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城微微颔首,平静地抚摸着柔顺干燥的白须,道:“我已是看上了一人,只是……”
罗布自说自话地念叨起来:“你说那陆家的儿子怎么样?叫什么,什么……陆夜?”
顾青城一楞,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道:“那小子不……”
“陆晔?倒也不错。”一直喝着茶,笑眯眯地旁观着的一名老者忽然出了声。
负责奇袭的部队,就是归他儿子所管辖的。
罗布点点头,干瘦的脸颊上连块赘肉都找不到,只剩着干巴巴的老皮还耷拉在上面。
罗布道:“这小子挺不错的,从前在那,那叫什么狗玩意的人……反正是在他军队里干过许久!我可是有印象的。”
顾青城嘴角的皱皮像是抽筋般颤了颤,道:“……苟梁。”
罗布忽然就发起脾气,道:“我管他是什么狗食?总之这年纪里也就属小子还算不错,派他过去就行了!”
方才出声的老头也放下茶杯,颇为慈祥地笑起来,慢悠悠地说道:“那便……让他去吧,嚯嚯……”
顾青城脸色微妙,道:“……老张,就不能换个人?”
张査刚捧起茶杯的手又再次放了下来——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而两片厚重的眼皮又将其下的小眼球遮得严严实实,让人不禁猜想他是否真的能看清前方的路。
虽然还算不上老糊涂,但张査已是略微有些老得迷糊了,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想了许久许久,才道:“这陆晔……有……有什么问题吗?”
张査拖长了音调,不紧不慢的一番话,听得其他他人都想犯困起来。
这要是与张査讨论起来,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去。顾青城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无碍,就让那小子去吧!”
顾青城也只好妥协——他总不能说,这小子是个对自家孙女图谋不轨的恶汉吧!
想起陆晔那张英俊真诚,引人喜爱的相貌,他就气得很!
——念念,可千万别被这混小子给拐跑了啊!
倘若老者知道不久前,就是在这宫中一角,这对男女已经私定终身时,他非得要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不可。
忽然有人扣门出声,小声喊道:“顾大人,那位军师已经找到了!”
“噢!”老者兴奋地从椅上弹起,道:“她人呢?我正巧有事要与她商量!”
顾青城本想在筵席结束前就将她唤来的,可派人在席上寻了一圈,却发现她不知所踪,让这疼爱孙女的老人家一时心急如焚,吩咐所有人立刻去寻那位消失的女军师。
没想到顾念不知是躲到何处去了,竟让这些侍者找得汗流浃背,都未能寻到她的身影。
最终找到人,还是顾念主动现身,让他们全都放下了悬着的心。
这要是真寻不见人了……谁知道他们这些底层劳苦的小侍从们得受到何种责罚呢!
侍者见顾青城心情大好,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松了口气,道:“她在客室等您。”
顾青城对这座宫殿的路线十分了解,赶在侍者前头,不等他为自己引路,大步向客室的方向走去。
侍者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又识趣地转身离去。
顾青城走至客室门前,虽然急切,却还是耐心地停下步伐,轻轻扣了扣屋门。
“念念,是爷爷来了。”
屋里传来回应的声音,道:“……爷爷!你进来就是了。”
顾青城推开门扉,看见顾念正颇为闲适地靠在金丝木椅上,品着一杯刚倒的热茶,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失踪已是让许多人劳神劳心。
顾青城也不爱追根究底,去说些讨人厌的话。
老者在她身边的木椅上坐下,直奔主题,道:“念念,我是有些正事要同你说。”
顾念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却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聚精会神地听着老者的话。
顾青城低头摸了摸胡子,还是决意全盘托出,道:“念念,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陆府学习军法,是因为我觉着,既然是我的孙女,必然是天生的沙场中人,如果只像一个凡女那样,在家做做女红,实在是浪费了你的天才……”
顾念有些心虚,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倘若她未能穿越于这具身体之上,恐怕这望女成龙的慈祥爷爷……也会觉着很是失望吧。
顾青城接着道:“但从前你吃的苦,如今都是没有白费的,但这军师学堂,依你的实力来看,也是不必再去了……爷爷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想把你接回顾家。”
话中之意,就是顾念必须随他回去——年纪这样大的一个姑娘,换做是别人,可能早已是膝下有二子了。
顾青城并非是想把她接回来嫁人,只是他顾青城的孙女,长久地寄居于他人家中,到了如此年纪,也是说不过去的。
何况,不知是否是有些人有心施压,近日来的闲言碎语,听得他尤其愤怒。
他的宝贝孙女,能住回顾府来,那当然是最好的,只是他又担忧她心里有所抵触……
谁料顾念想都不想,便回道:“爷爷既然都说了,那我肯定是要回府里去的。”
顾青城心中起了疑心,道:“念念,你……没有舍不得?”
顾念心道不妙,赶忙装出不舍的样子,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道:“我对陆府虽是有了些感情,却总不能一辈子住在那儿吧?何况我年纪也不小了,心里也有了些准备了。”
她佯装难过的样子看在老者的眼中,让顾青城顿时觉着十分心疼,道:“念念,你要是想那儿了,时而去几回也是可以的,我们两家交情好,不怕给人说闲话。”
顾念想了想,有些犹豫,却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但她知道,只要分住两地,即便偶有来往,她与陆晔二人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可她心里又不会难过。
陆晔虽并未明说,但他确实是答应过她的——他会娶她,将她重新接回去。
老者见她面露忧愁,便真的信了她所说的话,感叹道:“念念懂事了。”
而后,顾青城起身阖上门窗,压低声音,将顾念在此战中的‘奇袭’之位托出于她。
说罢,顾青城还补充道:“念念,这突袭的军队虽然小,也无法在主战场现身,但这挣来的功勋绝不会少!”
他说这句话,是怕孙女觉着这位置太过偏僻,没有立功的机会。
而顾念继承了原主所有的兵法知识,结合她自己的思考,自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她惊讶的是,首次出征大战,竟然就会让自己担任如此的要任?
这个突袭之队,尤其适合她来担任此位,她曾在沂安的几次漂亮的大胜,都是在山地处所完成的。而胡国的边境地势险要,大军后背处,必定也是身处群山,适合藏匿。
而这处位置非但不坏,反倒格外重要——有时一场两方相抗衡的大战成败与否,便在于两边的精兵部队能否成功完成奇袭。
这儿能建立的功勋,可绝非是平叛平凡的那一丝一毫可以相比的!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想确认……
顾念问道:“爷爷,这批队伍由谁来管?”
顾青城梗了梗,道:“还不是那陆家的混小子来管……你们熟悉,也方便谈事……”
他开口的那一瞬,顾青城分明就看到自家的孙女眼里冒出光来!
——混小子,你给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生病坑了几天,今天补更加一更~
第六十三章
顾念见爷爷背过身去, 疑惑地歪了歪头,道:“爷爷, 怎么了吗?”
“……无事。”顾青城压下脾气,好声好气地转过身来。“念念, 你的屋子我都命人打理好了,你明日一早便回顾家去,不与这些人多磨了。”
为了自己的宝贝孙女的归家之旅,他可是做足了准备的!
虽说这一年中他很少有机会回到那片巨大华丽的宅院中去,肯定是要叫孙女寂寞的……但顾家的人,还是呆在顾家的宅子好啊!
谁料顾念灵机一动,忽然摇了摇头, 冷静道:“爷爷,我手记的许多文书还放在原来的宅子呢,离出征的日子这样近了, 我想先在陆府好好准备着。”
顾青城一下愣住,道:“念念啊……刚刚你还答应爷爷的, 怎么突然就反悔了?”
女子一脸认真地解释说:“爷爷, 我又不是不回去, 只是近来情况特殊,待到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后,一定回家里去住。”
顾青城叹了口气, 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也是我心急了,既然你们二人为一队, 念念还是暂且回陆府去去吧,也不急于这一时,只是……”
老人话一停,看着顾念一副乖巧的样子,道:“爷爷知道你和陆晔那脏……那小孩关系好,但你们二人也都不小了,万万不要在外人面前失了礼。”
顾念当然是点头应下。
说完了闲话,老人又是逮着她的耳朵再三嘱咐,直至夜深,才肯放她离开。
这一次的战事非比寻常——乱世过后的两国大战已是十分少见了,但人们心中对乱世的恐惧却仍然存留。
胡金两国中,已有一些消息灵通,暗觉不妙的商人逃亡他国,以躲避不久后便将燃起的战火。
虽然就是顾青城本人将突袭一任托付于顾念的,但他绝非一个无情的人,相反,他心里是非常担忧的,可他又必须这样做。
这样难得的一次大战,不知能成为多少年轻武官的成名之战。
羊角灯中烛影摇曳许久,忽然刮过一阵阴风,吹灭了濒临熄灭的烛火。
这样一桩小事,却触动了这位老军师的戒心。
风吹烛灭。
怎样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的征兆。
他抚着胡须的动作稍稍一顿,又很快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起来。
又不是第一次出征的孩子,怎会见到这一抹烛光都心觉不安?
顾青城唤来侍者,命人重新为这盏羊角灯添上油。
闪亮的烛火重新燃起,将这春夜的静室填满。
*
回屋后,顾念便命人拿来了一张金胡边境的地图——现在开始准备,都算不上是‘早做准备’了。
好在她爷爷的住处就在附近,顾念才有机会临时抱个佛脚。
小月很快送来了纸墨笔砚,小心地搁置在她的桌上。
小月虽不太会认字,也不懂读书有什么好处,但看着小姐这样认真的模样,她敬重地放慢了步子,一点不敢打搅到她。
她一出门,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好像是一声闷响?
小月站在门外,担心道:“小姐,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顾念看着从窗外利索翻进的这个惯犯,说谎道:“我磕着腿了,没什么大碍,你先回屋去吧。”
小月没多怀疑,转身便下了楼。
顾念听见侍女的脚步渐远,不好意思地看向大半夜还跑来的陆晔这人,气道:“我在忙呢,你怎么就硬要过来?”
“想见你还不行?”陆晔笑得像个孩子似的,嘴上却又把她哄得服服帖帖。
他放松地坐在顾念身边——毕竟既没有会突然闯入的顾青城,也不用担心梯子遭人撤了。
陆晔奇怪地翻了翻她手上捧着的黄皮图纸,道:“这都多晚了,你怎么还在看?”
顾念趴在案上,将头枕在手上,疲惫道:“晚了不也得看?再说,我之前准备的那些书文都用不上了。”
陆晔瞧着她这幅样子好笑,道:“我都说了,不要太早准备,就是免得出现这种情况。”
出征之日迫在眉睫,依她认真的性格,怎会不去做准备?
可她会在这里赶工的原因就是……她完全努力错了方向!
顾念原以为依凭自己目前累积的战功,应当是被派去左右侯军作战才对……或者走她爷爷的后门,在左右两翼,或是中军的某一个小队,都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主战场的每一处位置,顾念都拟了几份详尽的草案。
然而实际上,自己被丢去当了‘死士’——顾念没想到这一点。
负责奇袭的小队作战之地往往深入敌后,一旦失手,必死无疑。
但此位一旦立功,同样非比寻常。
爷爷一定是对自己抱有期待,才会做此决定的。
她道:“现在忙也不晚……而且,你也是队伍里的一员,我可不能让你去送死。”
陆晔忽然一脸认真,伸手戳了戳她的面颊。
“什么送不送,死不死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顾念被他气笑了,一个没忍住,把心里的吐槽说了出来:“你不是说得比我还多吗!”
陆晔认真的样子不改,回道:“我说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就是不一样。”
“……幼稚。”
拗不过他的小孩子脾气,顾念干脆转过头去,继续认真地在图纸上圈画起来,将这张巨大的黄皮纸上标注得满满当当。
陆晔坐在她身边,若有若无地触着她一侧的手臂。
痒痒的触感,叫她想起了今晚方才发生过的一些事……
脸上一阵发烧。
……算了,就让他靠着吧。
但渐渐地,不知是手臂,她总觉得身侧被压得沉沉的,肩上像是挨了什么重物似的,害得她肩上酸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