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也很难想象得出,那位公主若真爱着先帝,她十六岁之后的余生,又是在怎样一种纠结之中惶然而过?
一边被他的翻手为云覆手雨毁却一生,一边又心心念念希望他此生夙愿达成。为他寻来的秘方,为他饮下的爱恨,为他布下的迷局……如今即便一切得解,那所有的旖旎心思,也早归了尘土,不复存在。
赵思危却道:“不复存在倒好。本王反倒总觉有一只无形之手,依然在身后摆布。你以为呢?”
唐糖不喜欢危言耸听,只道了声:“殿下多虑了,您自己的大计且忙不过来,至于那上苍如何翻云覆雨,我等是顾不到的。”
“上苍?呵呵,作恶的都是人。三爷可曾告诉你,纪二大人的那位西京外室、谢家小姐,并非殁于病痛,而是为人加害?”
“刀刀他娘亲!”
“正是。那可怜女子本来或许的确命将不久,但当日致命却必定另有其因。本王相信三爷上月急赴孟州,绝非心血来潮之举,而正是忧心你的性命。公主墓与益王府,若只是这个迷局的开始……那么谜底在何处?而糖糖你,在这迷局之中,又处在什么位置?”
唐糖听得毛骨悚然,竟也觉他说得不无道理。
唐府阖府罹难,歹人为何独独留下她一人性命?
曹斯芳已认下当年正是她窃走了齐王贴身之物鱼手串,去年唐家遭人灭门,那人有意在现场留下了这串信物。栽赃之人真是皇帝赵思贤?
祖父用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要她发誓此生绝不追究此事,然而开启后山小宝库的小狐狸脸,却在京城的益王府中出现。
这一切难道真的有人在暗处注视?
“纪三爷许是宠小孩子宠惯了,他对待你,倒更像是父辈对待孩童,大多时候是有纵容,守护之情更是无可挑剔,可若要论及爱意……糖糖,本王此番与阿芳重逢,心中深觉,年少时心中的那个人,原不过是自己勾画出来的一具幻想。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本王也早已不是那个少年了。”
唐糖悄悄抹汗,这厮挑拨得好生高明。
“故而本王以为,糖糖必不肯任人摆布,更愿亲自查明一切。”
“您……”
“我没有那么好心对不对?”
“……”
“你不愿正视我的情意,本王不怪你。本王愿你活着是一面,而另一面,本王平生最厌恶,便是那些祈望永生之愚念。人生不满百,已怀千岁忧,忧完之后,就当好生辞世长眠才是。”他冷哼着抽过身畔那柄乌金剑,“本王倒不信,以我这在人间挂了号的魔头,破不了那些装神弄鬼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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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答应赵思危上路那日,她会前去送行,齐王要的仿佛并非这个结果:“酒泉就在凉州,糖糖当初是故意挑个离本王千里之外的地方,好教本王鞭长莫及罢。如今金屋近在咫尺,你便退缩了?”
“我从……未往那儿想。”
“本王开个玩笑,你还当真怕了。便是不往凉州,你也大可顺道回孟州故地一探。那所谓灵兽,究竟与唐府有什么关系,本王是愈来愈有兴趣知道了,总不能教人家平白栽了这个赃?本王可以提供的便利绝非你能想象,一道同行罢。”
唐糖本欲一口回绝,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没能说出来。
“好好预备,该道别的道别,到那天本王等你。”
唐糖揣了一肚子的心事回府,正琢磨着如何同纪陶提。那坏家伙心心念念说过了这个二月,一切就都顺遂了。横竖齐王也是月底出发,二者想必不至于冲突罢。
那个家伙早间求她帮着查伤,说是林步清根本就不上心,每每早晨上药中午就失了药效。那种地方的伤,他巴不得一天让她查上三趟……什么人哦。
唐糖将信将疑,矜持应着,说是回府再查。
不料她拐进东院,却被纪方截了去,说是蒋先生已然领了客人过府,人这会儿就在西院。
唐糖虽然生出来就认识了秦骁虎,可因她不到六岁就来京城客居,直到满了十一岁方才归乡。那一年适逢秦骁虎离家,唐糖刚到家不过一月,为他践行的日子又到了,秦猎户说是要让儿子跟着城中亲戚,做买卖历练去。
她顾不上那个幺蛾子许就在书房候着,别离七年的故人等着,满腹乡愁,她奔着就往西院去。
秦骁虎正在荷花池畔指点纪刀刀扎马步:“小胖子你这样可不行,秦叔叔小时候也是个小胖子,吃得多不是问题,不出透三身汗不要起,包你掉一身肉。”
纪刀刀知道这位蒋先生的朋友,同家中大伯一样,是位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喏喏应着,身子却晃了晃。
秦骁虎又给颗甜头吃:“连个马步都扎不稳,你那猫猫姐惦记你作甚?”
唐糖暗自好笑,纪刀刀与这人倒是一见如故,连猫猫姐姐什么的都一并对人家撂了。
多年不见,四虎子褪去少年稚气,虽还留着那一身虎气,却也是英伟之姿难掩,笑声亦爽朗得可破长空。
唐糖隔了半天才敢认:“四……虎子?”
秦骁虎早听蒋先生提过,回过头还有些不敢相认,打量唐糖半天:“真是你!小闷包……小包子!”
纪刀刀听了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泄气跌在了地上。
秦骁虎说得不错,唐糖小时候就是一个闷包,三拳头打不出一句话来,就像是话匣子上了锁。
如今这锁开了,两人荷花池畔聊得尽兴,纪刀刀一旁听得更是入了好一会儿的神。
不过后来二人聊到长大之后的事情,小胖子毕竟人小,兴趣寥寥,开始东张西望,马步也不高兴扎了,后头干脆摸去了前院……正巧撞见一个人。
“父亲。”
“母亲呢?”
纪刀刀一心念叨着刚才听来的轶闻:“秦将军可在大冬天潜在深溪里,驼着小包子在水里和鱼一样穿行,嗖嗖嗖。从后头的藏宝山绕着一直游至前山,一路再驼上岸,回头一看,小包子早就睡着了!父亲,你说秦将军是不是好生厉害?”
“小包子,哼,这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说什么要包养我,早就包养了那个孙飞虎了罢
糖糖:天大的误会!不过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
第72章 常葆山
唐糖正问秦骁虎,怎的城中买卖做着,却忽而混去了北疆,还拜了将军?
四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小包子,其实当年,虎子哥哥我是骗了你的!我原是秦家收养的孩子,我那生身父亲原是镇远将军麾下一名小小参将,于我出生那年战死北疆。当年叔父将我寄养在孟州的三十里铺,到了我十七岁那年,也就是你我分别那年,他才来到山中,将哥哥我接去了他的身边。”
唐糖恍悟着正点头,原来人家也是子承父业呢。
背后纪陶的声音很清冷:“令叔父名唤孙晋泽,孙晋泽将军如今乃是镇北将军麾下的明威将军。小将军原名孙飞虎,令尊孙晋谋更非什么北疆小参将,他当年拜至宣威大将军。您该知道令尊并非战死,二十五年前,他领小支先锋军入昆仑雪域,却不料在那里离奇失踪,我说得可对?”
秦骁虎人极老实,面上一阵青红:“我父亲的事情,我也只是听叔父讲过一些皮毛,知道得其实并不十分详细……敢问您是?”
最诧异的当属唐糖,她一向还道纪陶是故意不记得人家秦骁虎的大名,不想他真有个名字叫孙飞虎!他作甚对别人家的事情如数家珍?
“父亲,上回的小猪仔我是会画了,可母亲说那尾巴太过难看,您能再来教我一教么?”
纪刀刀见父亲神色不佳步入后院,生怕他开罪了母亲的贵客,这时候是冲出解围来的。
不过纪陶未接刀刀的话。
秦骁虎许是一路也听了不少纪二恶名,秉着礼节致意道:“原来您就是小包……糖糖的……呃,纪大人幸会。敢问您怎知我家那么多事?”
“哼,道听途说。”
纪陶面上未作明复,却别有用心地留人用饭喝酒,秦骁虎是个豪爽性子,推辞不过,反被纪陶一气灌了个酩酊。
席间纪陶除却问到许多孙晋泽的近况,还装作不经意提起那唐府后山的藏宝山。
秦骁虎喝得双颊嫣红,忆及往事的样子,落在纪陶的眼里,那就叫做一脸蜜意:“藏宝山就是藏宝山,小伙伴都知道啊。小包子从山里回家很有些路程,我便驼她归去,她抱着我的脑袋就好了。”
唐糖欲插言解释,反被纪陶在下头擒住了手:“她水性极好。”
秦骁虎大笑着摆手:“什么呀,那时候她还是只旱鸭子,是后来才求着我教的。这个小闷包,她也不懂得开口求人,我不教她,她便挂在我脖子上挠痒痒,撵都撵不走。”
纪陶一声不吭,闷闷灌了一杯下肚。
秦骁虎喝得更大,纪陶问起唐糖还是个小婴孩的时候,四虎子摸摸他自己的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唤她小包子?小包子生出来的时候,皮肤几乎透明,像块剔透的软玉,鼻子却是皱在一块儿的,就像一个包子褶,太可笑了哈哈哈。”
纪陶索性灌了自己整整一壶。
秦骁虎喝得眼前人影重重:“纪大人好酒量,一口气喝三……三壶。”
唐糖席上不好发作,夜里客归,她亦跟着纪陶回了书房,方才怨道:“三爷欺负人,真是不动声色呢。三爷海量,四虎子酒量没法同您比;这也罢了,三爷道听途说,便将人家的族谱都弄清楚了。人家想知的家事没问出几何,您倒从人家身上套问了一席孙晋泽将军的近闻!”
“我欺侮人了?是他我便问不得的是么?每一句可都是孙飞虎自愿告诉我的。”
纪陶面色虽然不好,依然伏去了榻上乖乖待着,等了半天,唐糖未前去替他查伤,却立在门前忆起一档子事来:“这么想一想,这位孙晋泽将军,我十一岁那年好像也是见过的。他还问了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问我身上若是划伤跌伤,是不是很快就好了?”
“你怎么答的?”
“我又不怎么受伤,只答说不知道。我记得写信给你提过的,我每每思及此事,也觉得离奇,因为你也知道的,我但凡受了伤……好得确然挺快的,而且根本就不留疤。纪陶,你说我是不是真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我会不会成为什么人的药引子?”
纪陶没答,想了会儿却问:“这事你给孙飞虎写信,想必也说了罢?”
他一逃避问题,唐糖就觉得不快:“你喝多了。我给他写什么信?”
“你过来。”
“来作甚?”
“既知我喝多了,你来喂点水我喝。”
“不喂,你今夜一劲欺侮我的朋友,全然不给我面子。”
纪陶以为她心疼秦将军,更是来气:“你去问孙飞虎,看他是不是也这么想。”
“三爷顶会糊弄人,不然为什么人缘好。”
“我能有什么人缘,连个给我看伤的人都没有……”
“你的伤都好了,三爷又在诓我。”
“你是不会留疤,你不给我上药,我留了疤怎办?”
“骗子留疤,也是活该。”
纪陶沮丧极了:“孙飞虎骗你,我看你待他倒是和颜悦色的,怎么都不骂他,也不恼他。他一口一个小包子,唤得好生亲热。”
“这是一样的么?”
“哪里不同?”
唐糖倔倔的:“对!没有不同,我同他还早认得六年呢,这样说你总满意了罢?”
纪陶的确喝得不少,明知唐糖说的气话,心底却益发醋意汹涌:“那什么藏宝山,你每每说只告诉我一个人,哼,结果人人知道,你待我的心,不过如此。”
唐糖先是一愕:“藏宝山?”想到这里才冷冷笑了,“你没听出来秦骁虎说话有口音?这个秦猎户家,从前是从更北的地方来的,他说的是我家后头——那个叫做常葆山的地方。刚才席间我就想笑,没想到你在这地方别扭着。你既觉得不过如此,那就不过如此好了……”
纪陶有些没脸,讪讪嗯了一声,又觉得不该嗯的,摇了摇头。
唐糖看他样子委屈,终归心疼,低低补了句:“我的地盘是要包养心上人用的,怎么可以人人知道?”
“心上人何在?”
唐糖抿唇:“远在天边……”
榻上之人总算略微得意:“近在眼前。”
唐糖害了羞:“没有的,就是远在天边。”
“那我可另娶她人了。”
纪陶本是逗她,不料唐糖忽想起他那段婚约,面上立时撑不下去了。
这夜她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像是满腹委屈积攒日久,非寻他吵一架不开心。
就算是唬弄鬼,也要讲些诚意的罢。
小姑娘都有小脾性,唐糖自问是个讲理的姑娘,熬了大半年,熬得都知道他是个大骗子了,她还在那儿傻乎乎熬着。他还道她是那个死心眼的望风小姑娘罢?
都说三爷能言善辩,可纪陶连为甚欢喜糖糖,什么时候开始欢喜她的,都未曾温言软语诉过一回。
至于他说要“想个办法”,就更像是个画饼充饥的玩意儿,什么办法不好寻她一同商量,她的本事很不济么?
他只一味让她信她,这些日子,她一直等着他原原本本同她讲一回,结果他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给过。真他娘的不想再熬了。
“你本就是要另娶的,轮得着我说什么话?”她撂下这么句,往外行了两步,但听他“唷”一声,她身子一怔,便很没出息地回了身:“……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