沙地上,竟是在一瞬之间死透了。
腥臭的鲜血从断肢一端溅出,顾念微微皱眉,觉着脸上忽然一热。
她颤手伸出,轻轻触了触脸颊,果真染下一滴温热的液体来。
执剑杀人的男子骑着一匹棕毛的烈马,烈风呼啸,青丝狂荡。一对剑眉星眸,一眼便瞧见了冒出半个脑袋来的少女。
只一瞬的对视,便叫顾念向后一退,险些从坡口滚下。
她额间渗出几滴冷汗来。
人……是他杀的?
面孔半遮的男子淡然落目,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乌眸隐隐划过一道厉色,像极了那崖边高呼的狼王。
“也真是……缘分不浅。”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脱发好严重,屏幕前才敲了一会儿字= =回过头发现满地是头发……而且不止我,室友也在疯狂脱发,好奇怪??
第二十九章
顾念动作一滞, 后背渗出丝丝冷汗,竟是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背之上, 一位男子墨发飞散半遮面,黝黑的衣袍轻舞, 将这簌簌寒风衬得足够凄冷。
秦墨之剑上滴着血,在坚硬的沙地上落得‘啪嗒’直响,叫人听得心里发毛。
顾念喉里梗了梗。
这还哪像是什么执笔挥墨的文官?这分明是……
“玉还在吗?”
秦墨之倏然开口,语调平常,似乎是在说一件家常事般。
“……在。”顾念指了指心口处。
“嗯,你……”
“那里有什么吗?”
一声熟悉的胡腔响起,打断了秦墨之未说出口的话, 也吓得顾念立刻缩回了坡下,活像只受惊的小老鼠,再不敢再冒出头来。
元戚的一头乱发浓密得很, 在这寒风下倒是起了保暖的作用。他跨在黑马背上,一手扛着一把锋利的快刀, 一手拎着一颗滴血的人头, 浑身都透着一股可怖的杀气。
“……没什么。”
男子摇了摇头, 剑锋一甩,鲜血便都整齐地飞溅而落。
秦墨之收剑回鞘,作势要离开了。
听着他们二人似乎是要离开了, 藏在坡下的顾念悄悄松了口气。
元戚狐疑地瞧了他一眼,藏在浓发之后的双目倏地一动,大吼出声:“慢着!”
“元大人, 还有何事?”秦墨之轻轻挑眉,神色略带不满,“若再不走,让那些巡逻兵回去通风报信了,恐怕有所不妥吧?”
顾念紧紧靠着坡壁,不敢动弹分毫。
元戚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伸长脖子用力嗅了嗅冰冷的空气,指着坡底下,缓缓吐出三个字:“活东西。”
听闻此言,秦墨之也丝毫不露破绽,眯眼问道:“活东西?元大人指什么?”
“伏兵。”
元戚从前是在山里做山匪头头的,对活物的气味十分敏锐,他狼狗似地嗅了两下,便将扛在肩上的大刀取下,使劲往坡下望不见的暗处捅去。
顾念忽地跌坐在地上,一抬眼便瞧见了头上离自己仅一寸之远的刀锋,立刻将脖子也颤颤缩了回去。
还好她命大,正巧绊到了土块上的小凸起,才逃过一劫……
秦墨之冷眼相对,道:“元大人,下面要是没东西,就快些走吧。”
“哼。”元戚扫了眼空空荡荡的坡下,冷哼一声,把手里的人头甩了下去。
人头落地,自然是一声闷响,而这声闷响险些没把顾念的魂都吓没了。
余光一瞥,那黑漆漆的圆东西就在自己眼前滚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空洞的眼窝,盛满了死者的气息。
她不敢再多看,只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能不泄出一点声音来。
元戚重新骑上马,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惊得那匹烈马朝天一吼,快步奔了出去。
秦墨之紧随其后,听到元戚呵呵笑了两声。
“怕是秃顶鸟闻着味儿了,要来吃肉了吧!”
他没作声去应。也没回头再看。
秦墨之手里的缰绳更紧了一分。
——为何她会在这里?
他该把她交出去的,那对他有利。
可是……
秦墨之默默摇了摇头,似乎这样便可以甩去那些懦弱无用的想法。
*
“呼……”
听到那两人的马蹄声消失在耳边,蜷缩在阴影处的顾念才终于敢放松下来,深深地吐了口气。
可她眼睛刚一睁开,便又默默移开了眼,不愿直视眼前那颗双目怒睁的头颅。
那惨死的士兵双目都未能阖上,青紫色的双唇半启,从里面静静地流出黑血来……
这惨状萦绕在顾念的脑海中,不断冲击着她过去对于死亡的一切认知。
‘伤亡不多’——不代表没有伤亡。
她咬咬牙,猛地又睁开了双眼,沿着坡下小步跑了起来。
——战场中心,该是这个方向才对。
顾念当时在地图上标出的埋伏位置,是峡谷口不远处的一片相对较窄的平原处。虽然在实地上看不太出来,但是地图上确实明显得很。
若是要包夹胡军,在此地便是最合适的。
坡下路窄,不宜骑马,她才想起那匹来时骑的白马,可回头一望,那巨石旁却空空荡荡,哪儿都找不到马儿的影子。不知是被夜色遮挡,还是
时间紧迫,顾念也顾不得回头去找这一匹马了,只得继续前进。
前路昏暗,退路也并不亮堂。
她很想就在此停下。可这就跟长跑是一个道理:一旦停下了,便很难再次跑起来。
坡上的追逐战还在继续。方才被杀的,恐怕就是与队伍脱节的骑兵了吧。
一旦落单,就会被身后的群狼啃噬得一干二净……
陆晔还好吗?
除了这个问题,她不想再去费心考虑别的什么了。
离弓箭队的位置已经愈来愈近了,顾念稍稍放慢下脚步,紧紧靠在土坡的阴影中,将自己的身体彻底隐藏了进去。
这回她吸取了教训,不再随意往坡上张望了,免得又被送上一颗人头……
数千的马蹄声将整片沂安平原唤醒,如雷贯耳的震彻终于在那处窄路逐渐停歇了下来。
顾念心下一动:终于开始了吗?
金戈碰撞,带起了无数声惨叫与悲鸣。
有夹杂着胡腔的怒骂,也有单纯的,最原始的嘶吼声。
然而这时,除了顾念以外,谁都未发觉坡下的一阵轻微的异响。
她探头一望,才发觉弓手们已经站上坡面,齐刷刷地将手中如弦月般的弯弓拉满。
这时,顾念才敢跟在弓手们身后,悄悄朝坡上望去。那两个小队得了信号,绝不恋战,立刻全力策马回程,在还未能有所反应的胡军面前形成了一道人墙。
“中计了!!”
将领元戚吼完这一声,怒发上冲冠,抄起长刀便将一个未能赶回的金国骑兵挑翻在地。又是全力一刀斩下,即刻间人首分离,场面惨不忍睹。
“跑!!”
一声号令响起,马贼打扮的胡兵们纷纷想要重新策马逃离,可人的反应哪跑得过如流星般直直射来的飞矢?哀嚎声一阵阵响起,叫顾念更是担心了。
如今这坡上的活人已经死了大半,为何她还未寻到陆晔的身影?!
马背上的元戚肩上中了一箭,却顽强得很,依旧屹立不倒。他怒目瞪向一处,大喊道:“追!别让秦……”
然而话音未落,他双目所及的方向便飞来一束利箭,从他的心脏位置直驱而入。那力道之大,竟是将这位皮糙肉厚的异族将领从前至后生生贯穿。
“墨……”
未能吐出的字眼淡淡地从口中漏出,却再传不进任何人的耳中了。
那夺弓杀人的男子,手法熟练,箭法不俗,竟是在马背上骑射都能射中对手的心脏。
他穿的一身黝黑,极易隐藏于这夜色之中,但顾念与这幅打扮的他已经打过不少交道,自然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顾念看呆了。
这秦墨之,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下回男主男配对手戏(推眼镜
开心开心,西风我昨天吃了大盘鸡和大闸蟹!感觉到生活美满哈哈哈
第三十章
元戚死了。
周围其他马贼打扮的胡人士兵见到大将的死状, 都动作一滞。
一军大将落马而亡,对士气与军心的打击是不可挽回的。
只一瞬间, 黄沙之上的气场就骤然起了变化。
胡军退缩了。
顾念在那一瞬间的战场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她迅速地扫视一眼这条窄道, 终于是明白了这股气息所传递的意思。
——胜利。
他们已经得胜了。
胡军们虽还不肯松开手里的刀剑,面上的神色却都疲惫万分,竟是战意全无,早就没了刚刚那穷追不舍的气势了。
擒贼先擒王,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这元戚竟是被自己人所杀,叫人怎样会不生疑?在其他骑兵们的动作停歇时,一匹健壮的黑马突兀地嘶鸣起来, 载着马主人朝前飞驰而去。
束发高冠,大氅飞扬,男子身披黑色玄甲, 全速朝那个叛逃的胡军奔去。
顾念心下一惊,立马把扒开弓手们所制造的人墙一看:果然是陆晔!
受惊的弓手们立刻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弓箭转向她这身可疑的黑披风, 不客气地吼道:“喂!你是什么人!”
四周的弓手都警惕地望向顾念:毕竟这儿月黑风高的, 突然从伏兵后面窜出个神秘人来, 总归叫人心中生疑。
她将盖在头上的披风又扯紧一分,甩手便亮出了将军令。
几个士兵狐疑地瞧了这令牌几眼,发觉这竟是他们苟梁大人的将军令, 这才把武器乖乖地缩了回去。
一个留着胡须,似乎是队长模样的青年弓手站出,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敢问大人姓名?”
顾念不答。
并不是少女故意摆架势, 而是此时场上的局势实在是太过紧张,她的双眼连一秒的功夫都空闲不得,紧紧追随陆晔的身影望去。
陆晔……是要去追秦墨之?!
不愧是多年征战的武将,如今这场上,陆晔对于局势的判断显然是最为敏锐的:这些丢了战意的小兵都无足轻重,抓住那个可疑的胡国士兵才是最为重要的!
胡国有意侵略金国的物证人证,越多越好。
可顾念清楚,如果秦墨之此时被抓了个现行,必定是会惹上大麻烦。
她有些犹豫。
秦墨之委托她传去的情报是真的:胡军确实在西峡谷出现了。不光如此,他还亲手杀了敌将元戚……
那,秦墨之就该是……金国派去的眼线才对?
顾念想到这儿时,不远处的二人竟是愈来愈近,马上便要并排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