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见他熟门熟路,这个益王府他倒像是探了无数次的模样,依言而动,心中稍定。
往南数百步,他领她拐进了另一条窄道,再往北奔行百步,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处残破不堪的院落。是时寒风大作,风声呜咽,这院子本就荒瘠,冻冰的枯叶被吹起来钻进脖子,剐得唐糖生疼。
纪理取下自己的毛领,环在唐糖脖子里,又将她双耳轻轻捂上:“这座后院荒了五六十年,草木枯败。院中这栋房子更有鬼宅之名,外界鲜有人知罢了。”
唐糖有些好笑:“于府上问你地图,非说不允我来。待到了此处,又忽地热心带路,带完了再拼命吓唬我,究竟安什么心?”
“我不允的事情,你做得还少了么?我不领你来,你就不来了?”
“知道你还添乱!”
“别说话,你听……”
赵思危信中的确提及有个废旧院落。齐王所求,正是请唐糖入内细细探明,再将里头情形带出来,向他一一告禀。信中一再申明,什么东西都不必往外取,安危为首。
唐糖拨开点毛领子侧耳倾听,果然有些吱呀动静,似是金属磨蹭的声响,宅子里更奇,倒像是隐约有人在窃窃说话,竟是有男有女,她想要勉力听清,那说话的内容却模糊不明。
唐糖正用心听,忽被他往怀里一带:“别怕。”
她倒被他吓了一条,挣脱不出,只有骂:“真是有病,作甚诬赖我?你自己怕就直说。”
他也不同她理论:“是,糖糖我怕极了。”
“恶心。”
她骂得不够狠,他趁机揉一揉她的头发,心头益发思念成疯。
唐糖一心惦记的都是正事:“大人你看,本想着明日城中人又多又杂,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也方便脱身。我今天本就是来踩个点,真没想到你径直带我来了这里。如今你在倒也甚好,你速速去府外替我望风,我入内一探就归,很快的。”
他气呼呼再次替她紧一紧领子:“休想,上过你一回当,便绝无下回。同去。”
唐糖气昏了:“那我不去了!”改日避开此人,再来便是。
“我替你去。”
“你脑子没病?你去作甚?你对此地那么熟,早不去晚不去,我来了,你就非去不可了?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有了儿子的人踏实点儿,明日就是元宵,纪刀刀极想看一眼京城的花灯,说你去年元宵曾经答应过他的!”
“你若是出不来,你让我明晚一人领着刀刀去看花灯?”
“你敢咒我!我进去绝对出得来你信不信?”被他怀疑到了水准,唐糖自然要不服的。
“嘘……”纪理指指那所废宅,隔着那些仍在窃窃说话的人声,夹杂其间有一缕嘤嘤哭声,听起来柔细且凄楚。
“其他的人声很模糊,这个倒清晰。似是位女子,大人对这儿这么熟,这女人……是人是鬼?你可曾见过?”
“不曾,这所宅子……我进不去。”
唐糖很惊诧:“锁砸不开么?我看看。”
她趁势往前跃开几步,欲去屋前寻锁,知道他执拗,干脆回身等着他。纪二神情终于略微满意,上前牵紧了唐糖,由她领近了废宅。
这宅子的门看起来并不紧,为风吹得噼啪作响,唐糖贴耳细听,方听见里头喀喀巨响,像是有铁铸的怪物驻在里头似的。
“里头藏了什么宝物了么?这原来是一所消息室啊,听上去结构庞大,修得应该十分考究,年份估计不小,竟能一直运转。怪不得你说进不去,的确是险,不可破门而入。建此类消息室的人全是疯子,门背后至少四种以上的防盗机关,破开来你人可活着皮却没了。”
“哼,现在死心了?可以回了么?”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唐糖嘿嘿一笑,发后摸出枚小细钩来:“不可破门而入,却可盗窗而入,我去攀窗。”
窗户建得极高,不似寻常的窗子,只和气窗差不多大。
“窗后就保证无有机关?”
唐糖身法灵巧,三两下便贴墙攀到窗边,回头笑他:“处处安机关,那建它的人不是把自己弄死了么?那么小的窗就是作通风用的,不然屋子的木头年久了都得烂,便不可能至今还可以动了。”
他真是呕死,领她过来本想巴望她彻底死心,不想唐糖扒着窗边,用小钩子将其中一扇窗户一撬而开,身子一耸,脑袋试着通过了一回,估计正好够她的身子通过。
里头的声音忽而住了,长久再不听见响动。
唐糖探看了一番,窗子太小,就着月光也探不分明。
“我看看去。你身高马大的又进不去,就只能委屈望风了,怕的话就去府外。”
“你做梦。”
唐糖理都不理他,怀中抛给他一团绳子,边说边往腰间缠:“不怕的话,守在宅前。不要贴门站,守在远侧,不要立在门的正前方,若是有事,此门随时可能爆裂。你替我握好这段软绳,一定捏紧了,不要松开,不然我找不回来真死定了,你回头还得给你家刀刀再找一个新后妈。”
“我还有话……”
“大人为何总在节骨眼上有话要说?有什么话待我死后,烧给我好了,免得当面尴尬,如此不是正合你意?”
唐糖像是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交待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气都不及气完,唐糖说罢将身往气窗内一纵,人不见了。
他屏息凝神注视手中绳索,感受唐糖也许慢慢贴着墙在往里头走,里头的喀喀声、窃窃私语的人声慢慢复原,却忽听宅子里“啊”的一声,他浑身血液全数涌上来:“糖糖!”
里头人声渐消,唐糖一直没有声音,他将绳子拽了拽,绳子的那一端虽然未动,却是紧紧绷着的,但这仍然无法证明她安好。
他又高唤一声:“糖糖?”
宅子里那个呜呜咽咽的女声慢慢又哭起来,唐糖依旧毫无音信,手中软绳“啪”地断了,他疯了一般,几乎想要去踹那扇门。
那前一刻还在哐当作响的门却吱呀开了,打里头探出个小脑袋:“你一个人是不是吓死了?如何声音都变了,还是风里头受了凉?”
纪二怒极欲骂,她又道:“我怕你一个人站在外头害怕,才将门后的机巧关闭了,你要不要进来同我一起?”
他紧走一步,唐糖却伸手一拦:“刀刀怎办?”
纪二恨道:“你不是说得万无一失?”
唐糖挥挥手,示意他快点:“诶,几个机关都锈死了,废了老劲,绳子磨断不说,还夹痛了手,可算弄好了。”
他又舍不得骂她了,刚跃进那扇门,唐糖却“嘘”了一声,指指远端屋角的地上。
屋外的月光洒进这间荒屋,屋角有一只透明的罩子,罩上开了一圈气孔,罩中有个面目苍白的女子有气无力伏在地上,瘦得皮包骨头,几乎已无人形,眼睛凹陷下去,满脸泪痕,原先的容貌应该十分姣好,此际看来又实在有些可怖。她望见又有来人,身子颤了一会儿……再次呜咽起来。
唐糖本不愿同他如此亲密,怎奈屋中到底有第三人在,只得半扒了他肩头,同他耳语:“一直在哭,一问更哭。我得先入内转一圈,一会儿再来管这女子,你要不要在这儿守着她?我看她年纪比大人还大些,有一种弱不禁风之美,洗干净了恰巧合大人的口味,刀刀新后妈……”
“浑说。”
“你要跟我走?也罢,那你留意脚下,她估计是踩到后触发了头上的机关,就这么罩下来……外头那个罩子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罩得极死。大人小心趟地走,步子不要提起来,若踢踩到什么异物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妄动。”
“好。”
他们贴得极近,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面上,月光太亮,唐糖正好看得清他的脸,便很不自在。
“呃,先不点蜡,一会儿不得已的时候才点,以防屋子里有引燃的东西,会烧起来。”
“嗯。”
唐糖无法不理会他的安危,只能主动牵着他的手,贴壁缓缓往里头的暗室行去。
那罩中的女人却止了哭,怯怯懦懦、试探般唤了声:“纪……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二:糖糖面前不要再诬赖窝,窝已经一身的烂帐了!
糖糖:毫无谈恋爱的诚意,还有所谓别人诬赖么?
纪二:满腔都是诚意,泥摸摸
第56章 曹斯芳
唐糖往他耳畔低低揶揄:“哼,还真是无处不孽债。”
纪理捏一把她的手,用眼神制止她胡言乱语,又冷声问那女子:“你认得我?”
“大人有回问案……我恰巧在旁见过。”那女子奄奄一息似的不出声了,过会才又嘤嘤哭起来。
唐糖一怔,女子又问:“二位可是魏王殿下派来的?”
魏王?不就是皇上!唐糖与纪二面面相觑,这女人活在什么年代?
纪理却答:“正是。”
唐糖又往他耳畔一声淡哼:“大人行骗上了瘾?”
他索性伸掌往她那两片薄唇上一掩,又对她摇了摇头:“嘘。”
那女子重新啜泣起来:“思危说思贤待我绝非真心,从小到大,在他眼中就从无一个好人,可见他说得不对。思贤……当真派人救我来了。”
听起来这女人并非纪二的烂帐,却将赵思危赵思贤唤得如此亲切,仿佛自小就认得的样子,青梅竹马?
可她看起来脏兮兮的,衣衫脏污狼狈,仿佛经年未曾洗过,这样的人会与皇上关系匪浅?
被他紧掩口鼻,唐糖欲问话而不得,只得听他独自胡诌。
纪理声音沉着:“殿下要我转告小姐,这些年……让你受了太多的苦。”
“他当真这么说?”
“正是。”
“可惜我出不去了,困在此间,再也不能为他分一点忧。”
“殿下命我们此番一定要救出小姐。”
那女子无奈摇头:“当日我一入这个地方,那件东西尚未能得手,我便被永久困于这个罩子里。我在这个罩中过得浑浑噩噩,手脚已是坏死不得动弹,活得早就不人不鬼,救得出去又有何用?即便有他护着我,思危又会饶过我么?更不知此物如今……还在不在,我实在是无颜面对于他。”
“宅子里来过很多人?”
女子又摇头:“我并未见有人来过……思贤必是认为我已经死了。”
“殿下也要纪某告知,那件东西再要紧,也远远要紧不过小姐。”
唐糖差点没被他酸死,情场高手不是他这个样子的,又是甚样的?
女子听罢果然却哭得愈发凶猛,中气也仿佛变足了些:“斯芳今生,再无所憾了。”
纪理听了斯芳这个名字,猛地一顿,试探着唤:“敢问曹……小姐,您是何日被困此间的?”
她果然就叫曹斯芳!听罢呜呜答:“当日我得此鬼宅机关图,便只身来此取物……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正是陛下寿诞,办千叟宴那日,也不知已然过去多少日子!”
唐糖知她说的陛下必是先帝,却并不知千叟宴时几时的事情,却见纪理惊问:“曹小姐久出不去,这些时日以何维生?”
曹斯芳将一张不成样子的脸埋了下去:“大人不要问了。”
唐糖眼尖,拉着纪二往那厢趟了几步,隐隐望见那个巨大水晶罩子的底部,月光映下,那里正爬行着一群草蟞模样的黑色虫子,但要比草蟞大上许多,外壳略硬。
她指了指,纪理了然深深吸了一气,唐糖好奇心重得不行,无所避讳问:“你难道吃虫子?那你拉……”
女子哭得愈发凄楚,纪二凑过她的耳畔:“她在此间应该已然两年余,别再问了。”
两年?怎么可能!怪道这屋子里的气味简直……唐糖眼瞪得老大,反被他揉了揉后脑勺,她点了点头,复摇一摇,唏嘘不已。
唐糖左瞧右探,正犹豫此行要不要困在这位曹小姐身上,却听她道:“密室就在楼上,我便是从楼上落下来的。那东西若是还在,自然仍在楼上。”
唐糖抬头望,头上的楼板是封闭的,她连忙与纪二悄言:“看来这件屋子乃是陷阱式的构造,不排除下层还有陷阱翻板,脚下千万小心啊。”
他应一声,又问:“曹小姐当初是直接自二楼入宅,而后打算自上而下?”
“是。他的机关图……是如此绘的。”
“谁人所绘?”
曹斯芳泪水滂沱:“是他随手所绘之草图,我……他不会放过我的。”
“是齐王殿下?”
曹斯芳只是泪流。
唐糖想不明白齐王、皇帝与这曹小姐之间的关系,这里也不是问的地方,只得与纪理悄言:“我想去楼上看看。”
“不行。”
“大人啊,我什么都不取,只看地形。”
“休想。”
“切,不要这个样子,我又不是在求得你的同意,我受人之托来探地形,并且很好奇……这个罩子当初是怎么掉下来的?我真的很想看看。”
“做梦。”
曹斯芳呜呜道:“你们在争什么?万万别去楼上,楼上机关重重,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见的。”
这样一说,唐糖愈发被她吊起了胃口,她是真的非看不可了:“曹小姐看来很有心得?不知师从何方高人?”
曹斯芳神情凄楚,只是不语。
唐糖趁纪理正在凝神研读曹小姐身外那水晶罩上镌刻的淡淡文字,一个箭步蹿上了楼梯的扶把,半个身子挂在上头:“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