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面对沐青霓拼命挥手求救的模样,赵荞心中无比同情,却又有些想笑。
  *****
  船头的夏俨终于骚够了,施施然举步下船来,在侍从随扈的簇拥下穿过沸腾的人群,沿路还不忘自来熟地噙笑对小姑娘们频频叮咛。
  “承蒙厚爱。”
  “天热,日头咬人,大家早些回吧。”
  “当心些,莫挤伤了。”
  因有传言说夏俨此次进京,会与号称“庙堂雅音之首”的太乐令王舒斗琴,人群中便有人大胆向他问及此事。
  他也不回避,大大方方笑答:“对,与王大人是有此约。具体日期及地点尚未定下。”
  “那,您觉得,您与王大人斗琴,赢面大吗?”有人又问。
  “在下应王大人之约,可不是为了与他比个输赢,”夏俨止步,关于面上笑意笃定到近乎张狂,“是为了让王大人真正理解,何为‘庙堂雅音’。”
  这样的狂妄厥词,也就夏俨敢说。若是换个人,此刻只怕已被耻笑的声浪淹没。
  不远处的赵荞笑弯眉眼,喃声嘀咕:“这骚包油腻的名士风范哦,啧啧,也不怕将你那船浪翻了。”
  但她并不觉夏俨是自大吹嘘。
  夏俨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他凡事从不虚伪自谦。既他敢当众这样说,就表示他一定能做到。
  有人说他狂到癫痴,却也有人说这便是所谓“恃才傲物”,反正绝不是世人想象中那种饱学多闻的谦谦君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时个又狂又浪、我行我素的做派。
  周围人都争相往夏俨那头挤去,赵荞扭头一看阮结香都已被人群冲散到五米开外去了,当下不禁莞尔摇头,慢慢往后退,给热情汹涌的小姑娘们让出一条能离夏俨更近些的路来。
  她今日当真就只是来看看,可没想过要当众挤到夏俨跟前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左右再过三日就是钟离瑛大将军寿辰,既小五儿说过夏俨也会前往柱国神武大将军府贺寿,那到时总有机会见面,还没这么多人围着,聊几句闲话的机会还是有的。
  赵荞艰难挤出人群,抬手对还在人缝里挣扎的阮结香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榕树,唇角扬笑正欲开口,却见阮结香脸色大变。
  她心中不免一个激灵——
  左后人群中一位着桃红衣裙的高挑女子正疾步冲向她,袖底有寒光闪现。
  赵荞本能地侧身退了两步,猛然想起前几日赵昂的那番叮嘱,周身遽然转凉。
  当时赵昂说,那名神秘人如今还不到狗急跳墙的地步,应当不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贸然生事,所以她今日也就大意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跌入了一个稍显坚硬的怀抱,紧接着,她仿佛听到“喀嚓”一声响。
  好像是……脖子被扭断的声音。
  赵荞僵身站在原处,震惊到几乎听不见周围动静,定定看着眼前的水红浣花锦绣合欢花纹样的衣襟,喉间滚了好几滚,鼓起勇气想要抬头看。
  头顶却被一只大掌按住。
  “阿荞,别看。求你了。”
  赵荞以舌尖舐了舐唇角,清了清嗓子:“逸、逸之哥哥,我也求你,让我看看吧。”
  此时此刻,她对身后那名似乎被扭断脖子当场断气的刺客没有半点好奇。
  对周围人的反应也毫不关心。
  她就想无所不用其极地求一个机会,看看面前这个穿着水红浣花锦绣合欢花衣裙的贺渊!
  穿!女!装!的!贺!渊!
  谁说今日全场夏俨独领风骚?!这绝对是贺大人更骚一筹啊!!
 
 
第79章 
  在贺渊将赵荞护在怀中,同时一招制敌拧断了那名刺客的脖子后, 两名同样乔装、随他混在人群的内卫武卒已迅速上前托住刺客尸身, 不动声色将其带走。
  先前赵荞已退到人群最后, 前面那些人目光全聚焦在夏俨身上,一时竟似无人留意到背后这番动静。
  确认局面已被自己人控制,且丝毫未引起人群恐慌骚动, 按在赵荞头顶的那只手掌总算慢慢松了力道。
  那淡凉沉嗓已转为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静:“看可以, 别笑太大声。”
  “嗯!”赵荞重重应声, 咬住拼命上翘的唇角,慢慢抬起头。
  当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在瞧清眼前人那略微陌生的脸时,笑意因震撼而凝固,心窝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猝不及防地乱了心音。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古怪突兀。半点都没有。
  贺渊是武官,平日并不娇生惯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肤如凝脂的地步。但此刻他的脸肤光洁, 质感莹柔,显是先细心绞过面,再以面脂敷过。
  他身上那件水红绣合欢繁花锦虽花色纹样耀眼些, 却是束腰大摆的干练武袍式样,既方便行动又能稍稍掩饰身形。
  端雅的单垂鬟燕尾髻,被薄薄粉黛恰如其分柔和的侧脸线条,有清凌华彩的月眉星眸。
  虽他身形高长颀硕,但因这般装束并不刻意矫揉造作,一派雅洁利落,这使他看上去英气又冷艳。
  如料峭春寒时月下的沾雪红梅, 又像凛冽深秋里晨曦中的披霜木芙,不自知地透出一股勾人心魂的矜贵禁欲。
  “大隐于人群”是金云内卫的专长之一,乔装匿迹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很常用的一种法子。
  至于乔装成什么身份,这并不能由他们自己的喜好,需具体考量任务环境,挑选一种足使他们在任务场景中绝不突兀的身份去做妆扮。
  今日这诸多姑娘们争奇斗艳的场合,像赵荞与先前那沐青霓一般敷衍素淡着就来的倒是异数,反而贺渊这种才是最不容易惹人侧目的。
  赵荞面上的笑还僵着,心中竟生出点自愧不如的淡淡羞耻。
  她知道贺渊的性子,一向是不管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从无得过且过地敷衍之举,却没料到他竟连乔装匿迹这种事都能做到几乎无可挑剔。
  关键是,还该死地好看!
  见赵荞望着自己愣怔带笑,贺渊撇头避开她的注视,面无表情地淡声道:“这里不安全。你赶紧回城,让你的车夫跟在夏俨车队后头,我再派个人随行护送你。”
  赵荞看得出,他此刻绷着冷脸其实是因为窘迫别扭,甚至略有些难堪。她将心比心稍想想,就能体会贺渊此刻的心情。
  贺渊又没有穿女装的嗜好,无非是职责所在、形势所需才做此装扮。若非先前看到她有危险,他今日约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她面前的。
  不得不现身救她,被她瞧见这样的打扮,他心中必定很不是滋味。
  她一开始却还没心没肺只想看他笑话,可真是个混蛋姑娘。
  赵荞心中自责揪疼,赶忙道:“我不是……”
  亡羊补牢的歉意安抚才起了个头,她的嘴就被捂住了。
  “先别说话,求你。”贺渊冷淡的声音里隐隐藏着沮丧懊恼。
  *****
  阮结香扶着赵荞上了马车后,贺渊无声做了个幅度极小的指令动作,接着便有一名黄衫女子跟过来,也上了赵荞的马车。
  那黄衫女子上来后笑着对赵荞无声执了武卒礼,接着便在侧边长椅尽头靠门帘处坐下。
  赵荞疑惑蹙眉打量她好一会儿,才讶异又不敢置信地脱口道:“孙、孙青?!”
  孙青是贺渊麾下的内卫武卒。
  之前赵荞被贺渊带上泉山的那段日子,孙青每两日会上泉山向贺渊通禀一次各项事务的进展,所以赵荞也算认得他。
  “赵二姑娘安好,”孙青略垂下脸,笑得不大自然,嗫嚅着解释道,“今日这样的场合,只有扮作女子才不会太过突兀。或许丑了点?让您见笑了。”
  孙青与赵荞不过几面之缘,他此刻以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赵荞面前尚且会觉窘迫难堪,先前贺渊心中的窘迫难堪与他相比只会倍增。
  赵荞再度懊悔于自己方才在贺渊面前过于没心没肺,突然心疼得眼眶烫了起来。
  “哪里话,不丑的。其实我瞧着你们的衣衫妆容都像模像样,与你们各自的长像气质还挺合适,”赵荞尽量放缓语气,友好闲聊,“发髻是你们自己梳啊?”
  “贺大人就是自己梳的。我手笨些,是和另一位同僚相互帮忙。”
  “上妆、梳发这些事要做到扮谁像谁也不容易。你们这是,平常要练着?”赵荞是个什么人都能搭上话的性子,端看她愿不愿意而已。
  听她没有嘲笑之意,孙青紧绷的肩背才渐渐松缓:“嗯,我们平日的操练除了武艺之外还有许多事。乔装易容也是要学要练的。男女老少都能妆扮,看任务场合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内卫并不像寻常人想象那般完全靠武力解决问题,所以要掌握的技能其实多且杂,乔装易容、匿迹追踪是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熟稔的技能。
  但因他们是御前的人,日常许多事做了也不能对外张扬,所以世人对他们总有些刻板印象,并不清楚他们的千面神通。
  “原来你们这么厉害的,是我见识短了。诶,对了,你们今日怎么会在这里?方才那个刺客又是怎么回事?”赵荞后知后觉打了个冷战,“天呢,方才若不是你们,我可就要回钦州卖鸭蛋了。”
  坊间俚语说“回老家某某地卖鸭蛋”,就是委婉表示“这人死了”。
  钦州是赵氏龙兴之地,赵荞便是在钦州出生,并在那里渡过了童稚时光,所以她每次说到这句话时还是习惯说“回钦州”。
  这说法让孙青觉得亲切,忍不住轻笑出声:“您别怕,有咱们在,哪能轻易让您‘卖鸭蛋’去?方才不是一个刺客,是三个。他们原本不是专程冲您来的,方才那人是无意间瞧见您以后突然出手的。”
  其实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盯上那刺客和她的两名同党已有一会儿了,怕惊动人群造成混乱误伤,就装作很挤的样子慢慢将他们往人群最后头赶。
  “贺大人为防万一,很早就在您附近护着了,只是他不想被您瞧见,才一直藏着掖着。”可惜最后还是被瞧见了。这就是命。
  赵荞愧疚地抿了抿唇:“听你这意思,他们原本的目标,是夏世子?”
  难怪贺渊要叮嘱她让马车跟着夏俨的车队回城。
  想必还有一队内卫会随行护着夏俨。
  孙青咳了一声,目视前方坐得笔直:“我可什么都没说。”
  *****
  赵荞被送回信王府已是未时近尾,进门才过影壁就与前脚才回府的兄长赵澈遇个正着。
  赵澈听到背后脚步声,扭头看到二妹身旁的阮结香面色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当即蹙眉驻足。“阿荞,你今日出去遇到事了?”
  “嗯,差点就那什么了,”赵荞走上来与兄长并肩,“幸亏贺渊也带着人在那里,不然你从此以后就没有二妹了!”
  叽叽喳喳说完今日遭遇后,赵荞向兄长请教:“内卫是御前的人,怎么夏俨这侯府世子进京,他们也要前去暗中保护呢?方才回来的路上我问了内卫孙青,他不方便向我透露太多。大哥知道吗?”
  赵澈是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虽他无权管辖内卫,也不清楚内卫今日的行动,但只需听几句就能想明白各种前因后果了。
  “内卫今日保夏俨,其实是保陛下。”他温声笑笑,边走边耐心向赵荞解释起来。
  上阳邑明辉堂夏氏本就是前朝名门,前朝末期又出了那位惊世通才夏谨言,这就将夏氏在国人中的声望推向又一个高峰。
  在复国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现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在前朝时还只是夏家府兵统帅,由此足见夏家昔年煊赫。
  前朝亡国那会儿,夏谨言虽无官无爵,其长子夏鸿林却是上阳邑节度使。
  复国之战初期,夏鸿林与其二妹、三弟分率大军在滢江畔抵御吐谷契追兵时齐齐阵亡捐躯,之后夏谨言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协助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整合江右各地豪强门阀势力,并主动将上阳邑军政大权交由朔南王府统一调度。
  完成此番大义之举后,夏谨言一病不起,拖了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
  武德帝退守钦州整合江右势力时,若无上阳邑夏家为首的几个世家门阀率先响应“捐弃前嫌,携手驱逐外敌,收复故国山河”的号召,各地豪强之间的内斗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也很难在那么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尊朔南王府号令共谋复国大业。
  可以说,夏家是大周开国的奠基功臣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感念夏家当年的大义匡扶,封夏谨言最小的女儿夏鸿静为承恩侯,整个上阳邑均为承恩侯府食邑,特许夏氏蓄府兵万人,隆宠一时。
  那名与松原邱黄两家勾连、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着实有点手段,脑子转得快,胆子也够大。
  南郊刺客案才过去半个多月,内卫与皇城司一直没放松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员。在这种时候那人非但没有按常规蛰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杀夏俨,实在不容小觑。
  赵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俨在京中出了事,对朝廷绝对是沉重一击,对陛下来说更是棘手。”
  因为昭宁帝登基前后大力清理旧时积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时封的勋贵及前朝名门,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门阀。
  但昭宁帝清除积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师出有名且罪行确凿,桩桩件件的处置都颇得民心,所以虽有利益相关者心中不满,明面上却不好轻易与朝廷撕破脸。
  若夏俨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风声,说是皇帝陛下不容开国功臣与前朝名门,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宁帝很容易被推到一个百口莫辩的危险境地。
  “届时民心一动摇,某些豪强门阀再借此抱团与朝廷公然抗衡,局面很有可能失控,那松原邱黄两家就能浑水摸鱼、绝地翻身,”赵澈轻哼一声,“这招‘围魏救赵’可谓老辣。可惜他们没那个命,遇上贺渊这个看一步算三步的谨慎性子,早早布控将他们这步棋路给堵死了。”
  赵澈话音里对贺渊有毫不遮掩的激赏。
  “难怪他们要乔装混在人群里,而且还是由贺渊这个左统领亲自带队。”赵荞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般没心没肺的看笑话,对贺渊真是莫大的羞辱。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