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瞧着諴妃,默默摇了摇头,总归没有出声斥她,只道:“諴妃。”
好一会儿,諴妃自顾笑过了,才抬眼看向皇后,“皇后娘娘方才不是要看这个月敬事房的记档,臣妾也正想看呢,就请娘娘看了,与臣妾们说一说呀?”
皇后嗔怪地看了諴妃一眼,諴妃只当没瞧见,将目光有意无意地斜着简嫔。
简嫔含了抹笑,在座位上说话的声音正殿内听得清清楚楚的:“嫔妾听说,皇上整日操劳国事,都一个多月没踏进嫔妾的宫门了。这半个多月啊,听说皇上一共就招幸了后宫六次,这十五十六,一个月圆之夜,一个追月之夜,自当是宿在皇后娘娘和諴妃娘娘宫里,剩下的四次,不知都是哪位妹妹有幸承蒙圣恩雨露呢?”
听到“四”字的时候,钮祜禄绣玥眼皮跳了一下,已觉得如芒刺在背。
果不其然,兰贵人一副讶异的天真样子,拾了话头:“果真皇上这个月就只临幸了其他嫔妃四次吗,那天嫔妾我瞧着凤鸾春恩车停在延禧宫的宫门口,仿佛接了玥常在去……可是四天后才抬着轿撵送回来的,这……玥常在,会不会是姐姐我看错了呀……”
此言一出,殿中便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起来,绣玥知道躲不过,在座位上敛下目光作龟壳状,任凭那些难听的声音传进耳中。
这諴妃杀人的刀,刀刀不见血。
“听到了吗?皇上宠幸这个钮祜禄氏,一连四天让她留宿养心殿,这不合老祖宗的规矩呀。”
“这皇上也太心慈了,她不过就是凑巧有那么一点功劳,就算要报恩,圣上何必非要亲自宠幸她这种人!赏赐些个珠宝首饰也就是了,再不然,晋了常在也就打发了,如何这样抬举她!”
“我听说那天晚上,是她抢了秀常在的恩宠冒名顶替着去的,这才凑巧赶上皇上遇刺,捡了大个便宜,听说那刺客只是个草包蠢材,本就没什么要紧的,却让她白白领了功劳,让皇上惦记着。只可惜咱们哪,没有那个命罢了,换做谁赶上了那一晚,还不都是一样的有功。”
“要我说,区区一个包衣奴才,怎么偏就这么容易混进了宫中,他又无人接应,行刺皇上是灭九族的大罪,他除非是疯了,否则若没有个阴谋好处,就堂而皇之的进来行刺皇上,说什么嫔妾我也不信。”
“好了!越说越不像话。”
皇后将手里的记档合上,神色严肃对着众人,“皇上最讨厌宫中再提遇刺的事,你们若是谁想在这件事上让皇上不痛快,大可以试着在后宫里头议论,看皇上这辈子还会不会再踏进尔等宫门半步。”
殿内立时安静了下来,那些低位分的胆小的贵人常在连忙低下了头,“嫔妾不敢。”
皇后敛了严肃,看向绣玥,语气又有些不自然:“玥常在刚进宫,皇上多宠幸你一些也属应该。这也正说明皇上是仁德之君,有情有义。”
简嫔适时出声道:“皇后说的是。这玥常在承蒙皇上宠幸,自有她的过人之处是嫔妾们学不来的。嫔妾听说,玥常在不单是善府的庶出女儿,自小还被养在外面,嫔妾想,若不是玥常在自小便有什么“过人之举”,怎会让善庆大人逐到府外去不闻不问。你说呢,玥常在?”
话音落,底下便跟着传来一阵窃窃笑声,止不住看那被奚落的主角此刻是如何羞愤难当。
绣玥放下手里的茶盏,匆忙回给简嫔一个笑脸,“简嫔娘娘刚说了什么?”
简嫔被一下噎住,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过头。
绣玥面不改色,悠悠地坐着,这点挖苦算什么。从小到大,为了生活所迫,她听得难听的话多了去了,要是三言两语就能击溃她钮祜禄绣玥,那这些年就算是她白挨了这些苦日子。
这有什么?她在心里无谓的想着:你们就说吧,反正说话累的是你们的舌头,我也不生气,我也不会掉一块肉,说吧说吧。比起皇上动真格的真刀真枪的收拾她,她们可差远了。
想到这,绣玥就觉得脚腕又隐隐作痛。
只盼着谁真能把皇上说得从此远离她,那才叫一个本事。</p>
第74章
今日殿内的气氛乱哄哄的,大都是冲着绣玥来的,不知怎的,除了刚刚牵扯出皇上那几句,皇后竟也没有出言制止。
荣常在瞧了瞧皇后的脸色,便接了简嫔的话:“简嫔娘娘说的是,玥常在自有我们学不来的好处,这民间自然有咱们宫里头不能言及的秘术,皇上看久了咱们这些中规中矩又恪守女范、出身名门的官宦小姐,偶尔有个路子野的缠着皇上,怎能不当做新鲜。
瞧玥常在的这身打扮,我离得如此之远,都能看的清常在衣裳上的走线,一看玥常在就是在民间呆久了的,这样粗工滥制的破布衣裳,也能穿着来皇后娘娘宫里请安吗?玥常在,你轻贱了自己不打紧,可别是存心来恶心皇后娘娘。”
荣常在笑得开心,嫔妃们经她一说,也都注意到了绣玥此时的穿戴,她默坐于位子上,穿着再素朴不过的衣裳,脸上没涂脂粉,所有的首饰不过是头上插着的一支珍珠钗,颜色还暗沉得很,一看就不是什么值钱的首饰,从上到下,真真再寒酸不过了。
这下嫔妃们可算找到了痛处,瞧瞧玥常在的寒酸相,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这出身高贵和外面养着的,哪里有可比之处。可怜了皇上,这样的一个货色,还得费心跟她周旋着,怪不得皇上心里苦呢。
“难为了玥常在,常年的在宫外头,哪见过什么世面呀?咱们戴的珠翠,身上穿得绸缎,只怕她若不是进得宫里头来,连见都没见过吧。”
“难怪皇上不许赏她东西,是嫌她这身份不佩戴,糟蹋了皇宫里的宝贝吧。”
绣玥为了稍后的募捐仪式,才将自己的首饰都摘了,免得人家笑话她捐得太少。
听着大殿里的嘲笑之声,旁的也就算了,寒酸却偏偏是她的软肋。她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哪里知道生活的不易呢。
银子对于她这种人来说,是个多么美的奢望。所以她一直都羡慕嫉妒着钮祜禄秀瑶,她生来就有那样多漂亮的衣裳,那么多贵重的首饰,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默默站着看的份。
宝燕站在绣玥身后,看绣玥在位子上用手不住搓着自己的衣角,她知道,每当绣玥无地自容,她便会下意识去摩擦衣角。
她抬头瞧瞧这一屋子的女人,她们可真行,她被杨府收留六年,头一回见到有人能击穿钮祜禄绣玥那颗坚硬如铁的心肠。
绣玥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心虚地去摸桌案上的茶杯,却碰翻了杯子,茶水烫在手上,更惹得众人调笑不止。
这一晚上,皇后要维护中宫之德,信贵人告假缺席,秀常在同样落魄无心其它,余下的,也只有淳贵人一直默默目露担忧望着她。
绣玥窘迫,只能期望她们说够了,说累了,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她什么都能看开,什么都可以无谓,只有那些缺钱愁得偷偷抹眼泪的日子,像梦魇一样成为她毕生的阴影,化为阳光打在地上的一块块黑斑,挥之不去。
入冬的日子,天色一天比一天暗得早。不知不觉,殿外头的光线射进来得少了,殿内渐渐也有些暗了。此刻已然到了掌灯时分。
皇后瞧了瞧那灯烛发出来的幽光,对身侧吩咐了句:“将殿里的烛台撤下去,换上夜晚用的亮烛台。”
这是皇后宫里的规矩,嫔妃们日日清安,自然已习惯,皇后一直恪尽节俭,黄昏时分殿内还有些光线,便只用简单的单烛台,到了夜晚,才用到多支的凤纹烛台。
其实皇后原本觉得在夜里用单烛台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为着皇上许会过来,怕皇上嫌暗,若为着这么一点小事少来了储秀宫,便是不值当的事,才令使殿内夜夜灯火通明。
“好了,各位姐妹,今夜是小年,本宫命内务府将祈福的孔明灯已准备妥当,咱们且出去罢,随本宫一起放飞孔明灯,好为大清皇室,为皇上万岁安康祈福。”
腊月二十三,天空中挂着一轮弯月,月光稀薄。帝后又崇尚节俭,不喜大肆铺张,黑夜中,各宫嫔妃跟着的宫人手中提的灯笼,略显幽暗,照不出几步远。
好在内务府备齐的数盏孔明灯将近处照得灯火辉煌,按着位份等级,人手一盏。绣玥双手接过自己那盏孔明灯,便听得皇后娘娘身边的双兰上前道:“请各位小主依次序上前,将所捐之物首先放置于皇后娘娘面前这张桌案上,积了功德,然后许下祝福之语,放飞孔明灯。”
“请皇后娘娘先来。”
皇后点点头,她站得最近,直接取下了手上戴着通透的一只玉镯,放于案上。
孔明灯渐渐升空,双兰低下头,笑道:“有请諴妃娘娘上前。”
諴妃脸上挂着如常的笑,盈盈上前,捐下的是扳指一枚。
简嫔则直接放了一百两的银票。
一个接着一个,李官女子没来,绣玥便想排在常在的最后一个,悄悄走个过场。不成想待她双手捧着孔明灯上前的时候,不知是谁起哄,六宫的嫔妃都跟着围了上来,好似一个个看笑话似的,瞧她到底捐个什么。
“玥常在,平时小气寒酸也便罢了,不会积善积德这样的好事,你都舍不得罢。”
绣玥微微低头,犹豫着取出了那几件首饰,下意识放在桌案的最边上。
偏偏有好信的去瞧,接着是一阵啧啧声,“这都什么呀,加起来也值不了几两银子。玥常在你可真精明呀!虽然一件件的破烂都不值钱,你可是以数目取胜了呀!”
接着一阵阵嬉笑声传进绣玥耳中,她今夜真是有点后悔来储秀宫了,本来想着来祈福许愿,还有些憧憬,现在半句话都不想许了,赶紧放飞了孔明灯回去罢。
她没精打采,头上仅插着的那支簪子不小心碰到了孔明灯上,里面的火苗窜起来,差一点烧到自己的头发,又惹得一阵哄笑。
绣玥撇撇嘴,双手放开了手里的孔明灯。随着孔明灯缓缓升空,她收回视线,惦念着快点退下去。
忽然听得简嫔的声音惊叫起来,在漆黑的夜晚里显得尤其尖锐,“你们瞧,瞧玥常在头上那是什么!”
绣玥本无精打采的准备退后,忽听得这一声尖叫,被吓了一跳。只见在场众人都露出错愕的神情,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头上!
她有些局促茫然,稍转过头,去寻宝燕,做了个口型问道:“怎么了?”
宝燕在人群中站着也是惊讶之色,她目不转睛瞧着,只见绣玥戴着的那支朱钗,上面的那一颗珍珠破了一层封皮,白色的珠光在珍珠表面飞快地扩散,蔓延至光华璀璨,直到完全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烨烨生辉,十分夺目。
“这是……夜明珠?”
“别胡说,夜明珠哪有这样的?”
“莹嫔,你快看,本宫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她,她戴的到底是什么!”
六宫的人嘈杂议论着,諴妃略为嫌弃的看着这些七嘴八舌的女人,不着痕迹地走近了上方愣住的皇后,似有询问之意。
“是……上清珠。”皇后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面如死灰的神情浮上来:“皇上他竟命人做成了朱钗……给了她,给了她……”给了只是个常在的钮祜禄绣玥。
她反复呢喃着这句,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諴妃忙伸手扶住了皇后。
这颗上清珠在唐代便失传已久,中间几经辗转,才被献进皇宫,因为上清珠是异物,非同小可,皇上下令秘而不宣,并将其涂层封住神光。她身为皇后,当时进献入宫的时候,跟在皇帝身侧也瞧了一瞧。
这颗东珠,皇上都没舍得缝进自己的朝服里去,打算在万年之后作为随葬品,陪葬地宫。所以她虽心底向往过这颗宝珠,也不敢奢望皇上会送予自己。
諴妃与皇后相识十年,她从未见过钮祜禄绮雪有今日之状,即便喜塔腊氏盛势之时,都未曾见过她眼下这般。
諴妃转过头,同皇后一样看着下方正茫然不知所以、愣神的绣玥。
绣玥抚着头上的朱钗,这支钗是皇上早先侍寝时赏她的,那时候他在后面看她梳妆,随手拔了头上插的素银簪子扔了出去,后面内务府就送来了这个。
原想不过是寻常的东西罢了,皇上赏赐的东西她不敢妄动,否则哪天皇上责问起来,又是无妄之灾,况她头上总要有支钗来戴,那一日起,这支钗绣玥便一直戴在头上。今日怎么……
绣玥赶紧捂着头上的朱钗,退缩到角落里,她怏怏地想:今日真是不宜出门。
“玥常在。”
从储秀宫出来,绣玥一溜小碎步紧着让宝燕扶她快走,还是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脚步。
她只觉头皮发麻,勉强挂上笑转过了头,看到对方的脸,先是一愣,随后恭敬行礼:“是,諴妃娘娘,您有何赐教。”</p>
第75章
諴妃由宫人们伺候着走上前,绣玥低头行礼,那颗珍珠便在她眼皮子底下闪耀着,像是宣示一样,在这寂静的黑夜之中异常刺眼。
諴妃笑着长叹了一口气,斜着抬头瞧瞧漆黑的夜空,怅然道:“这么一看呀,倒真像是只有玥常在一个光辉闪耀着,我们这些个人阿都黯然失色,被埋在这茫茫夜色之中了。”
不等绣玥惊惧开口,她低下头,平视着绣玥道:“本宫也只是看了这夜色,随口说了句应景的玩笑而已,玥常在不必放在心上。”
“倒是玥常在,本宫有一事甚是不明,刚才当着后宫那么多妃子的面,在皇后娘娘的宫里也不便开口问你,此刻四下无人,本宫倒想要跟你讨教讨教。”
“嫔妾不敢,諴妃娘娘请说。”
“也没什么。”諴妃笑意盎然:“本宫只是寻了个把太医打听,听说皇上遇刺那一晚,体内残留了些来历不明的药物,群医束手无策,只不过万岁下令太医院不许张扬此事,陈德那包衣奴才又死了,当晚只有你们三人在场,所以本宫少不得要跟你打听打听,万岁他究竟是怎么中的药毒呢?”
绣玥与諴妃匆忙对视了一眼,便慌张低下了头。諴妃的眼神透着精明,心思更是深不可测。谁都没有留心到的细节,居然被她轻而易举的拆穿,且又看破了。
绣玥这才留意到,原来皇上有心为她遮掩住了此事。
若是被宫中之人知道她致使皇上中了药物,不论是何原因,是否有意为之,损伤龙体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必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