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陈寻被罢官,所有恩封全部被撤,还处了牢狱并罚没了部分家财。
不过陈寻毕竟开国名臣,也曾与许多朝中肱骨一同为收复故土而尽心尽力,随着事情渐渐淡去,这两年京中某些高门念着旧日故交,有隆重宴请时也会向他发出帖子,不愿在明面上被诟病为“拜高踩低”。
但信王府是没与陈寻来往的。
一则导致他当年倒台的引线人物正是信王妃徐静书,他恨得牙痒痒,按常理来说也不会想与信王府有什么交道;二则信王府也瞧不上他这种知法犯法的老不修。
违律私纳后院人就算了,还挑个年岁够当自己孙女的小女孩,简直为老不尊、丧心病狂。
赵蕊想了想:“或许是闲着无事,陈寻凑上去找他说话,他就客套周旋一下吧?”
赵荞皱了皱鼻子,觉夏俨的光环淡了三分:“算了,他爱与谁结交同咱们也没关系。走吧。”
姐妹俩正要继续后院去,那边的陈寻与夏俨却一道走了过来。
“赵二姑娘请留步。”陈寻远远唤了一声。
中庭里的宾客们都看着,赵荞也不好搅扰钟离瑛的寿宴氛围,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脾气,满脸假笑地驻足。
“陈老有指教?”
陈寻在赵荞面前站定之后,突兀地向她执了个过分隆重的谢礼,将她惊得往后蹦了半步。
虽说如今的陈寻无官无封,但他到底是开国名臣,年岁又长,赵荞于情于理都担不得他行大礼。
陈寻站直身,皱巴巴的干瘦面上全是笑:“小女陈端在明正书院是四公子同窗。早前在书院受了欺辱,承蒙二姑娘与四公子关照庇护,一直没来得及登门致谢,今日便趁机当面谢过。”
“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赵荞扯了扯唇角,心中白眼连天,不知他这是在装什么慈父嘴脸。
陈寻的小女儿在书院被欺辱,赵荞和四弟赵淙替她出头,那都是去年冬的事了!
大半年过去才想起要来谢,还当众做这副样子让她下不来台,总觉没安什么好心。
“钟离将军有事要找我谈,陈老请自便。”赵荞真是不想多看陈寻一眼,虽有夏俨在场都不足以平复她心中的厌恶与烦躁。
站在一旁的夏俨忽地挑眉插嘴:“巧了,我就是在等你。钟离将军也有事要见我,方才命人来叮嘱过,说若见赵二姑娘来了便一道过去见她老人家。”
于是二人在赵蕊的引路下一道进了后院。
进垂花院门后,夏俨忽地笑道:“我方才在中庭等你,陈老主动凑过来说话。他昔年与我父亲曾有些交道,我不便拂他脸面而已。”
赵荞蹙眉无言。说到底,她与夏俨称不上有什么私交,他与谁结交,源于何种父辈掌故,和她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种事?!
*****
到了后院正厅,钟离瑛端坐主位,下手座的却是执金吾慕随。
执礼后,侍者领了赵荞也夏俨分别落座。
钟离瑛行伍出身,也不来什么虚的,干净利落地直入正题:“我年岁大了,宴客也不知该张罗个什么玩乐。正巧府中有几支火器,便想着待会儿请你二人挑个头,带着大伙儿玩一玩。可否?”
赵荞的三弟赵渭做出的水连珠已算是当世最顶尖精妙的手持火器。既水连珠她都玩得转,寻常火器自也难不倒她。
可她总觉得,钟离瑛突然在自己的寿宴上做这种安排,似乎没那么简单。
且她听着钟离瑛话中这意思,夏俨似乎也是擅长使火器的,不免惊讶又好奇地扭头觑向旁座的夏俨。这人怎么什么都会?
哪知夏俨也正看着她,眉梢一挑,玉面含笑:“若二姑娘应承,那我自当奉陪在侧。”
这种含含糊糊,听起来就像在撩撩拨拨的鬼话,赵荞平常是很不喜欢的。若换了旁的人这么说,此刻她口中那个“滚”字只怕已经掷地有声。
可偏生对方是夏俨,她不太忍心对他口出恶言,于是淡淡哼了一声。“夏世子慎言。”
夏俨不以为忤,笑得愈发开怀,将目光转向钟离瑛:“不知大将军希望我俩带众宾客如何个玩法?若是比输赢,那总得有个规则彩头才真真热闹。”
钟离瑛乐呵呵道:“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彩头?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
夏俨噙笑的目光再度转向赵荞:“赵二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方才在中庭遇见他这一路过来,虽交谈不多,但赵荞总觉他反常的很。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堵死了他的话头:“那就不要讲了。”
夏俨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眼中有愣怔稍纵即逝。
反正面子已给他下了,赵荞也懒怠再做什么婉转迂回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挑明:“总觉你没安什么好心。”
今日这夏俨仿佛鬼附身,实在古怪到让她心中发毛。
第81章
“我怎么就不安好心了?”夏俨玉面讪讪飞红。
其实他对赵荞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赵荞之所以心生不悦,一是先前瞧见他与陈寻相谈甚欢, 暂时有点“厌乌及屋”;二是夏俨古古怪怪, 言辞间“仿佛撩撩拨拨, 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路数,恰好是赵荞最反感的。
赵荞低声道:“夏世子,咱俩一时话不投机, 还是各自闭嘴吧。今日钟离将军大寿, 若非要为这点清官难断的小事闹得她老人家为难, 那可真是不干人事了。”
夏俨不可思议地轻瞪她:“你偷偷骂谁不是人?”
“谁再叨叨叨谁就不是人。”赵荞冲他扯出个假笑。
夏俨被噎得喉间发哽,端起茶盏时朝她横飞去一道眼风。
见气氛不对,执金吾慕随笑着开了口:“夏世子矜持些,好好说话,别再故作轻浮地瞎招惹。若真将赵二姑娘惹生气了,她骂起人来可不管对方封爵几等、家世高低的。”
“这么凶?”夏俨嘀咕了一句, 唇角却莫名上扬,“行,那我识相闭嘴, 还是听钟离将军安排吧。”
其实,钟离瑛遥领天下军府,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岂会是那种要听别人七嘴八舌出瞎主意的糊涂老太太?
她既已打算要让宾客在今日宴上以火器比试来助兴,该预备的早已预备好。方才说要听听夏俨的主意,不过瞧着夏俨待赵荞的态度有些古怪,便顺嘴架秧子起哄, 逗逗小辈们而已。
待钟离瑛将怎么个玩法大致说了,赵荞立刻就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有愿意参与这游戏的人先比试一轮,打不会动的定桩靶,再由前三位胜出者比试第二轮,抢击侍者抛至高空的目标。
最终胜出的一人就能得到神秘而丰厚的彩头。
这规则乍听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可……
“手持火器在外间并不多见,许多人平日连边都摸不着。打定桩还能凭点运气,高空飞物可就为难人了。”
赵荞心中暗暗啧舌,这架势,根本就是要从宾客里考选出几个神机手来吧?
钟离瑛与下手座的慕随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慕随从容望向赵荞:“怎么?赵二姑娘畏难怕输?”
此话一出,赵荞就明白这事是钟离瑛与慕随一道筹谋出来的。绝不会是单纯的游戏玩乐。只怕是为了挑选什么人,或者确认什么事。
她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心知这两人所谋之事不是她该多嘴打听的,于是乖巧笑道:“玩乐助兴而已,我是输是赢有是什么要紧?老寿星瞧着热闹,心里高兴就成。”
*****
从后院出来时,赵荞见夏俨跟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无奈叹气。
“夏世子才名满天下,为人品行如何,我多少知道些。你今日古古怪怪试探,实在很没意思。”
夏俨稍愣:“我没试探什么,只是同你开个玩笑。”
“玩笑要双方都觉好笑才算的,”赵荞斜睨他,神色已缓和许多,“你若有事相求,不妨敞亮直说,能帮的我会帮。若再做精做怪,信不信我卯起来能将你骂到哭着奔回上阳邑。”
夏俨撇开头,闷闷笑出声:“你这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任谁都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难怪赵渭说,以往许多人打你主意,最后都被你处得‘亲如兄弟’。”
这不喜暗昧弯绕,偏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脾气,旁人的旖旎小心思实在很容易被她给扼杀于萌芽。
赵荞恍然大悟,笑着翻了白眼:“我说你进京时怎么走的是水路,原来不是从上阳邑过来,竟是从宜州转道。钟离将军说的那些火器,是你受赵渭之托带进京来的?”
夏俨含笑点头。
年初赵渭领圣谕出京,带人在宜州的某处无人深山里督建了火炮、火器改良与试射的专用场地。
那算是国之机密,除了赵渭率领的铸冶署相关人等及一支三万之众的专属卫队外,轻易连只苍蝇也进不去。
既夏俨能见到赵渭,还能帮忙将改良后的最新式手持火器带进京,说明夏俨已得到昭宁帝的信任,或许即将为朝廷所用。
想明白这层后,赵荞对夏俨也就没太大戒心了:“老三那家伙是闲疯了吧,跟你聊我的事做什么?”
“因为我有求于你,怕你不肯答应,自得先了解你的喜好才好接近,”夏俨理直气壮地遗憾道,“没曾想我预估出错了,原来你看重的只是我的才华。”
他还以为“牺牲色相”会比较快捷有效呢。
赵荞倏地红了脸,心中疯狂辱骂“赵渭是个王八蛋”一百遍。
她背后偷偷敬仰追捧夏俨那是她自己的事,在家人朋友面前说说没什么。可被捅到夏俨本人面前,这就十分羞耻了!
“真的,我对你本人没有任何觊觎之心,美男计什么的就别再来了,”赵荞尴尬到语速飞快,“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说话间,有侍者前来领二人去前厅入席。
夏俨道:“事情说来话长。过几日再请二姑娘单独一叙,可好?”
“行。”赵荞见他眼神诚挚恳切,像是当真有事,便应下了。
*****
正席时赵荞与恭远侯府的沐霁晴坐在一起。
沐霁晴以手遮在她耳畔,贼兮兮偷笑:“待会儿比试火器,若你赢了彩头,须得分我一些,当做给我封口费。答应不?”
“凭什么?”赵荞笑着挑挑眉。
“你方才和夏世子说话时我瞧见了,脸红得咧,啧啧,”沐霁晴挤挤眼,“你若不给封口费,待会儿我就去掀贺七叔的醋坛子。”
先前赵荞脸红是因知道三弟将自己追捧夏俨的事捅到本尊面前,羞耻之故,倒不怕贺渊知道。
于是她不以为意地呵呵两声,不受沐霁晴胁迫:“别吓唬我,他昨日说了今早要回沣南祖宅的。”
一来一去,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要日落快关城门时才能回来了。
“他骗你呢,昨日下午就走了,待会儿指定能到。”沐霁晴良心一点都不痛地出卖姻亲家的小七叔。
赵荞眉心一皱:“他回去,究竟是做什么事的?”为什么要骗她是今早走?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昨夜听我哥说的。”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酒席过后,一行人就去了柱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后花园。
神武大将军府是武德元年御赐。
为彰显钟离瑛这位老将在复国之战中的卓著功勋,当时的武德帝可谓煞费苦心,为她挑的这座宅子是前朝王爵府邸,光后花园就占地三十余。靠山临湖,花木扶疏、绿荫成林,亭台楼榭、活水瀑布甚至小型演武场地都齐备。
今日宾客过百人,这后花园中也丝毫不嫌拥挤,也无人觉乏味,大伙儿都能在园中各处寻到不同意趣。
心事重重的赵荞与众人一道进了演武场。
场边早已搭好观战用的高台锦棚,主位处坐着钟离瑛、执金吾慕随及不知何时来的贺渊。
他们那间锦棚的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方正铜冰鉴,极为显眼。冰鉴的顶端盖上缠有流苏彩筹,想来就是今日胜者会得到的那份神秘彩头了。
赵荞望过去时,贺渊的目光与她遥遥相接,唇角愉悦扬起。
可惜赵荞还记着先前沐霁晴透露的那个秘密,心中不大舒坦,哼了一声将头扭开了。
出息了,居然骗她。还有脸笑!以为亮出梨涡来卖乖,就能躲过秋后算账?想得美。
六月的天是小孩儿的脸,早上还艳阳高照,这会儿竟就灰蒙蒙地沉了下来,有风大作。
这样的天气无疑将火器比试的难度又推高一层。
第一轮打定桩用的火器是赵渭最新改良出来的,外观看起来与水连珠差异不大,只是所用材料不像水连珠那般通体金贵,尾部一截改为木制。
赵荞拿起放在旁边的铜弹细细端详一番后,了然笑开。她大约猜到钟离瑛与慕随为何会搞这么一出了。
她三弟是个在匠作之事上绝不服输的人。
年初她在尚林苑行宫与茶梅使团的人比试两国火器优劣那会儿,赵渭发现茶梅国的手持火器工艺粗糙,就连铜弹所用的耗材也是杂质颇多的混合铜。
那种铜弹虽炸膛的可能极大,对精准度也有影响,但它的铸造成本比原本的水连珠低许多,若真正两军对战,对方这种工艺显然实用性更强。
而赵渭之前造水连珠总是追求精工细作,一应耗材全是顶尖的,国库根本承担不起大规模铸造及长期演练消耗的花费,也就无法真正配备至军队广泛应用。
这回赵渭委托夏俨送回京的这些,工艺上最大的改良便在于材料。
不是茶梅国那种优劣参半的混合铜,而是宜州、遂州、原州都常见的淡黄铜,既降低了铸造成本,又规避了杂质混合铜会带来的炸膛、卡壳风险。
再加上尾部一截改为木制,降低成本的同时还能缓冲后坐力,对神机手个人来说也是个天大福音。
“这是打算在北军中试行推广?”赵荞撇头对旁侧的夏俨轻道,“找我俩演示试用,给舆论造势,争取朝中各部支持?”
夏俨颇为意外地笑着打量她:“京中人都说信王府二姑娘不学无术、脑袋空空,看来传言做不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