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迭声地道歉加保证,那时候心里想,迟早要把妈妈接回家,平时请个靠得住的阿姨,下班由她自己照顾。以前不能,现在应该能办到吧,也许很快能办到。
很快,结果,一切比想像中来得更快,仿佛梦一醒,现实就向你一步步走来。
第35章 用我卑微的心来爱你 (2)
踏上飞机那天阴霾满天。
窗外只见大雾,空气指数破表。飞机满员,前后左右的人都神情亢奋,过道里挤满为争夺行李架吆三喝四的乘客。小雪的旁边坐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妇人,似乎是初次去澳门,一坐定就抓住小雪聊个不停,充满向往地从风景名胜问到赢钱的诀窍,亏得四周人声嘈杂,她扯着嗓子竟不嫌累。
幸好空姐走过来打断她们。空姐提醒大家,飞机即将起飞,各种通信设备都要关掉。
去澳门的事小雪还没有告诉阿远。可是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说好了要彼此信任的,有意瞒着算怎么回事,因此还是在关机前最后一刻给他发了条短信:正在去澳门途中,周日回来。
为了避免和邻座讲话,她闭上眼睛装睡,隐约间感到飞机遥遥升到空中,四周的人声被发动机的嗡嗡声掩盖,空姐推着饮料车走过来又离去。当她真的开始昏昏沉沉,忽然有人在头顶叫她:“咦,好巧,这不是厉小姐?”
她睁眼抬头,惊诧地发现,和她说话的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深哥。
她故意错开了没和郑贺同一个航班,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深哥。她还没回过神来,深哥已经自来熟地和她的邻座搭上了话,要和那位妇人换座位。他的座位在头等仓,好吃好喝还有免费电影看,她的邻座自然十二万分愿意,二话不说拎起行李走了。
深哥坐下来,一手支着脑袋:“哈,你我有缘哦,前面的洗手间有人,我才往后面来,怎么就看见你了。”
她点头表示同意。果然是有缘,她刚才闷头睡觉,路过估计只能看见个后脑勺,竟然还能被他认出来。
他略抬一抬眼皮子:“一个人去澳门玩?”
她想了想,既然碰巧遇见了,不如旁敲侧击一下,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笑了笑:“是啊,不瞒深哥,我觉得澳门挺刺激,也算是常客了。”
深哥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真咯?我家就住澳门啊。我说你我有缘啦,我和美女缘分都不浅啦。好可惜,不可以追你,郑少会呷醋。”
她皱眉忽略他语调里的调笑,想了想问:“深哥和郑贺认识很久了?”
“系啊,”他说,“郑少没说起过吗?我和郑少,十年前就是澳门好有名的人物了。等下你去赌场的荷官那里问问,濠海三圣,没有不知道的。”
她试探:“三圣?为什么叫三圣?”
他笑起来:“赌圣啦。我和郑少搭档,还没有不赢的时候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搭档?去赌场玩还要两个人搭档啊?”
深哥没心没肺地笑:“当然啦,美女。想要挣钱一个人不行啦,有时候一张桌七个人,六个都是玩家。我和你们郑少下场子,有时候还有人搭伙在房间里……”
她觉得心里噗噗直跳,那些真象,如沉在海面之下的暗涌,呼之欲出,虽然心里早知道,可是从来没这么接近过。她也有听说过,有人将微型摄像头带进场,一人躲在场外通过摄像机偷看牌,再用现代通讯设备传话给场子里的赌客。很想直接质问,原来你们用的是这种手段?你们到底坑过多少人?可是不能,问来也没用,没有真凭实据,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况且谁会这时候露底细给你,授人以柄,除非你是他最亲密的人。
果然,深哥似乎失言的样子,立刻打住了话头。她只好装没听懂,摆出十分惊喜的笑脸:“这么说来深哥你是高手。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见识?”
“好说好说,美女肯赏光我好荣幸啦。”他笑得欢畅,说罢忽然沉了沉嘴角:“真的没听说过濠海三圣?倒是怪了,郑少没同你讲,那也情有可缘。可是讲到那另一圣,听说你亦识得啊。”
她惊讶:“我认识?谁?”
他笑:“孟怀远啊。”
她的脑袋里“轰”的一声。飞机的发动机嗡嗡地轰鸣,其实即使邻座说话也听不真切。她怔怔不说话,深哥俯过身,几乎是在她脸旁私密耳语:“濠海华庭,就是叶家的酒店,你一定有去过吧?当初在濠海,就数孟怀远风头最健啦,Black Jack 做card counter对他算是简单,那一手Texas hold'em(德克萨斯扑克),啧,打得实在漂亮,赢谁输谁,都看他心情。”
离得太近,深哥的气息直喷到她脸上,她只觉得头晕,茫然问:“怎么可能想赢就赢?除非出老千。”
他在她耳边轻声笑起来:“出千?美女,不要讲得那么难听嘛。他人聪明,几局牌下来就能摸透人的牌路,加上记性好,算得精,大部分时间不用出千也赢得好容易啦。”
飞机的嗡嗡声叫人烦躁,耳边人的声音像在蒙在棉絮里。脑袋里空空一片,也仿佛云里雾里,她只是不断告诉自己,也不见得像他说的那样,不见得,陌生人的话不能信,阿远不是那样的人,谁还没在澳门玩过几手。
深哥说得兴起,略摇了摇头:“啧,不过他那个人不知好歹,假惺惺。赌桌上愿赌服输,输光钱有人跳楼,又不是第一次啦,和他什么关系。偏他要假装良心过不去,还专门在大学办个奖学金,供那个人的女儿读书。人都死了,有什么用,不是假惺惺嘛。”
深哥的声音絮絮飘来,她的心猛地一坠,像揣了个秤砣,忽然沉到海底,半天才颤声说:“那么说来,阿远的第一桶金是这么来的。”
怪不得他讳莫如深。所谓的商业机密,如此见不得光。那天深哥说大家都差不多,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天肖柏华说对师兄没有怨恨,原来是有那样的缘故。阿远过去的事她知之甚少,原来真的知之甚少。胸口隐隐绰绰的一点钝痛,慢慢蔓延开来,仿佛四肢百骸也隐隐作痛,半天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捏紧了拳头一手心的汗。
谁知深哥纵声呵呵一笑:“第一桶金?美女,你想得好简单,哪里有那么容易发财?那为何这许多年,深哥我现在还在圈里混呐?小小玩一下可以,玩太大赌场的保安不是光领薪水不做事的,更不用提赌场养的那些黑帮,分分钟搞死你。” 他直起身子拉远了距离,看她的目光意味深长:“若不是被叶小姐看上,孟怀远哪里会有今日?”
她傻傻问:“叶小姐?”
“系啊!”深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叶小姐,就是濠海的老板来的嘛。孟怀远在她场子里混,她哪有不知道的?也算他运气差,赢了钱全部投在股市里,正好碰到金融危机,那就血本无归喽。听人讲他差一点流落街头有没有?总之是没再在濠海看见他了。但是啊,等他后来返来濠海,西装笔挺已经不一样喽。你猜看看,点解啊?”
她神情怔忡,脸色煞白,不知该怎么搭话,他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说得高兴:“他懂得炒股票嘛,所以听人讲,叶小姐就给他投了一笔钱。”说罢神神秘秘伸出两个手指,顿了顿才说:“两千万。”
她觉得脑袋不好使,仿佛只抓到最后一点点希望:“两千万?不会吧。叶小姐为什么无缘无故给他两千万?”
深哥嘿嘿一笑:“你也知不会无缘无故啦。大家亦都心知肚明,叶小姐钟意年少靓仔,都不是第一次了。”
叶小姐,又是叶小姐,始终都是叶小姐。兜了一个大圈,还是叶小姐。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应该是她和阿远重逢之初,记得那时候她送宋阿姨到医院里,阿远避开她们,躲到楼梯间去接叶小姐的电话。还有一次在香港太平山顶,说到他在富人家里做家教,菲佣的女儿对他有几分意思,转眼就被主人家赶出了家门。
过往的事象拼图游戏的碎片,全部打乱在脑子里,又逐一浮现,慢慢恢复原样。她还记得他当初年少的样子。“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只卖几株油菜。总有一天,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那时候他眸若星辰,有那样坚定而野心勃勃的眼神。
她是傻,但是不笨。天下没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她都懂得,何况那么多蛛丝马迹,也许她心里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只是自欺欺人不想承认。他说不是,她就相信。
深哥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赌经,什么老虎机怎么选,赌桌上要坐几号,她浑浑噩噩地没听真切。应该是心如刀绞的,也没有,心头是绵长空洞的钝痛,慢慢凝聚,渐渐积厚,沉沉甸甸,仿佛看到长长的一条道路,一路繁花似锦,可是终于走到空旷黑暗的尽头。
拉开遮阳板,窗外浓雾散尽,脚底翠绿的山峦延绵起伏,已经是岭南地界。她背过脸去,额头靠在窗上,耳朵里塞满发动机冗长不变的噪音,呼吸吐在玻璃上,渐渐氤氲起水汽,眼里也氤氲着水汽,瞬间模糊窗外的景色。
不知过去多久,喇叭里响起机长的报告,二十分钟后降落,澳门天气晴好。她用袖子胡乱摸了把脸,边上的深哥亲昵地拍她的手:“不是说想去看牌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邀了郑少,一起吧。”
小雪在行李大厅里接到阿远的电话。
大厅里人声鼎沸。她没有什么行李,所以站在远处等深哥,阿远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语音急迫:“总算开机了。怎么回事?你去澳门干什么?”
她实话实说:“今天郑贺他们约了人,有牌局,我要去看。”
“你不能去!”他斩钉截铁地反对,“你一个人不安全。”
她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不安全?难道你清楚他们的门道?”
她的语调叫他一怔,半晌答不出话来。婉转试探她学不来,只好直接问:“认不认识一个叫深哥的人?刚才他恰巧坐在我边上。他说起你的过去,什么濠海三圣,还有叶欣怡给你投资过两千万。”
“匡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小雪,”他犹豫了一刻:“过去的事等见了面我一件一件和你解释,他们的牌局你绝对不能去。”
她在沉默里闭眼,无边无际的酸涩涌来。阿远竟然没有立刻否认。解释?他有过几千几万个机会解释,现在听来,所有的解释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敷衍。她没说话,阿远顿了顿继续说:“你爸爸的事我也想了很久,郑贺一定会伏法,可是要从长计议。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处理好我这边的事……”
他那边的事是什么事?不言而喻,大概与那位叶小姐有关。睁开眼抬头,偌大的行李大厅,穹顶之下,空旷得仿佛没有边际,遥远的人声有空洞的回响。她拿出最后一点勇气,声音几乎哽咽:“阿远,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你能出卖自己。告诉我不是那么回事,没什么濠海三圣,没有两千万,对不对?”
他沉默,最后说得涩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继而迅速说,“你别去,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或者你在机场等我,我这就来,见了面我原原本本全告诉你。”
没有她想要的回答,他只说不是她想的那样。没想到他思虑了这半天,能给的最佳答案只是这样。那么说来什么都是真的,只不过他能给故事另一个圆满的角度。明殊说什么来着,B套餐,就是野心勃勃的穷小子靠恶女配上位。明殊至今执意叫他B套餐,原来人生万变不离其宗,大家都不能免俗。
倏忽一阵冷风,刮在脸上,眼泪就要夺框而出。忽然不想再听,至少在这一刻,一句话也听不下去。
阿远焦急地在耳边追问:“小雪,说话!别去,听到没有?”
远处,隔着十几米光可鉴人的大厅地板,深哥拖着行李朝她招手。她吸了吸鼻子,定了定神,坚定地说:“对不起,我已经等了三年。我必须去。”
她挂上电话,关机,朝深哥的方向走过去。
门外有专车来接深哥,黑色的平治十分豪华。澳门果然和北方不同,初冬的空气新鲜,一路上阳光耀眼。深哥在车里继续跑马赛车聊个没完,她敷衍了一路,到酒店已经筋疲力竭。
牌局在晚上。她没有见到郑贺,只和深哥约好,晚上在大厅里见面,然后他带她上预定好的VIP包房。人困马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立刻倒在床上。
濠海华庭当得起澳门最豪华的酒店之一,论环境大概只有威尼斯人可以与之比肩。她定的当然是最低等的房间,一楼,窗外是酒店内庭的设施,不知是不是个锅炉房,屋顶时不时云雾蒸腾。
由于地势低,离对面的房屋也近,她的窗外没有阳光。天迅速暗下来,过了中午的饭点,胃里翻江倒海,也不是饿,只是说不出的难受。电视开着,主持人说她听不太懂的广东话,絮絮叨叨,提供催眠的背景音。她在背景音里沉沉睡去,梦到她和阿远分手的场景。大雨倾盆,她躲在窗帘后面,手里的电话不停地响。偷偷探出头去,看见茫茫雨雾里,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楼下,仰着脸盯着她的方向,隔着老远也能看见他眼里的绝望。她迅速撤回身,又忍不住探头,而他已经不在那里。
猛地一睁眼,窗外全黑,抬头看钟,连晚饭点儿也过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换了衣服化了妆。胃里仍然像有把勺子在拚命搅动,难受得要命。她猜想饿了两顿,是不是吃点东西就好,才翻出飞机上吃剩下的大半个面包,打开房间桌子上的矿泉水,勉强吃了几口。
时间很快过去。她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扔进包里,匆匆去大堂赴约。
深哥已经在大堂里等她,而她差点没认出他来。他早已换过了衣服,穿一身黑色的礼服,熨烫平整的衬衫,脖子上打中规中矩的领结,头梳得一丝不苟,风度翩翩地站在大堂富丽堂皇的灯光下,竟然有几分港片里赌神发哥的派头。
连他的行动举止也十分入戏。他走过来将手轻轻扶在她腰上,笑容优雅,用标准的伦敦音说:“Good evening, Miss.”
她好奇:“怎么没见到郑贺?”他才原型毕露地投过来个暧昧眼神:“美女,太让人伤心啦,整日念着郑少。”
她尴尬地抬头朝他笑,才看见从远处踱步过来的郑贺。深哥向她耳语:“我已话郑少知啦,看他不是急急地找过来,可惜今晚我的女伴已有安排,你就做他的女伴吧。不过等下还有别人,最紧要是要装作不识我哦。”
深哥神神秘秘的样子叫她紧张,仿佛窥见了他们的秘密。深哥似乎不以为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腰,在她口袋里塞了什么,在她耳边轻佻地说:“有空到我房里来坐。”她在口袋里一摸,貌似是张房卡,诧异地抬眼,他正朝她挤眼,似乎不放心,还叮嘱了一句:“再晚也可以,只要牌局完了以后。”说罢若无其事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