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你怎么好像看不见我?”
她是听了陆晔的瞎指挥,才在这栋复杂的楼宇中绕了好一大圈,脑袋都快给绕晕了,一时间气不过,道:“你这儿这么暗,我哪里看得见!”
昏暗的另一头,传来了男子的轻笑声。
“小念是觉着这儿暗?”
“难道这儿还不够暗?”顾念揉了揉眼睛,虽然已经略微有些适应了黑暗,可这儿一点亮光都照不到,实在是让人觉着有些阴沉。“陆晔,你到底在哪儿?”
看着少女在黑暗中伸手抓了个空,陆晔自然毫不收敛地笑出了声,把顾念羞得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好在他们二人都身处在这处背光的暗处,才没有察觉到她脸上的异样。
她索性收回了手,趴在阑干上,气道:“……你笑什么呢!”
“小念,你先别急。”陆晔强忍下笑意,也随性地倚靠在阑干上,“我和你又不在同一层楼上,你怎会找得到我呢?”
顾念忽然醒悟地看向前方——银月之所以无法照射到这处角落,就是因为被眼前的这栋危楼所遮却。
陆晔在她开口前,先一步解释说:“我是方才在这儿远远地看见小念,才想着要叫你过来的。”
“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顾念心觉疑惑,重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这儿确实又黑又暗,陆晔出现在这儿,莫非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陆晔撑在阑干上,由隐约可见的轮廓可以看出,他正面朝向她。
明明两人的视野都是一片昏暗,可他……却好像是在深情地盯着她看。
陆晔道:“急什么?一会儿就好看了。”
顾念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知道按陆晔的脾气,绝不会扫兴地让她立刻知道。
好在,她也正好有事想要找他。
关于未来,她还有太多不明了。
她沉下眼,开口道:“其实……”
花了有一会儿时间,顾念才终于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心中的烦忧向他解释了清楚。
陆晔那头一直认真地聆听着,连偶尔传来的几声衣物摩擦的声响,在此都会显得有些突兀了。
他听完后,似乎是认真地思索了许久时间,才开口道:“小念,你到底在急些什么?”
“……我在急?”
不等她反驳,陆晔接着道:“小念,你可知今日的国祭之上,军师有多少人?三百,不……可能也就两百余人左右,而这些人中,只有你的年纪和资历最浅,立功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急于求成,犯了大忌。”
陆晔意料外的认真,让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毕竟按照他平时对自己的那副好脾气,顾念还以为他会心疼地说些安慰人的话……
但他能这样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倒是让只知道抱怨的顾念更加不好意思了,她心虚地戳了戳手背,道:“我也就是说说,要不是你和爷爷帮忙,我连这儿都还到不了呢。”
多少低阶的武官挤破了头都想登上的国祭,她竟然只花了仅仅三年!让人何其艳羡!
“小念,今日怎么和我这样谦虚起来了?”正事说完后,陆晔的语气也放松了许多,好像是想要重新安慰她。“若是没你,我手下的那批兵若是单干,哪会有如此大的进步?。”
“可……”
“不许说‘可’。”陆晔的语气像是在教育小孩子似的。“我找你来这儿是为了一起赏月的,你心中装着那么多事情,这月亮恐是都不愿出来了。”
“月亮?”顾念觉着他肯定是在说笑,“这儿这么暗,怎么会有月亮?”
她话才说完,不知是否是因为提到了月亮的关系,竟然是觉得……这儿有些变亮了?
可是他们二人各站一片楼阁,此处又正好是在两片楼宇的背光之处,怎会真的出现……
顾念惊讶地看着陆晔在黑暗中模糊抽象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而银月从天际一段的云层中显现出她美丽的倩影,逐渐攀至她的眼帘中去。
高楼明月,不论在何朝何代,总是与忧愁相关联的意象。
顾念瞧着升入空中的那轮未满的圆月,喃喃道:“这月未圆,不如圆月让人欣喜,又不似新月那样好看。”
“可是却能让人有所期待。”
她略微转过身,看向了回应于她的陆晔——他倚靠在阑干之上,映着这皎皎白月,好像他的那双星目也成了其中一抹星辰似的。
是怎样的云彩,才能留住这一抹天上的星辰?
她润了润唇,刚想开口,却再一次被陆晔抢了先。
他脸上微笑不改:“小念……你爷爷,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事?”
“爷爷?”她想了想,随即摇头。
爷爷就算真想找她谈什么事,此时恐怕也是在筵席上找不见她了。
陆晔脸上似是流露出一撇苦涩,转瞬而逝,叫她无法抓住。
片刻的迟疑中,他似乎是在思索此话该不该讲出口。
层楼中,传来几阵微寒的凉风,惹得人身子微寒,可心中的温度却不减一分一毫。
“今日过后,你就能回顾家了。”
顾念双瞳微张,一时间并没能明白他话中之意。
“我,回去……?”
她喃喃着,又念了一遍,这才将这句简短的话读懂。
寥寥数语,却让顾念大为惊讶。
她急着道:“陆晔,我这十几年来不都是一直住在陆家吗?为何突然要赶我走?”
虽然顾念作为穿越者,仅仅只在陆府上住了不过五年,可这儿早已成了她的家,怎能是说走就走的?
她面上急切的颜色,落入陆晔的眼中,便成了可爱的红晕——一抹让他更加不舍的红晕。
“我不会让你走的。”
像是安抚,也像是一种决心。
“……若真是我爷爷要接我走,你又怎么做的了主?”
顾念像是赌气似地背过身,却只是想要掩住她眉目的落寞。
顾家的大宅怎会比陆府差?
她寄住在陆家的屋檐之下,待遇自然不会是最好的。
顾念也明白,如今的她若能回到顾府,绝不是那个连仆人都能暗中讥讽的无能小姐。依凭着陆家的财力与实力,这大金国土上,有什么金银珠宝她是得不到的?
换做是他人,肯定是乐意过上这样的日子的。
可她就是不想。
如若要她离陆晔这样远,顾念肯定是不愿意的。
可陆晔却十分自信,笑着说:“小念要是心中这样惦记陆府的一草一木,我怎会让你委屈?”
顾念此刻已然心乱如麻,看他还是这样轻快无所谓的样子,不禁生气起来,道:“我都要回府上去了,你难道是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再回来的?”
陆晔瞳孔稍稍收缩,缓缓道了两字:“有啊。”
“只是,还需要些时间罢了。”
留有后话,却不必明说。
凉风袭来,让他高束的长发随风荡起,明明是纯黑的乌色,却在月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风是凉的,却让她脸上的温度更显得滚烫了。
楼阁之上,银盘之下,她后知后觉,听懂了陆晔话中之意。
那之后,他们是如何道别的,顾念已是有些忘记了。
她只记得,晚夜的清风吹起女子披散的长发,被陆晔笑着伸手握住。
发梢微凉,却好像隐隐传来了他指尖的温热。
心中喷涌翻腾的情意,让她一时间想起了许多许多过往——每一次在冰冷的营帐中,每一次在无光的寒夜里,陆晔都像是她心间微燃的一团火。
无需太多话语,他们便都知晓了对方的心情。
银辉洒下,满月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一句话: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第六十二章
是夜, 远处的宴席场上,大小武官们早已醉得东倒西歪。酒量差的, 不省人事,被侍者搀扶回屋的也绝非少数。
顾青城坐于里屋中, 身边坐了其他三名老者——金国的五位护国名将,除了已经回屋静养的方淮外,其余的,如今皆坐于这一间宽敞的大屋中。
在多年以前,在他们还身骑白马纵横天下时,他国的武将出征,但凡在敌军中听闻他们五人中任何一人的名字, 无不吓得心惊肉跳,不战而败。
金国国土微小,能于乱世中存至今日, 这五名神将自然功不可没。
顾青城是这五人中唯一的军师,他的实力如何, 自然无需多言。
今夜本该是值得庆贺放松的一晚, 他脸上却透出深深的愁苦来, 衰老的皱纹也在他面上纵横开来,显得他十分疲惫劳苦。
倘若是旁人见了顾青城这样,心中肯定是要认为他又在为这天下国事而烦忧了。
顾青城沉沉叹了一声气。
“念念啊, 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其余四位老者听他念叨了一整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一位长得十分干瘪丑陋的老人率先出声, 就险些要与他骂起来。
“顾老虎,椅再抱怨一句,唔就把你赶,赶出去,信不信!”
仔细一看,这老人嘴里的牙齿东少一颗西没一颗,其余几颗,均是歪歪扭扭地附着在紫红色的牙床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由让人想对他起一分同情。
可是偏偏这老头入如其貌,尖酸刻薄,骂骂咧咧了半天,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这老头名叫罗布,性格恶劣,身材又干瘪无力,活像块老豆腐似的——这样的老头,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与一位英姿勃发的将军相联系。
岁月催人老,不光把罗布的身体给催瘪了,还把他的脾气催得刻薄又难缠。
当然,作为昔日的战友,另几人也早就对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见怪不怪了。
另一位与他相貌正相反,圆圆胖胖,模样和善的老人站出来主动相劝,道:“好了好了,老罗你也别讲了,老顾他就这么一个孙女,丢了能不急吗?”
“小姑娘家的,本,本来就……就不能在堂堂男人的地盘乱跑!”罗布稍稍将声音压下一点,却仍不肯收嘴,“才一,一百场胜仗?我二十岁就不知道胜过多少回了!这男人,才是该出来打仗的……”
顾青城攥着花白的胡须,呵呵笑了一声,道:“我也听说老罗有个孙女,最近几年都没见着了,不知是跑哪里忙去了?”
打蛇打七寸——顾青城只戳要害的一句话,就把罗布那副不饶人的架势给打了回去。
顾青城和罗布,一个把孙女送去做军师,一个把孙女丢到战场上,女扮男装亲自上阵,也不知道哪个才更狠。
“哼。”罗布气不过,只好闷哼一声,又道:“既然来了祭祀,你可是想好把她派去哪里了?我先说好,中军你想都别想。”
罗布最为得意喜爱的大儿子,就是此次伐胡一战的中军大将,统领着战争中地势最为重要,规模最为庞大的军队——倘若中军溃退,本营暴露,战事则必败无疑。
如此重要的一批大军,怎会交由新人军师来指挥?就算是顾青城,也是到了而立之年,才获得了统率中军的资格。
他自然摇了摇头。
罗布歪了歪头,继续猜道:“左翼?还是右翼?”
顾青城接着摇头否认。
罗布用力地皱起眉头来,道:“你这顾老虎够狠啊!竟然让你亲孙女去打先锋头阵!是不是嫌自己膝下的儿女还不够少?”
顾青城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她不打主力。”
罗布听了极为惊讶,两道细眉用力弯起,道:“你会让她去打侯军?那种犄角旮旯……能拿什么功勋!你要想她打出名堂来,给她在左右翼拎出一个小队来管!准是没错的!”
罗布面上流露出嫌弃的脸色——对于他们这种大将来说,左右侯军虽然同样关键,但却不是能够建立巨大功勋的好位置。
要想出名,必须在中军或是前锋这种位置打出成绩来!
顾青城还是摇头,道:“你还记得那队突袭的远军小队吗?她要出成绩,只能在那儿打!”
顾念这三年的指挥,他做爷爷的虽未指点过,却也通过厚厚一沓的战报略闻其详。
军师的战术和他本人的性格都会有一定联系,他孙女的战术极为适合奇袭,那便派她去做奇袭小队的军师,岂不正好?
罗布听了顾青城的话,一双小眼瞪得浑圆,两排缺漏的烂牙上下撞了几回,才惊讶地吼道:“顾老虎!你果然是嫌她命长吧!”
奇袭小队,顾名思义——在主战场上两方相争时,以一批精英人马绕至敌方本营附近的关键要地,去偷袭落单的小队人马,再迅速消失,以实现对敌军的军力消耗。
问题是,要真能顺利撤退倒算没事……万一反被埋伏,包夹于敌军深处,这批奇袭的人马必定无人生还。
说得难听点,就是被派去的‘死士’罢了。
胜则为主战场力挽狂澜,败则全军覆没,权当做牺牲的一部分。
罗布把自家的孙女送去军队时,还赏了她一队精兵强将,好让她不受伤害。
虎毒也不食子,没想到这顾青城竟然对自家的孙女这样严厉无情,实在出乎罗布的意料!
顾青城见到罗布一脸震惊,解释道:“我怎会让念念白白去送死?况且,这队人马必定会是强将所领,绝不会出岔子的。”
他孙女的战法,他还会不了解?胡国边境山地环绕,地形复杂,没有比这更适合顾念的战场了。
罗布想了想,难得没有刻薄以对,道:“那统领这队精兵的将军,看来你是有些想法了?可我记得这奇袭的部队可不归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