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弄就是了。”绣玥沉下心思,“凡事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
再次踏进储秀宫的大门,绣玥一时恍惚,殿中依旧琳琅满目耀眼,距离初时的六宫觐见,到后来世事变化无常,心境竟陌生成这个样子。
数日不进储秀宫,她本想悄悄寻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但上一次合宫觐见,她坐在最末尾处,那时是末流的答应,如今成了常在,望了一眼,座位果真不在原来的位子上。
左望右望,还是宝燕在后边提醒着她,才找着自己的位置,在右侧的兰贵人之后。
钮祜禄绣玥原先本是不配在这储秀宫里坐着的,如今却要挨着自己,兰贵人瞧着绣玥坐下,心里也是极烦。
绣玥却没看见兰贵人的神色,只顾着寻了自己的位子就掩面坐下了,一举一动尽量不惹人注意。刚刚坐正,却看见了自己对面坐着的嫔妃,居然是钮祜禄秀瑶?
怎会是她?钮祜禄秀瑶是贵人的身份,怎会坐在这里?
绣玥正在纳闷,就听见上方传来皇后的声音:“秀常在,你还年轻,难免有举止不当的时候。此番虽降了你的位份,也是希望对你有所裨益,回宫之后好好的思过,才能更好的尽妃嫔的本分,也才有他日啊。”
钮祜禄秀瑶撑着从位子上站起身,低着头行礼道:“是,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嫔妾一定谨记娘娘教诲。”
秀贵人竟成了秀常在,原来她被降了位分。
降位份如同官员遭贬斥一样,对后宫妃嫔来说是极大的羞辱。绣玥回头扫了一眼宝燕,钮祜禄秀瑶一贯注重表面的循规蹈矩,不知是犯了什么大的过错,会被降位惩罚?
宝燕眨眨眼,她也未曾听内务府的太监们嚼舌根说到这事儿,总归是好事就对了,皇后娘娘当真英明极了。
绣玥转回身来,前面右侧信贵人的位子照旧是空着的,左侧諴妃显得兴致缺缺,记得上一次諴妃在殿内是何等的跋扈气焰,谈笑风生,今日却一副极其心不在焉的低落样子,满腹心事,极少言语,却不知为何。
绣玥时隔多日再来觐见,也不知这前几日后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愿自己能平安走完这个过场就好。
皇后娘娘低眸,缓缓翻着手中敬事房的存档,殿内肃穆,竟能听得到纸张一页一页翻动的声音。
这个月皇上忙于前朝政事,后宫来得少,那些贵人常在也便罢了,简嫔身为嫔位,却也是一次侍奉皇上的机会都没有,她看着皇后手里那本记档,恨不得揉碎了眼不见才好。
皇后叹了一口气,她说着话,目光却落在芸贵人身上,“本宫听御前伺候的宫人说,皇上这两天的胃口不大好,日前皇上来储秀宫,本宫才瞧到是皇上嘴唇处破了个涌血的红印,肿的发了炎症,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令皇上无心思进食。”
“圣上的龙体关乎江山社稷,本宫身为皇后,就不得不多过问一句,各位妹妹,可有谁知道当中内情?”
绣玥坐在座位上,心里“咯噔”一下,开始突突跳个不停,她用手攥紧了茶杯,不过就是咬了一下,至于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落座的各宫嫔妃们听到皇后娘娘的话,再一琢磨那伤痕的位置,就已猜到几分这伤痕是如何得来的了。
能有机会在天子身上、还是这个位置留下伤痕的,除了皇上自己,无外乎就是侍寝的嫔妃失了规矩。
大殿的气氛变了变,严肃了几分,唯独諴妃与这气氛格格不入,仍旧心不在焉,一语不发。
简嫔在旁边瞧了瞧諴妃娘娘的脸色,她本来心里不平衡,赶上这存档中的名字皆是她所怨恨之人,便出声调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呢,我说各位妹妹,皇上的龙体怎可损伤,你们有幸伺候皇上,也不能为了一己欢愉,就做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儿来呀。”
皇后脸色严肃,将手里的记档合上,正声道:“简嫔所言,不无道理。倘若有人恃宠而骄,做出有损圣上龙体的事儿,本宫绝不会姑息。”
皇后娘娘向来温和,很少如此疾言厉色,大殿之上的众嫔妃见中宫隐隐发了怒,都立即起身,恭敬道:“嫔妾不敢。”
绣玥装作镇定也跟着站了起来,随声附和。
“你们都坐下吧。”
皇后的脸色淡淡的透着阴郁,“这个月皇上忙于政事,来后宫的日子不多,除了月圆之夜、追月之夜去了本宫与諴妃那儿,余下侍寝的几位嫔妃,本宫是心里有数的。”
“芸贵人,”皇后瞧向她,“这个月你侍寝三次,所承的雨露最多,这当中内情,你可知晓?”
皇后心里本在生气,除了諴妃心不在焉,余下的嫔妃们都在座位上小心瞧着脸色,不敢出声。别看皇后娘娘平时宽容大度,谁不知道只要遇到了跟有关皇上的事儿,皇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偏偏芸贵人还看不出眉眼高低,笑盈盈地站起身,向皇后笑道:“回禀皇后娘娘,皇上前几天刚夸过嫔妾侍奉得宜,说得空还要来多多看望嫔妾,皇上说了,嫔妾的头发极好,摸着顺滑,就跟嫔妾的性子一样柔顺,又怎会是嫔妾弄伤了皇上的龙体呢。皇后娘娘若不信,您瞧这翡翠镯子,是皇上新赏的,嘉奖嫔妾侍奉圣驾有功呢。”
她说着,把手腕上的镯子露出来给四周瞧。这明显是炫耀恩宠,听起来比那损伤了皇上圣体的元凶还要让人生气得多。
简嫔看了看諴妃的脸色,对莹嫔靠过去笑了一声,用丝帕挡着嘴,嘀咕道:“皇后娘娘本来就是因为皇上的事儿不痛快,她还偏偏炫耀皇上的恩宠,不是在皇后的心口扎刀子么,这样的无知蠢妇,竟然也能进了宫伺候皇上。”
莹嫔的脸色却不好看,“配不配的,都由皇上说了算。皇上要宠她,她自然得意。”
皇后素来平和,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候连绣玥都瞧出了些端倪,芸贵人却仍旧在殿上说个没完:“其实皇后娘娘原不必多心的,嫔妾自入宫以来,深得皇后娘娘眷顾,在座的各位姐姐们虽是先于嫔妾进宫,资历老些,可嫔妾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自然礼数规矩,比起先进宫的姐妹们也不逊色。”
“说起来,皇后娘娘,嫔妾住的漱芳斋只是个小地方,嫔妾觉得现如今也担得起这一宫的主位,何时皇后娘娘去向皇上提一提吧,好不好娘娘?”
她连这话都说得出口,底下坐着的几个嫔位反倒气笑了,这芸贵人如此粗鄙,皇后怎可能真的喜欢她这样轻狂无知的女人在后宫中。皇后娘娘出身高门,阿玛又是礼部尚书,向来看重稳重端庄的世家女子,芸贵人先前就在储秀宫以下犯上,挑起事端,已令六宫颇为不满,娘娘能容忍她到今时今日,已算是看足了皇上的面子。
等了半晌,皇后坐在凤座上,脸色淡淡的,只是道了一句:“你先坐下吧。”
皇后极少这样寡淡的语气说话,芸贵人不成想折了面子,只得怏怏坐了回去,殿内气氛跟着冷了几分。
春常在原本寡言少语,这时候却站了起来,屈身柔声道:“启禀皇后娘娘,芸贵人确实一向伺候皇上很严谨,嫔妾与芸妹妹同住在漱芳斋,不久前还曾闻得圣上夸奖妹妹侍奉的很是妥帖。皇后娘娘既已看过了记档,却不知是否还有谁,在那几日侍奉过皇上?”
皇后的手始终放在记档簿上,没有再翻开。好一会儿,她将目光缓缓转过来,朝向了绣玥。
“玥常在。”
绣玥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觉耳中嗡嗡响了一声,该来的总是来了。
她低着头从座位上平静走出来,屈身行礼道:“回皇后娘娘,嫔妾在。”
皇后道:“皇上虽没翻你的绿头牌,可本宫听闻,圣上都是半夜里召你进的养心殿去侍寝,且有净事房的公公来回报说,你都是第二天才从养心殿里出来,抬回延禧宫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绣玥还未回答,正殿里就议论纷纷起来,老祖宗的规矩,为大清皇帝的身体着想,嫔妃侍寝不能留在养心殿过夜,连时辰都有定数,皇上一向不会误时辰的,连信贵人都无例外,这个钮祜禄绣玥使的什么手腕,竟陪着皇上在养心殿的寝殿里睡了三个晚上,那养心殿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小小的常在,岂非僭越!
这样比起来,皇上夸过的芸贵人的头发,赏的什么翡翠镯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玥常在,”简嫔忍不住插嘴道,“皇后娘娘都这样说了,你可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绣玥定了定神,笃定回道:“回皇后娘娘,嫔妾确实去过养心殿侍寝,但都是按着规矩,侍寝后就回了西耳房歇息的,并未做出有违宫规,犯上僭越之事。”
到底都冲着她来了,绣玥在心里止不住的腹诽皇帝,他难道是纸糊的?明明她不过不小心咬了一下,那伤口根本就不重,这些人却在这如此小题大做,他把自己颠来倒去弄得浑身是伤,怎么就没人为自己鸣一句不平?
皇后娘娘的耳报神果然灵通,只是颙琰对鄂啰哩的吩咐,绣玥是亲耳听到的,鄂啰哩再不待见她,也不敢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后娘娘此刻的发问,料想多半是在诈她。
是以,面对着众目睽睽,绣玥稍稍酝酿了下情绪,声音中染着几分悲戚:“回皇后娘娘,嫔妾有罪,皇上要如何对待嫔妾,嫔妾都是心甘情愿的承受。皇后娘娘若也要责罚嫔妾,嫔妾也当承受。”
她说着,微微转过脸,半边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殿中一片愕然,听她话里话外暗示的意思,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是呢,宫中一向传闻,这个钮祜禄氏开罪了圣上,被关进了慎刑司不说,还不许她出宫请安,侍了寝也是半点赏赐都无。难道皇上……
兰贵人看见那巴掌印,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口气终于舒畅了下去,她当即出声道:“难为圣上了,常听说玥答应......玥常在救驾有功,圣上宅心仁厚,这愿意不愿意的,也少不得跟常在多耽误些工夫呢。”
兰贵人同玥常在是一起住在延禧宫的,情况自然了解得最多,她这样一说,六宫渐渐也想明白过来,瞧瞧钮祜禄绣玥那个样子,脸上挨了打,身上是宫女都嫌弃的粗针脚的素净衣裳,浑身上下的落魄相,再瞧瞧芸贵人,满面春风得意,荣华富贵赏赐源源不绝,这才是真正受宠的妃子应有的模样,一个男人若对你有心,又怎可能对你不用心?
绣玥见着六宫的面色果真迟疑了些,她适时地苦涩叹了一句:“但求皇后娘娘开恩,让嫔妾侍寝后,也请皇上早些放嫔妾出养心殿罢。”
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再瞧那脸上的指痕,女人就是如此,嫉妒起来要命,见到比自己惨的,到这里又不禁有些同情可怜她。伴君如伴虎,皇上不放过她,长夜漫漫,那一夜她可要熬上多少个时辰的折磨呢。
皇后的心也便疑惑了,难道不是自己一直所想的那样?
从前皇上说过,是顾着皇家颜面,对救驾有功的嫔妃多加恩遇,才不得不与这个钮祜禄氏周旋。且授意了不必对其太好,照例的赏赐都令内务府克扣掉了,明着是要她侍寝,暗地里这个钮祜禄氏却遭受了不少的折磨,这她身为后宫之主是知道的。
看她那脸上肿起的指印,想必是用极大的力气打的,才会有这样的痕迹,皇上若爱惜她,又怎会舍得如此?
皇后的目光黯淡下来,难道是她多心了……
芸贵人刚刚被绣玥抢去了些风头,正瞧她有些不顺眼,如今真相大白,原来不过是个纸老虎,绣花的枕头罢了。
她在座位上坐着,故作惊讶道:“这,这真是圣上弄得吗,玥常在,可别怪我这当贵人的说你,你这是惹皇上生了多大的气呀?自打嫔妾进宫,有幸伺候皇上,只知道皇上待人宽厚,是这天下最仁德的天子明君,皇上他对嫔妾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跟在御前侍奉的奴才们偶尔犯了小的过错,圣上他都没有过重责。皇上这样宽仁之君,竟能被你一个小小常在气成这样,嫔妾我真是心疼皇上,气大伤身,要是气伤了龙体可怎么得了。”
她的话这样难听,旁人都听不过去了,绣玥偏偏丝毫不恼,当做没听到。她心底实在想要谢一谢这位芸贵人。多亏了她这样说,可转移了众人不少的注意,化了不少嫉恨为祥和呢。
芸贵人本就受宠,那些嫔妃们听她的话极为刺耳,又回过神来,宫中得宠的,那钮祜禄如玥倒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这个得意忘形的贱人呢。
绣玥不出声,芸贵人遇上个软柿子,更加没有放过的意思,“玥常在,你这伤果真是因为圣上吗?别是被旁人弄得,却要赖到皇上头上,惹得六宫凭白的非议皇上,有损圣上的清誉。这些内务府的奴才都是怎么当差的?怎会将什么样的人都选进宫里?害得皇上劳心费神。”
諴妃从刚才就一直没说过话,此时却笑了一声,在座位上低眸瞧着自己的丝绢在手里打转,“芸贵人可真会说笑,后宫里头还有谁能掌掴皇上的妃嫔,以你所言,难不成是玥常在她自己打的自己?”
芸贵人无谓地撇撇嘴,绣玥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諴妃说话颇有深意,不知她的话里是否有所指,她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自己多心了呢。
諴妃出声,简嫔便与荣常在递了个眼色,简嫔先道:“这样说来,余下嫌疑最大的终究还是信贵人。信贵人向来不把宫规放在眼里,连皇后娘娘的中宫请安都可以不来,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荣常在跟着附和道,“简嫔娘娘说的,实在是正理。倘若是信贵人,那就没什么法子了,皇上要宠着她,准许她这样那样,皇后娘娘都不能置喙,咱们这些身份,谁又能多说半句话呢。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闻言,瞧了瞧右侧那个空着的位子,良久无言。
諴妃最先起了身,“说了这么久的话,臣妾乏得很了,先告退。”说着屈身行了礼,不待皇后答复,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既如此,”皇后道:“你们也都散了吧。”
绣玥起身跟着众嫔妃随后告退,走出去的时候,她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场请安下来,总算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
储秀宫请安散去后,各宫这一日却都不平静。
芸贵人回到漱芳斋便驱走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在春常在的正殿里忐忑不安道:“春姐姐,今日我向皇后娘娘提了晋位分的事,你说会不会过于心急了?”
春常在朝她柔和笑了笑:“怎会。以妹妹今时今日的恩宠,自然担得起一宫的主位。妹妹既然提了此事,皇后娘娘就会考虑。若是皇后向皇上提及,皇上就不会不同意了。”
芸贵人心里本也觉得是这样,但她仍皱着眉头,忧心道:“可是皇上才刚晋了我为贵人,最近我向皇上提及嫔位的事儿,求了皇上好几次,皇上都不予理会,这些天反而少来漱芳斋看我了。否则,我也不会转而去求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