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想乘风去你心里——蓝色的奥斯汀
时间:2019-07-10 10:21:16

  窗外呼啦一道闪电,平地一阵风来,簌簌地吹着窗上的塑料布,云层滚滚,天色渐黑,仿佛再一刻天空就要砸到地上来。不知为什么,她越听心越沉,仿佛被窗外的云层紧紧压着,密密麻麻的心事叫人透不过气来。
  阿远的妈妈絮絮而语的声音不断传过来:“我们穷惯了,倒没什么,可怜你跟着他受苦一辈子。看看我们家里,连台电视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冰箱洗衣机。这么白白嫩嫩的一双手,也要酷暑寒冬里淘米浆洗……都只怪我 ……咳咳……怪我……”
  她又抓紧胸前的衣襟开始咳嗽。小雪忍不住注意到她紧攥着衣襟的那双手,又黑又黄,粗糙不堪,是经年累月干粗活的手。她这一咳停不下来,最后咳得弯下腰伏在桌上,小雪半天才不知所措地想起来:“阿姨我给您倒杯水。”
  手忙脚乱地走到墙边的矮柜,学着阿远妈妈的样子,从矮柜里拿出一个小搪瓷杯,正想往里倒水,低头一看,杯底里有一只蟑螂,挥舞着触角,正奋力想沿着杯壁爬出来。她一声惊呼,“匡当”一声直接把杯子扔在了地上,再回头一看,矮柜上还有两只蟑螂蹿过,其中一只正爬在那只装凉水的大搪瓷杯的杯口上,顺着杯子的把手快速爬下来,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想起刚才她喝的那口凉水,胃里一阵翻滚,她赶紧捂住嘴。
  阿远妈妈止住咳声,关切地回过头来:“怎么了,没事吧?”
  她捂着嘴,干呕了几下,好不容易止住:“没事。阿姨,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啊?”阿远妈妈忽然笑了,不是先前那样凄然的笑,也不复有方才卑微无奈的神态,不知为什么,小雪在她弯弯的嘴角读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她语调平淡地说:“我们家没有洗手间,你顺原路出去,巷口有公用厕所。”
  小雪跌跌撞撞地逃出来,才发现已经开始下雨了。头顶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她疾奔向街口,穿过矮墙包围的小巷,把蚊蝇聚集的垃圾堆甩在身后,早已错过了巷口的厕所都没发觉,踩着泥泞的小路一口气跑到臭水河上的水泥桥,却在桥头的烂泥水塘上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上。
  她这才发觉背包没有拿,不知是落在阿远家里,还是跑得太快扔在了哪里。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几件最喜欢的衣服,和过年从父母亲戚那里得来的压岁钱,昨天半夜坐在床沿上还数得清楚,一共四千多块。她那时候想,如果她和阿远租一个小房间,他去上课时她去打份工,也许可以过好几个月。
  一切都那么单纯美好,想像中她和阿远有温暖的家,不宽敞但窗明几净,窗外的阳光四季如春,晚饭后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周末一起坐公车去海边吹风。等他毕业,找份体面的工作,凭他那样聪明,一切苦尽甘来。
  她坐在烂泥水塘里失声痛哭。没了,背包丢了,一切都没了。身上全是泥,手掌上擦破好大一块皮,烂泥和着雨水和血水,刀割一样痛。无论贫穷病痛,至死不渝。美好的誓言她都全心全意地相信,直到这一刻,当她真正直面贫穷和病痛。
  原来自己这么不堪一击,阿远的生活她忍受不了十分钟,根本做不到与他患难与共。可是阿远,在她最受挫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
 
  第12章 长夜里道别(3)
 
  大雨突降的时候,孟怀远正坐在灵峰茶庄的雅间里。
  几天没等到小雪,她的手机也一直没人接听,他十分明白出了事。连续几夜,他躲在楼下的阴影里,看见小雪窗口的人影绰绰,但几天等到深夜也不见小雪下楼。
  晚上躺在地铺上,他辗转难眠,反覆想到,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的事被小雪父母发现,最坏的可能是小雪不再想和他在一起。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希望越来越渺茫,像有一只手,不分昼夜攥紧他的心口,但除了沉默,除了躲在暗处四十五度角仰望她的窗口,他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那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
  最后一夜,他想绝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所以不顾被她父母看见的可能,直接站在最亮的路灯下。看见他的是小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那么一眼,心里那只手像是哗啦一声蓦然松开。别的他全不怕,至少不是那个最坏的可能。
  同样是等待,心情却很不一样。等了整夜,没等到小雪,只等到她的父母下楼。既然已经被发现,再躲下去就意味着放弃。他迎上前说:“叔叔阿姨,我叫孟怀远。能不能让我见见小雪?”
  小雪的妈妈是个美丽得很锋芒的女人,一见他柳眉一竖立即要发火,幸好小雪爸爸拦住了她。厉振南向自己的夫人使了个眼色:“还是我和小孟谈谈,你去把我们商量好的事儿办了。”
  开车绕过半个城区,他被厉振南带到这家幽静雅致的茶庄,进门要穿越很长一道幽深竹径,坐下来窗口可以望见锦鲤池上的睡莲。服务员递上饮品单子,厉振南没看,直接点了青心乌龙。
  服务员过来不急不缓地洗杯冲杯,做足了功夫茶的工序。好不容易等服务员离开,厉振南方才缓缓开口:“不是我故意要带你到这种地方来,只是这里比较安静,你别介意。”
  眉心突地一跳。孟怀远定了定神,沉声说:“我明白。叔叔,有话请直说。”
  厉振南的声音果然冷静直接:“你也知道,你和小雪不合适,我和她妈妈都不同意。”
  “叔叔,”他敛眉凝神,“我理解你们的想法。但请相信我,凭自己的能力,将来一定……”
  “我们都了解过了,”他的话被对方打断,“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但这个社会不完全公平。你们都还年轻,现在先分开一段时间,将来条件成熟了再谈也不晚。”
  孟怀远低头想了想,抬起头直视对方:“您说的条件成熟是什么标准?”
  厉振南不禁愣了一愣。实话讲,选这个高档会所是他故意的。不过别看对面这个小伙子穿着旧衣烂衫,眼神却沉稳冷静,丝毫不输了气场。原以为对方会低头恳求,更或者跳脚骂他势利,不料对方是一副跟他来谈判的架势。他想,这不能纵容,无论如何得打击一下对方的气焰。
  他端起茶碗悠悠喝了一口,茶不错,青心乌龙一斤千元以上,果然物有所值。放下茶杯,他缓缓说:“小雪现在的生活,建筑在不错的经济基础上。家里的工厂资产几千万,每年挣个几百万不成问题。我们也正在看房子,很快会搬到江边的别墅区去。我不指望她攀高枝,门当户对总是要的。”
  孟怀远略一沉吟,抬起头目光坚定:“叔叔,给我十年时间,也许八年 ,我一定会达到您的要求。”
  厉振南不觉在心里暗笑。年轻人口气不小,当他家自己印钞票吗?还是他事实上有别的诉求?他停了停,然后笑一笑说:“其实像你这样有志气的孩子是需要帮助的。虽然小雪娇生惯养长大,太单纯太感情用事,不大适合你,但你放心,我们都很愿意资助你完成学业……”
  孟怀远猛然一抬头:“我说过会靠自己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的资助。”
  到底还是年纪轻不经事。厉振南终于满意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愤怒的裂痕。小伙子自尊心强,但他家长的想法恐怕要实际得多。他无所谓地笑:“那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暂时分开,等你将来有条件了再回来。”
  条件之类都是托词,年轻人你侬我侬,分开一段自然感情就淡了,更何况他根本不信以孟怀远的基础能达到这个条件。
  对面的孟怀远低下头。窗外的雨越下越疾,荷叶在风中狂摆,房间里却静谧无声,只听到雨点打在窗上的辟啪声。他停了良久,最后才抬眼说:“那能不能让我在走前见见小雪?”
  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吗?还是给你们机会商量瞒天过海的对策?厉振南又暗自笑笑,平淡地说:“你不是下午就要坐车走了?时间不允许,等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那么让我给她打个电话?”
  厉振南正要说不行,抬眼看见对方定定的眼神,不禁停了一停。孟怀远的声音在幽静的房间里带着低低的回声:“叔叔,请相信我,我会遵守约定。我家里的环境我明白,不可能要求任何东西。从小到大我没妄想过什么,但这一辈子我唯一下定决心要珍惜的,请您不要……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茶香氤氲的雾气隔在他们中间,窗外狂风骤雨,屋里却静谧无声。孟怀远坐在他对面,攥紧了双拳低着头,眉峰微蹙,睫毛微微颤动。厉振南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么一个贫穷但骄傲得要命的小孩,大概宁愿饿死也不愿低声下气地恳求谁,现在却在他面前红了眼眶。他站起身来:“说声再见总是可以的。我回去把手机还给小雪,你下午三点打来吧。”说罢转身要走,停了停还是回身说了句心里话:“你还不到二十岁,现在说一辈子,太早。”
  厉振南在大雨滂沱中回到家,意外地看见小雪妈妈在客厅里朝阿姨发火。饭碗茶具砸了一地,她叉着腰声音可以掀翻房顶:“就这么锁着门看一个人都看不住!人从窗口跳下去,得多大动静,竟然一点都没听见?睡午觉难道睡死了不成!”
  “光”的一声,小雪妈妈把桌上仅剩的一只茶杯扫到了地上。阿姨唯唯诺诺地辩解:“又不是直接从二楼跳下去,我怎么会听得到?我一醒来就去敲小雪的门,要不是这样,说不定她上了火车我们也还没发现。”
  厉振南来不及劝架,快步跑去小雪房间查看,窗户大敞着,床单还吊在桌角上,雨水汹涌地砸进来。他顿时眼前一晕。怪不得她这两天那么安份,他还以为她放弃了,原来是暗中有计划。
  他回到客厅当机立断:“先别吵了,重要的是把人找回来。你去孟怀远家,我直接去火车站,记得电话联系。”
  两个人心急火燎地打开大门 ,不料看到小雪呆呆站在门外。
  一看就知道她在大雨中走回了家,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发梢还滴着水,不知哪里来的血,白上衣上斑斑点点。她抬起污泥染花的脸,微弱地叫了声“妈妈”。
  小雪妈妈扑上去搂住女儿,率先哭得梨花带雨:“吓死妈妈了!你要是不见了,我马上找那小子家长算账去。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洗澡换衣服包扎伤口,小雪妈妈跟在小雪后面伺候周到。女儿的眼神一直呆滞茫然,默默流着眼泪,只是一声不吭。凭她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今天也知道不是时候,厉振南提点了几句,总算是忍住了没多问。直到厉振南把手机放在窗边的桌上,小雪才抬起眼轻声说:“我想睡一会儿。”
  妈妈连忙应答:“对,对,先休息一会儿,吃晚饭了再叫你。”厉振南轻叹一口气,也跟着退出门外。
  房门关上,窗帘也拉上了,房间里暗下来。窗外暴雨下得正酣,雨点打在屋顶上隆隆的闷响。
  原来想上床闷头睡觉,不知为什么,小雪走到窗边拿起手机,摁下电源键。
  屏幕的萤光闪烁,跳出一连串的未接电话。电话来自两个号码,大多是菜市场路口的公用电话,间或夹杂着几个卖鱼的王妈妈的手机号。阿远很少给她打电话,因为他没有手机,他家里也没有电话,如果非打不可,就是在路口的那个公用电话亭,有那么一两次,也借过王妈妈的手机。
  那一长串电话,来自这五天的不同时段,早上,傍晚,午夜,凌晨。也许在她想念他的时候,他也在电话亭里无望地听着忙音。那些电话她一个也没接到,如今看来,不知是幸或者不幸。
  就在这时候,手里的电话振动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跳动的那个数字,分明是王妈妈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
  也许真的是王妈妈找她有事,但也许是阿远。上楼时楼下没有他的踪影,已经三点钟了,他一定回过家了,知道她背着大包去过他家里,也知道她没几分钟就仓惶地逃出来。那她还能说什么?说她觉得比起爱情他更需要三十万,还是直接说她害怕和他一起过一辈子穷日子?两样都是事实,两样又都无法启齿。
  手机的振动停下来又重新开始,无休无止,不屈不挠。她捂住耳朵,羞愧地流泪。然后她在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他站在楼下,大雨滂沱中举着一把黑伞,一手拿着电话,四十五度角仰望她的窗口。
  许多年后她还清晰地记得他脸上的表情,尽管瓢泼大雨是隔在他们中间的朦胧水幕,可是记忆的某些瞬间,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那样棱角分明的脸庞,那样期盼的眼神,坚定地朝着她的方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站在漫天风雨之中,裤脚和肩膀都已湿透,最后连短短的头发也是湿的。她几次想拉开窗帘,但死死抓着窗帘的手却不能动弹。
  手指一动,只掀开窗帘的一道缝,她看见他猛地眸光一闪。她的心瞬间一沉,又即刻缩回到墙边。
  如果再不走的话,他会误火车。她贴在墙上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被发现。电话响响停停,停下又响起来,直到最后终于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敢偷偷向窗外探出头来。
  他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一下午的大雨,梧桐树下积起了水塘,茂密的树叶在雨里沙沙做响。他站过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此生漫漫长路,那不知会不会是她见他的最后一眼。
  手机躺在她手里,死一般沉寂。忽然“叮”的一声,一条短信跳出一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淡淡萤光中闪烁的那个号码,还有那条短信,很短,只有两个字:“等我。”
 
  第13章 生活在别处(1)
 
  等与不等,这么多年她早就没了期许。青春荒诞岁月里的诺言,不随记忆变淡,也会随时间变酸,况且她逃跑在先,他有足够的理由怨怼于她。那时候爱情朝她呼啸而来,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这些年她想过许多回,如果重逢,她将以何面目再见,想来想去,答案是最好不要重逢。
  他没送过她什么东西,她也没有,唯一的物证是那个有他短信的旧手机。那个手机她倒用了多年,直到从美国回来之后不久才换了新的。那年她在网上看到他的视频,恍然明白过来,过去之所以是过去,是因为都已经过去了。那时正是智能手机崭露头角之时,价钱还很贵,她咬牙买了一个,果断把原来的手机扔进了抽屉深处。
  明殊整天在阳台上抱着吉他呜咽的歌里有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网上的神人将之译为“另寻沧海”,她觉得很贴切也很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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