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像怔了一怔,停了许久,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信封塞进她手里:“谢谢那个什么阿姨的好意,你帮我买点东西回送给她。”
真真好笑,信封里是银泰百货五百元的购物卡,比她买的按摩垫还值钱。送了这一圈,原来她还有得赚。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个信封,她笑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还是我替你赢来的。”
“小雪……”他只说了两个字又没了下文,拉着她手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就走?还没切蛋糕。”
手臂上一圈黏热的温度,她仰视他闪烁的眼神,只觉得笑得太累,眼看脸上的表情就要崩溃,索性放弃了微笑。还好台阶下的路边有车鸣笛,车窗里明殊探出脑袋朝她挥手。她说:“明殊来接我了,这里不能停车。”
拽着她的手才蓦然放开。她不敢回头,转身离开,走出一半才敢呼吸一口令人窒息的空气。隔着失母之痛,凡事只能向前看。往事俱已矣,不过是分手,他抬抬腿迈过去了,如今可以谈笑自如。旧情复燃?天大的笑话。不知他是不是专门叫她来围观,好叫她后悔。说起来是她笨,脑袋一根筋,从来也不大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可是再怎么笨也应该看明白了吧,他今非昔比,再无需内疚无需纠结,应该恭喜他才是。
不知哪本书里看到的句子,爱情其实并不复杂,来来回回不过是三个字,我爱你,我恨你,算了吧,对不起。应该还要加上两个,你好吗,恭喜你。
她低头疾步顺阶而下,忽然间想到,爸爸是赌徒,妈妈病在床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过去那个人是他,现在都应在她身上,原来这就叫报应不爽。四周的车灯闪耀,头顶难得还看得见半轮明月。一片辉煌夜色里,挣扎在眼底的眼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21章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
到了八月八日那一天,H市已经整整有二十天没有下雨。
魏群坐在候机大厅里,百无聊赖。
这一趟公差是跟头儿一起去印度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可是事不凑巧,飞机机械故障,已经延飞了两次,目前登机口前面的牌子上写的起飞时间是90分钟后。
头儿坐在身边的椅子上盯着电脑,目不转睛。刚刚还晴空万里,此刻候机大厅落地窗外的天边忽然卷来层层黑云,一时间波谲云诡。
其实这几天公司的气氛也一直波谲云诡。头儿整天脸色青灰,沉默不语,好像恒生指数跌破了两万点的神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细细想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从那天的生日趴体不欢而散开始。
其实那天生日趴体开始他就觉得波谲云诡。首先是那个郑爽,据小陆说是未来的大嫂,头儿莫名其妙投资了她哥哥亏钱的海产公司。可他看来怎么也不像。大嫂兴冲冲地来给头儿组织Surprise Party,可是自从头儿进门,看也没多看那个她一眼,太淡定了吧,他怕头儿回家跪搓衣板,想想还是过去帮着应酬了一把。
然后是那个厉晓雪,他原来以为是大嫂的闺蜜,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她对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不大关心,从进门开始一直心不在焉地看手机。他偷眼看到她很开心地对着手机笑了几声,最诡谲的事就发生了。
话说他五年前被头儿拉入伙,在公司应该算元老了。虽然下了班头儿和他们也称兄道弟,但对私生活是绝口不提的。直到那位郑爽妹妹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头儿不是被澳门那一位看得太死,就是对女人根本没兴趣。主动对自己的情史大起底?绝对的诡谲。
那天他一直忙着跟郑爽说话,最后那个厉晓雪不告而别,孟怀远拿过她落下的帆布袋,往里看了看,然后追出门去,他忽然就有种受欺骗的感觉。小陆的情报到底有几分把握?哪门子的未来大嫂?害得他白白对郑爽献了一晚上的慇勤。
难道说,那个厉晓雪就是……?他眯着眼看孟怀远的侧影,冷不丁对方黑着脸抬起头来:“怎么样?没事做?”
“啊?”他慌忙答:“……我在想明天的行程安排,如果飞机再不起飞,得打电话让小陆和那边调整一下。”
“嗯。”头儿淡淡应了一声,又低头回到电脑屏幕上。
说到小陆,魏群才忽然想起来,临出办公室前小陆给了他一个快件,这时候从包里找出来,递给头儿:“今天早上刚到的。”
孟怀远心不在焉地接过,眼睛还盯着电脑,迅速扫了一眼信封,停下,又定睛看了一眼,停了一停,揉了揉眉心,似乎叹了口气,才打开信封。
信封里倒出一个小U盘,孟怀远却没有立刻要看的意思,而是盯着手里的U盘,双眉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陷入沉思的模样。魏群顿时好奇,探过头问:“什么秘密文件?”
孟怀远这才把U盘插`进电脑,冷冷说:“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明眸皓齿,留着长发,背着吉他,神情懒怠,是时下流行的视觉系酷男。照片拍他在大街上,又到咖啡馆,再到舞台上,然后多了一个年纪稍长白皙斯文的男人,照片于是变成两个男人一起逛街,吃饭,喝酒,然后变成了黑漆漆的晚上,灯光幽暗的小巷里,紧紧挨着的两个人影……
“哇,头儿,你的口味还真……”他指着电脑屏幕直接叫出声,又忙捂住嘴,幸好VIP Lounge里没什么人,而且孟怀远已经“啪”地一声及时盖上了电脑。
窗外风起云涌,看来大雨在即。登机口的工作人员这时候在喇叭里报告:“乘坐L833次航班前往新德里的乘客请注意,由于机械故障,航班将晚点起飞,预计6点50分开始登机。”
孟怀远把电脑放回包里,回头说:“看来你得给小陆打个电话,让她和那边调整一下。”
魏群说“哦”,拿出电话。孟怀远却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来:“顺便告诉那边,就你一个人去。”
“啊?”他不由得惊呼。孟怀远微微扬眉:“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我没时间在这儿傻等。”魏群惊讶万分:“不是6点50吗?再等等吧,那边都安排好了。”
头儿似乎根本没考虑的意思,回身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我相信你,回来向我报告。”
魏群还没反应过来这诡谲的变化,孟怀远已经走出十步以外。“头儿……”他冲着他的背影大叫。只见他脚步不停,只略略侧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手,嘴角微微上扬地微笑,让人想到雨过天晴的天空。
下班高峰时间,从东面滚滚而来的乌云汇聚天空,暴雨终于轰然而下,结束了连续二十天的干旱酷暑。站在地铁站台上等车时,旁边的大叔告诉小雪:“报纸上说的,这是人工降雨,天气实在太热了,再热下去就要死人了。”
等她从地铁站出来,暴雨仍在继续。她在地铁站口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要不要等雨停,无奈站口聚集的人委实太多,连个下脚的地方也不易找到,所以干脆顶着包跑出来。
积水已经颇深,有的地方一直没到小腿。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裤脚湿了大半,衬衫黏在身上,头发滴着水,想来是十分不雅。幸好家离得近,路上大概没人看见。
终于到楼梯上,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收到明殊的微信:“先别回家!切记切记!拜托拜托!”大概是怕她没看见,他一连发了一串表情,各种跪地祈求,最后那一条说:“家里有客。”
她在心里“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久旱逢甘露,明殊也是好不容易。
无奈退到楼梯口,可是大雨滂沱,叫她到哪儿去?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漫天水幕从天而降,连风都没有,如刀子般直直往下落,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如果不是人工降雨,让人恍然以为是世界末日。
她在楼梯口踌躇了一阵,低头看自己,裤脚黏在身上,白衬衫也黏在身上,拉拉衣角抖一抖水,衬衫不屈不挠地重新黏回身上,隐约可见里面的碎花内衣,狼狈不堪。
再一抬头,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人影在雨里缓缓而来,松松垮垮的白T恤,军绿色的短裤,踩着水花拖着人字拖,一手插兜,走得不急不缓。白茫茫一片水域泽国里看不真切那人的脸,走得十分近她才敢确定是谁。
孟怀远举着一把黑伞,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这世上数她最倒霉,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她不自觉地把包挡在身前:“你怎么在这儿?”
他上下打量她,俨然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只微微扬眉:“没地方可去?”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料事如神?她心里一阵哀叹,只好撒谎:“等雨小一些,打算出门。”
他低眼扯了扯嘴角,抬头才说:“我家在附近,要不要去我那儿躲一躲?”
她怔了一怔,忙说:“不用了。” 心里却不由得咯登地一慌。上次他送她回家,曾提到住得不远,她并没有问到底在哪里,她又曾经在集末的地铁站见过和他极像的人。今天看他的打扮,全不像平时的衬衫西裤,倒像是从家里晃悠出来散步的。只是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
他像全然没注意她的不安,顿了一顿,从容说:“你要的东西拿到了,正好想交给你。”
还没等她回答,他从手上展开一件黄色的雨衣,不由分说套在她头上,淡淡说:“走吧。”
大雨奔腾,她跟在他后面走在路上。忽然“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她头顶上。她“哎哟”了一声,才发现是下起了冰雹,一颗一颗,竟然有鸽子蛋大小,打在她的雨衣上“彭彭”作响。
冰雹太大,打在身上隐隐生疼。还没等她再“哎呦”,孟怀远一把把她拉到了伞下。
她的头顶几乎撞到他的鼻子,她抬头说了句“对不起”,没料到他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幽深,和她出乎意料地接近。
她连忙低头,定神,向旁边跨出一步,暗暗对自己笑了笑。似乎她和阿远的每次重逢和分手都在雨天。她透过雨衣透明的帽檐仰望他的侧面,看见极短的头发,蜜色的皮肤,浓黑的睫毛,坚毅的下巴,可是白驹过隙,他早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即使他同样拿一把黑色的雨伞,在茫茫雨幕里走到她的面前。
雨里走了一路,像是很长,实则很短。还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孟怀远已经拉她拐进了旁边的楼里。他收起伞说:“到了。”
第22章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2)
这应该是对面新盖的公寓楼里的一幢,门口坐着的保安朝孟怀远熟捻地点头,楼道里的装修还是崭新的。依稀记得年初小区还在热卖,小雪见过地铁里的广告,什么全自动的窗帘,净化空气的高科技,价格自然也贵得咋舌。
真的到孟怀远家里一看,其实也不见得多富丽堂皇,简洁的家具,干干净净,没任何多余的装饰。她脱了雨衣不肯进屋,只说:“我还是不进去了,要不你把照片还我,我改天再来道谢。”
他侧过身来平静无波地看她一眼,习惯性地微微扬眉:“厉晓雪,你很怕我?”
其实她应该是怕得要死,脸上只好干笑:“我是怕弄脏你的地板。”
他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衬衫上停留片刻,伸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叠浴巾说:“直走左手第一间是洗手间。照片存在电脑里,等我开了机拷给你,再当你面删除原件。”
她不得不再一次感叹他料事如神,怎么一切都像是他准备妥当的,连个逃跑的藉口都让她找不出来。
到了洗手间才发现,毛巾里面还有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运动裤,看起来倒像是新的,只是都是男式,T恤勉强能穿,裤子晃晃荡荡。可是再看看自己湿透的衣物,穿在身上怕是透明得风光旖旎,着实不大像话,所以和自己斗争片刻,最后卷起运动裤的裤脚,也只好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洗手间,孟怀远坐在书桌边对着电脑,抬头看见她,嘴角微动。也难怪,她这副宽袍大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
他站起身来,恢复公事公办的样子:“看看是不是这些照片,有没有遗漏。”
她答应一声,才定定神走进书房去办正事。
所有的照片都在那里,包括那些长街陋巷里热烈拥吻的镜头。她一张张地翻过,又一张张地删除,删到后面禁不住有几分艳羡明殊。特别是有一张,明殊和阿仁站在一家蛋糕店的窗前,玻璃里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十指相扣,都笑得爽朗动人。
她的手指停留了许久,最后手一抖,还是删掉了。
小雪走回客厅时,孟怀远正在饭桌上摆放碗筷。他听到拖鞋的辟啪声抬起眼,正好看见她立在门边。头发还有几分湿,衣服太大,空空荡荡吊在她肩膀上,更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女人过了青春期,总会比以前更丰腴些。她倒比十年前更瘦了些,眉目姣好如昔,只是脸色更苍白些,苍白得透明,眉宇间常常笼着淡淡的不经意,像是心不在焉地出神,可不知为什么见了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他在客厅明晃晃的灯光下头停了片刻,最后放下手里的碗筷:“本来今天要去印度出差,所以放了阿姨的假。家里没什么吃的,我叫了外卖。”
小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说:“不麻烦了,我看我还是先走了。”放眼望一下窗外,又低头看看自己,“呃,麻烦你把刚才的雨衣再借我用用,再借我个塑料袋装一下湿衣服。”
他像是不漫不经心地抬头:“你的衣服在洗衣机里,现在怕是不方便拿出来。”
“啊?”她不由又愣了愣,然后忙不迭地摆手:“……那算了,下次我再来拿。饭还是不吃了,真的不用和我客气。”
她看见他明显地蹙眉,直直望着她说:“你觉得我在和你客气?”
这下她不禁窘迫地怔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孟怀远低头说:“洗完衣服正好吃完饭,免得你下次又跑一趟。”
这个理由应该说足够充分。其实不过是面对面吃一顿便饭,她在心里骂自己,至于吗,又不是吃你。
她淡定地走过去坐下。桌上是三菜一汤,海米冬瓜汤,西芹百合,苦瓜牛肉,和一碟豉汁白虾,翠绿浓赤,煞是好看。坐在那里忍不住还是窘迫,只好找话来讲:“我以为你不吃海鲜和肉菜。”
他微微抬眼:“不是不吃,只是吃得少。”
她点头:“也是,多吃蔬菜有益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