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晔,白玉凤凰到底是什么?”
她抬起头,认真地瞧着少年。
陆晔双瞳急缩,一不小心,将扁平的窗花捏出了一道凹痕。
“你……那玉还回去了吗?”
顾念心虚地抿了抿嘴,“还了。”
“那就好。”
陆晔松了口气,身子也一道放松下来。
“真想知道?”
“嗯。”顾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我说了,你可就不许再跟顾青城提了。”
陆晔瞧见她小鸡啄米般点头的样子,好笑地按住了她乱动的脑袋。
“要是给顾青城知道了,他非把我头拧了不可。”
少女被逗得一笑,“真有那么严重?”
“嗯。”
在顾念看不见的地方,陆晔抬起眼,眉目间闪过片刻的动摇,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有权利知道。
顾青城不止瞒了她,也瞒了天下——不耻之胜,怎能容忍他人所知?
可他既是武将,也为臣子,心知此事传出,必会动摇臣子百姓们的一片忠心。
那年陆晔年纪尚幼,初征战场,便亲眼目睹了金国第一军师的可怕之处。
人面虎心顾青城——没一个字说得过火。
他的骗局落幕时,金国没伤一人一马,便赢得了空前的大胜。
而古唐甄,却承了亡国之灾。
整整三日的屠杀不分昼夜,将千年古城卷入腥风血雨。
遮天蔽日的乌云之下,城门紧闭,城墙高耸。旧时祥和美丽的家园此刻却好像一座牢笼,将古都百姓囚禁于此,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鸣汕——这座承载着百年文明的唐甄都城,仅仅三日,便成了人间炼狱。
有传闻说,鸣汕沦陷后的整整七天,城中仍回荡着抽泣与恸哭。
当然依陆晔所见,此闻还有待考证。
毕竟顾青城下令撤军后,整座鸣汕城已经被血洗一空,再没有一个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周四=3=
这周文文上了电脑版晋江的重磅推荐,嘎嘎嘎~
多谢小可爱们一直的支持=3=文文差不多写到一半了,希望以后能越来越好。
第三十四章
唐甄都城, 鸣汕。
皇宫,仁光殿。
烈火熄灭, 残垣断壁上,过去的金辉仍依稀可见。
仁光殿乃唐甄帝垂帘听政之地, 然而此时龙椅空空,黄阶之下,更是人头满地,被胆大的士兵当球踢着玩。
少年厌恶地皱紧眉头,越过长廊之上一具具被捣烂至支离破碎的尸体,径直朝天子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是被调来增援的士兵之一,负责清点已死的唐甄皇族——鸣汕城中的尸体实在太多, 竟是到了需要增援帮着数的程度。
陆晔抬眼一望——堂堂天子寝宫,竟门户大敞,尸血纵横, 残碎的纱帘在孤窗上随风飘荡,更觉此地凄凉无比。
他沉下鼻息, 推门而入。
即便滞住了鼻息, 恶臭扑面难挡, 叫陆晔下意识晃了神,猛地睁大眼,屋内惨状便霎时闯入眼帘——血幕铺卷在地, 裹着一条焦黑的女尸。似乎已是在那场焚天烈火中死去多时了。
然而即便烈火烧身,这名女子的死相却算不上凄惨。她端正而坐,紧阖双目, 即便眼皮已经被烧至皮肉翻起,仍旧秉持着最后一分倔强的高雅。
这幅惊悚之景,让年轻的少年心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那之后许久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梦魇至那副乌黑糊烂的面孔,最终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过来。
这名女子,便是唐甄皇后齐文姬。
陆晔忍下强烈的不适,在黄皮卷上齐文姬之名旁轻轻画下一道墨痕,意为人头已经确认寻到了。
国乱之时,一些出逃的士族子弟可能会将仆从割头更衣,扮做自己的模样以作掩护,自己则出逃国外,换得一条生路。
只有当此人尸身首级一并发现,才可将其确认身死。
陆晔将黄皮纸重新卷起,塞入了腰间信筒之中,准备离开。
然而一道异样之处,却将他的视线重新又引了回去——齐皇后的右手古怪地蜷在身后,若粗看,还以为是缩进了宽袖之中,但若细看,便会察觉到她的右手正撑着身后什么东西。
陆晔走上前,小心地把她尸身一挪,只听沉闷一声,那焦烂的黑尸便向一侧直直倒去。
随着焦尸的倒下,她身后所一直死死抵住的烂柜门,也应声砸在了地上。
陆晔双目骤缩,大步一退。
从那道焦烂的柜门中,咕隆一声,滚落出了三个人头。
十四岁的少年,纵然年少轻狂,却不曾料想人间竟有如此可怖的光景。
他颤手抽出剑鞘,抵着一颗背朝天的人首,万般小心地动作,将它在地上一翻,想看清这究竟是哪位士族子弟。
然而,这三颗头颅面孔尽毁,皆遭重创,致使他辨不清五官身份。
陆晔绕开尸身,走近烂柜门一瞧,便瞧见里面不止有三颗人头,还装着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石。
赤黑尸血与黄白浆液相融,在冰清透亮的白玉之上微微闪出异光。
……
“你那时找到的玉石就是白玉凤凰?”
顾念身子缩的远远的,可眼里却又满是好奇。
“嗯。”陆晔淡淡应声,“我估摸着,自己当时是觉得那玉石价值不菲,便拿去给顾青城邀功讨赏了。”
说罢,他面上难得有了分苦楚。
“后来呢?后来那人头查出是谁的了吗?”顾念追问。
“不必查,那三人身份确凿。”陆晔凭着门边,眼神怔然,“齐皇后前后共诞下三名皇子,平日里母子情深,日日相伴,毫无隔阂。天子寝宫中出现三个人头皆出自少年,只可能是那三名皇子的。”
少年神情严肃,走进窗边,望着渐入冬季的陆府怔然出神。
“我将白玉凤凰交予顾青城后,他犹豫很久,才将鸣汕陷落的秘密告诉了我。”
爷爷的秘密?
顾念紧张地梗了梗,抬眼望向着便服宽衣的少年,他神采奕奕,却又藏不住眼中的那一缕迷惘。
陆晔沉下声。
“顾青城会率军直驱鸣汕,其实是为了代表大金前去商议和亲一事。然而除去他本人及亲信外,根本无人知道两国有和亲之意……那人便凭着伪造的国书骗过了唐甄帝,鸣汕的古城门便大大敞开,将屠城的敌军放了进来。”
伪造国书——这四字听得顾念心惊肉跳,面色铁青。
怪不得顾青城听说她偷偷随军赶赴沂安时,并没有觉得这是犯了什么大罪过。
她偷去战场,顶多也就是杀头的死罪,然而伪造国书,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而他伪造国书所去欺瞒的对象,可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顾念思索至此,才后知后觉他为何要屠城了。
若是一人走漏风声,他便将以重罪犯的身份回归大金故土,而为了避免此种情况发生,便只有将城中之民全部屠戮杀害,才能保存自己的性命。
顾念干涸的喉咙泛上一阵腥苦。
她眼前闪过老人慈祥的笑颜,映刻着岁月沧桑的老纹与伤痕同生共存,在他脸上重峦叠嶂,叫顾念看着心疼极了。
这样的爷爷,与那个人们口中的杀神截然不同。
到底是……
顾念忽地抬了头,带起她额旁青丝摇动,在雪白肌肤上掠过。
“所以那白玉凤凰,究竟是什么?”
“白玉,音同白羽。而白羽凤凰,是唐甄皇室千百年来所信奉的神鸟。”
陆晔顿在此处,似乎想看她有何反应。
少女水眸里映出的决心,他看清了。
“……据顾青城所说,唐甄共有四座大城,而皇子有三名,所以齐皇后便令巧匠雕琢了三块白玉凤凰,藏在了另外三座大城的隐宫中。由于三块美玉皆属天下一等的宝玉,只有恰逢国宴级别的场所,她才会命亲信暗中取回美玉,交予皇子手中。”
“然而顾青城对外宣称他是亲自率军攻入鸣汕城中的,倘若白玉凤凰遭人发现,不就打了他自己的脸了?”
顾念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过神,忙问道:“可是唐甄三位皇子都死了,那怎么少了一块玉呢?”
她手心淌满汗水,背过身,悄悄抚上了心口冷玉。
唐甄丢失的第三块白玉凤凰,竟然会在秦墨之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
陆晔缓缓垂下乌眸,看似颓然,可眼中却又装着一分凌冽。
“顾青城老去已久,直至多年前仍不断奔赴战场,小念知道这是为何吗?”
闻言,顾念未想便摇了头。
然而一瞬间的灵感袭来,叫她星眸骤张,猛一抬头,对上了陆晔欣慰的眼神。
顾念模样怔然。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寰宇之大,战场只是其中沧海一粟,爷爷这样精明,怎会做大海捞针的徒劳功夫?再者,要是真有人拿走了白玉,行事必定万分小心,怎会赴沙场逞风头去?”
“我也不能确定。”陆晔缓道,“可顾青城算计至此,似乎咬定了那人一定会来寻仇。若非圣上下令,他恐怕要在沙场待上一辈子了。”
似乎也确实有理。
身怀国仇的野犬,终是会寻着仇恨的气味找来战场的。
干涩的眼皮上下触了几回,竟是有些泛疼。
偏偏这陈年旧事的主人公,都是她熟识之人。
一人是欺君屠城的军师。
一人是亡国残存的遗孤。
爷爷是她可亲可爱之人,秦墨之却因他而背负国恨。
顾念心乱如麻,不知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啦!终于放假了!
这一周太累了T-T
第三十五章
顾念锁眉沉思, 又自责地摇了摇头。
她去想这些做什么?想再多,顾青城仍是她的爷爷, 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虽然他过去的手段惨无人道……
但顾念也不想太过天真烂漫,在杀人如吹灰的战场去谈人性。
她想到唐甄亡国之惨状, 心情沉重,哀哀叹了口气。
“陆晔,你先回去吧。”
陆晔剑眉一挑,径直走向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怎么?说完了就赶人跑可不太好吧。”
“我真累了。”她埋进软和的被单中,想就这样逃避似地睡过去。
柔软的床榻一沉。
“小念,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她忍不住好奇, 悄悄将眼睛眯起一条缝,觑见了一根发亮的小针。
锐光一闪,把她吓得急忙睁开眼, 往后缩了缩,“什么东西?!”
陆晔动作一滞, 疑惑地收手, 低头看着手上翠蓝色的簪子。
“你不喜欢?”
她抹了把眼, 才看清那簪子的轮廓模样来。
那是一根涂了翠蓝染料的金簪,整一圈又都嵌着银丝,不光做工极尽细致精巧, 此种样式也鲜少能见到。
方才提到的唐甄古国,百姓温润不争,国鸟即为白羽凤凰, 有冰清玉洁之意。而金人刚烈尚武,国鸟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凤鸟小雀,而是威武的红腹锦鸡。
由此,金国女子家中的金银首饰也多以锦鸡为样式。金人爱锦鸡,就连那个不爱打扮的原主,首饰盒的纹路都是雕做了一只雄鸡的模样,气势十足。
原主虽然首饰极少,可她偶尔也要在大户人家的家宴中露个脸,因此也备了些零散的奇怪首饰。
然而她品味独特又古怪……但凡雕着鸡纹的首饰,永远不忘插两根土鸡毛上去充作锦鸡毛……
顾念从未用过那些簪子,派人定做的一些首饰却也需要时间,至今仍未送到府上。
少年二指轻捏着翠色的簪子一角,“小念要是不喜欢,我就收……”
“……喜欢的。”
顾念心虚地挪上前,接过了陆晔手中的簪子,仔细一瞧,便更加喜欢了——翠蓝簪身之上,几点碎花悄然点缀其中,更显雅致小巧。
少女仔细端详的模样让陆晔十分受用,他满意道:“喜欢就好,这就是个小玩意罢了,等我过几日出门给你买些外面的稀奇玩意来。”
顾念眼里都要冒出星星来,“陆晔,你……”
夸赞之语还未脱口,便生硬地断住了声响。
陆晔随性坐在床边,着一身白衫素带,宽袍大袖,却又藏不住武人那副精壮身材,配上男子的剑眉星目,实在叫人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
“我怎么了?”
顾念眼神左右忽闪,用被单捂住的半张脸后冒上两团红扑扑的印子,“你,你过几日去哪儿来着……”
他无奈笑笑,“小念,你果然没听我说话。”
她把手里的簪子拿的远远的,“下回不这样了。”
“怎么?还怕我抢回来了?”陆晔站起身子,“我也不懂这些女子玩意,你要有什么喜欢的,再跟我讲就是。”
顾念把脸藏在被单之后,不好意思地移开眼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好心?”
陆晔面庞一僵。
“……小念,从前你可是只要羽扇纶巾的,自己都给忘了?我送的玉簪子都给你插花盆里牵枝引蔓去了,你可别想瞒我。”
……
原主这都干的什么暴殄天物的事啊!
“以后不这样了。”顾念一副乖巧的样子。
陆晔瞧她这样温顺的样子,不禁露齿一笑,愉悦地拿了卷闲书坐回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