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贺渊救过季琢玉的小女儿,季家对他自然感恩戴德。这几年逢年过节给贺渊送贺礼,他却总是等价还回,季家也愁不知如何报答。
面对贺渊的突然造访,季家上下激动万分, 季琢玉的妻子忙忙慌慌就要亲自去张罗款待。
贺渊连忙制止,不太自在地说明了来意。
季琢玉一听只是订几套衣衫的事,虽要得急些却也不是做不出,自是一口应下,当即命人去毓信斋铺面上将裁缝大师傅请了来,打算去信王府为赵荞量身。
贺渊却对裁缝大师傅道:“不必特地过信王府去。”然后就单独与裁缝大师傅说好了相关尺寸。
季琢玉晕乎乎没反应过来:“还是上门量一量更准确吧?否则若不合身,那岂不是有负赵二姑娘对毓信斋的厚爱?”
“放心,准确的,”贺渊道,“新衫裁好后,烦请送到我那里。多谢了。”
季琢玉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贺大人已事先已命人替赵二姑娘量过尺寸了。”
贺渊握拳抵唇干咳两声,垂眸含糊道:“唔。”没量过,但是抱过。
*****
六月十八那日到毓信斋订新衫未果,怏怏不乐的赵荞消停了两日,在府中喝着韩灵托贺渊派人送来的那帖养神固元药,老老实实将养精神。
六月廿日,她整个人总算重新生龙活虎起来,清早先去柳条巷过问了自己名下产业的各项事务,接着便去了成王府。
赵荞与成王赵昂疏远的这些年里,登成王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通常都是年节之类,跟随父母或兄嫂前来罢了。
这会儿她突然独自前来,成王府门房上的侍者们都愣了片刻。
其中一名侍者去后花园通禀了再转来,笑着将赵荞往里迎:“前些日子殿下与二姑娘一道在南郊时受了点小伤,不方便亲自出来迎,吩咐请二姑娘直接往后山水帘榭一叙。”
这话说得,不知情的人多半会以为成王殿下在南郊受了什么致命重伤。
赵荞一路忍笑,默不作声地随侍者来到成王府后山的水帘榭。
这水帘榭建在后山背阴的瀑布水潭处,水车与成套引水物事源源不绝将谭中水引至水榭的飞檐斜顶,沁凉潭水便从斜斜的屋顶上倾斜而下落回谭中,形成一幕水帘。
炎热盛夏,活水成帘而下,在谭中激起水花,有沾着沁凉湿意的风猎猎扬起衣襟。
对外宣称“在家养伤”的成王赵昂正慵懒歪在水帘榭内的地席上,吃着冰酪看闲书。
抬眼见赵荞到了,他放下手中书册坐正,抬手请赵荞隔桌入座。
面前的矮脚八仙桌上已提前摆好了为赵荞准备的一盏浆果冰酪。赵昂一面说着话,顺手将那盏冰酪推到她面前示意她不必拘束。
酸甜交驳的浓郁浆果汁淋在一块块拇指大的冰酪上,可口又消暑,在这样的天气里最是恰如其分。
“多谢成王兄。”跽身而坐的赵荞也不与他客气,从托盘中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勺冰酪含进口中。
“看来那韩灵的医术着实可靠。瞧着你今日可比从南郊回来那时清醒了。”赵昂不咸不淡道。
他颊边伤处贴着一方纱布,显是敷着药的。这般模样再配上他故作镇定的兄长架势,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加之又回想起六月十一那日在南郊,赵昂为了躲对面树上射来的那支冷箭,倒地时竟磕到头晕了过去,赵荞咬住银勺闷闷笑出声。
“成王兄,我记得你脸上那道伤不深的,怎么还敷着药?”
她记得当时赵昂面上的伤口并不深,与贺渊肩头那道险些见骨的刀伤比起来差远了。
“这一转眼都快过去十日,贺渊都已开始带伤忙公务了,成王兄居然还敷着伤药躲在府中不见人,真是娇气得不像话。”
“你才不像话!两手空空来探望伤患就算了,还好意思嘲笑?”恼羞成怒的赵昂随手从果盘抓了一粒海棠果,作势要丢过去砸她。
他面颊上那道伤早就收口了,只是他的妻子担心会留下疤痕当真要破相,就让他老实继续敷着祛疤的“玉面回春膏”。
赵荞笑得更大声了:“你我怎么也是自家兄妹,不用虚礼客套吧?你就那么一道浅浅划伤,不值当我郑重其事带着礼物来探望的。”
赵昂将果子丢回盘中,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既你也认是自家兄妹,那你唤什么‘成王兄’?”
十一那日在南郊,他倒地时磕着头晕了许久,迷迷糊糊醒转时隐约听到她似乎唤过“五哥哥”的。
赵荞清了清嗓子,讪讪笑着垂下脸,专心又吃了一口冰酪,片刻后才道:“我这么大个人了,再像小时那样唤‘五哥哥’也不合适。”
堂兄妹两个如今都是大人了,总不好再像小时那般亲亲热热瞎黏糊,她今日空手来探望,便是不再与他生分的意思。
赵昂颇为欣慰地笑叹一声,也没再强求她改口,就与她闲谈起来。
问过她现下的情形,得知她五感已恢复,也无旁的不良症状,赵昂也挺替她高兴的。
“从南郊被送回来时我头还晕着,没顾得上留心你。过了两日才听你五嫂说你整个人木木的。不过她说有贺小七和韩灵在,用药对症再正确疏导就会好,我便没去多事了。”
赵荞点点头:“原也没什么大碍。我也不懂为何会突然五感尽失。他们说是正常的,许多人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事,都会异常一段日子。”
“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南郊刺客案是谁搞的鬼?”赵昂神秘挑眉。
“谁?”赵荞之前迟滞木然好几日,好转以后觉得丢脸,兀自落荒而逃回了信王府,没来得及向贺渊打听南郊刺客案的幕后主使。
“你见过的,就是籍田令樊承业的母亲,”赵昂冷然嗤笑一声,“没想到吧?”
赵荞讶异瞠目:“她?!”
“咱们都小瞧她了。原以为真就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谁知竟大有来头。”
前几日金云内卫将此案移交大理寺,樊家老太太及她的孙女樊琇也被交给大理寺审讯。
说起审讯,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的手段可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金云内卫审了几日都没能从樊家祖孙二人口中撬出更多东西,到秦惊蛰手上还不到第三日,这祖孙二人便相继竹筒倒豆子了。
“那老太太竟是吐谷契留下的暗桩首领之一,原是宗政家王庭旁支血脉,潜伏几十年了。若宗政家没倒台,或又伺机卷土重来,她约莫能被封个郡主,最不济也是个县主,”赵昂不屑笑笑,“可惜她的梦在南郊刺客案后就彻底碎了,恨得牙痒痒也没法子。”
赵荞啧舌半晌,万万没料到真相竟是这样。
“哦对了,据说受审时她曾冒出过一句,定会有人会替她报仇。”
赵昂顿了顿,认真看着她:“秦惊蛰亲自审了好几回,可那神秘人物的真正身份竟连那老太太都不知,眼下大理寺、内卫和皇城司都在暗查此人。不管怎么样,我想那老太这仇若非要算到什么人头上,无非就是贺渊,你,我。”
既那人大隐于朝,若真被三部联手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时,想必不会再大费周章往城外布什么局,最大可能就是在城中找机会下手。
城中不比外头,赵荞总不能随时扛一支水连珠出门。
赵昂怕她大意轻忽,严肃叮嘱:“在那人被揪出来之前,你出门多带些人,警醒着些,别没事往偏僻人少的奇怪旮旯里钻!”
“诶,知道了。谁没事往偏僻人少的奇怪旮旯里钻了?”赵荞不满地觑他,嘀嘀咕咕犟嘴。
赵昂看着她那娇横横的小模样,蓦地想起她小时摇摇摆摆追在自己身后,又糯又凶地喊话说“五哥哥带我玩”“阿荞最聪明,你教教我就会了呀”的那一幕幕,心底一片柔软感慨。
其实他一直很偏疼这个小堂妹的。
“你当我是阿澈,半点不知你这几年在外怎么野脚?”赵昂故作冷厉地瞪回去,“满京城里里外外所有古怪角落都被你跑了个遍。若不是你懒得走远,只怕国境四面都能踩满你的蹄子印!”
赵荞亲兄长赵澈这几年协理国政,忙得不可开交,轻易没工夫细细过问弟弟妹妹们的行踪。
而赵昂这个领闲职的成王殿下则有大把精力没处花,想着赵荞时常出入市井,又是个遇事不吃亏的毛躁性子,怕她与人结怨被暗算而不自知,时不时就会让人盯她一下。
“你才踩得出蹄子印!”赵荞冲他皱了皱鼻子,不服地轻拍着桌笑嚷。
说说笑笑吃完一盏冰酪,赵昂突然想起一事:“承恩侯世子即将抵京的消息你应当听说了吧?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去的。届时他会在京西蒹葭渡下,你去凑热闹时千万留心些,别离你的随身武侍太远,也别让陌生人轻易近身。”
迎夏俨进京会是个什么阵仗,赵昂用膝盖都能想出来。
如今那位身份还未被查到的神秘幕后人并没有到图穷匕见、孤注一掷的地步,赵昂估计对方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动手。
不过他本着兄长之心,还是忍不住多叮嘱这么两句。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风声鹤唳。你五嫂说了,夏俨进京必定有许多小姑娘前去相迎围观,人多怕出茬子,皇城司与内卫都会派人乔装混在人群里以策安全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赵荞使劲眨了眨眼,“我这么容易被看穿的吗?”
赵昂白眼望天:“呵,就你那点出息,要看穿很难吗?”
*****
六月廿二清晨,京西蒹葭渡口热闹得像哪家高门大户办堂会。许多衣饰华贵的少女们捧花携果,翘首望着渡口河面,时不时雀跃红着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掩唇娇笑。
阮结香护着赵荞一路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艰难与她的好友沐青霓汇合。
“嗨呀,你怎么来这么迟,前头的好位置都被别人占去了!”沐青霓佯做懊恼地捂着心口,又上下打量赵荞一番,笑了,“哟,穿这么谨慎,这是怕谁打翻醋坛子呢?待会儿往人堆里一扎,夏俨可就瞧不见你了。”
赵荞今日一袭素淡玉色冰凌丝马面裙,银线绣祥云卷花暗纹,雅致得体,半点没有要出风头夺人眼目的意思。
而沐青霓也没好到哪里去,薄水青软烟绫武袍而已。
周围那些姑娘全都精心妆扮,从装束配色到服饰衣料无不华丽绚烂,活活将她俩衬得灰扑扑毫不起眼。
“我就来看看,又不是要他瞧见我。再说了,你不也怕谁打翻醋坛子?”赵荞冲她飞去一个心照不宣的媚眼儿,“背着你家夫婿偷跑来的吧?”
沐青霓的夫婿就是被众人拿来与承恩侯世子夏俨并称双璧的段微生。
“什么偷跑?我就来看看,又不做什么,凭什么要偷跑?我正大光明来的。”沐青霓抬头挺胸,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下一瞬却又怂巴巴缩了肩膀,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
赵荞笑得直不起腰:“你成亲了的人都不怕,那我这没成亲的就更不怕了。”
说话间,她才发现沐青霓手中的东西,震惊道;“噫,你居然还捧了花儿来?!”
“你来迟了,没瞧见。先前这周围许多卖花和果子的小摊,大家都抢着买,我若不买显得一点都不合群。”
类似今日这样的场合,少女们历来有“投花掷果”以表热烈仰慕的传统。小摊贩们自然瞅准商机,一大早就来摆好摊子等着这群小肥羊。
沐青霓见赵荞两手空空,立刻仗义地将手上那把连枝的花分她一半。又拽着她衣袖正经询问了她恢复如何,一面寻着合适远观夏俨的位置。
巳时,当璀璨晴光将河面粼粼波光照耀出绮丽绯色,夏俨所乘的船也在少女们的殷殷期盼中靠了岸。
随着船上侍从随扈陆续下船,岸上已有小姑娘按捺不住雀跃与激动,率先出手拉开了“投花掷果”的大幕。
沐青霓摇头啧啧笑:“小姑娘们就是沉不住气。像我们这种见过世面的那就不同了,稳如泰山。”
赵荞笑睨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揪着我衣袖稳如泰山算怎么回事?我这只袖子都快被你扯脱了!”
“你又好到哪里去?脖子都抻长了三寸!”沐青霓跳脚还击。
笑闹间,随着夏俨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岸边已成鼎沸之势——
夏俨驻足在船头,面如暖玉,凤眼含笑,身形颀长秀挺。
他的站姿并不十分挺拔,玉色银线暗纹冰凌丝袍的宽袖大摆在河风的吹拂下猎猎翻飞。
一派慵懒无拘的名士风范。
绯色晴光沿着他周身描摹出华艳线条,河流在他脚下,山川在他身后,大美无言。
面对岸边频频抛来的花果,夏俨爽朗笑开,弯腰捡起脚边的花果,先做个陶醉嗅闻状,继而扬手又将它们抛回岸上人群中。
迎重要人士时“投花掷果”表示倾慕或敬意,这算民风上的传统场面。可从未见过有谁又将别人丢过去的花果再扔回人群的。
他这出人意料的回应惹得小姑娘们娇笑连连,热情愈发高涨,一个个要躲不躲地乱成一锅粥。
“哎哟哟,他怎么可以这么风……雅,”沐青霓硬生生咽下那个“骚”字,极其捧场地按着心口做腿软状往赵荞这边靠,“阿荞,快,扶着我些,我快喘不上气了!”
其实她也就是跟着周围人瞎起哄而已。她的夫婿段微生虽与夏俨齐名,到底是朝中大员,又出自京中名门,行事当然偏于矜贵持重,轻易可不会像夏俨这般瞎胡闹。
赵荞也伸出手去握她手腕,乐不可支地配合道:“扶、扶不住,我也……”
两个姑娘的指尖才虚虚碰到一处,沐青霓的手就被一只大掌握住手腕“截”走了。
“喘不上气了?那我渡气给你啊。”一道阴测测的笑音传来。
沐青霓扭头尴尬笑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段微生:“我……开玩笑的。”
段微生向赵荞颔首致意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沐青霓道:“我没开玩笑。”
语毕,毫不留情地将她拎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