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想乘风去你心里——蓝色的奥斯汀
时间:2019-07-10 10:21:16

  和当年相比,如今的地铁早已鸟枪换炮。车身是闪亮的银色,车厢里挂各色的广告,人也是以前的数倍,即使出了市区,车厢里仍然人满为患,直到最后几站,她才找到位置坐下。
  才坐下包里的手机就响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明殊的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说有好消息告诉她。她回了短信,把手机放回包里,无意间摸到那个疗养院护士交给她的信封。原来一直放在包里,她竟然忘了拿出来。
  她望着手里的这个信封。黯淡的灯火中,列车一声呼啸,夹着风声冲出隧道,霎那间星光满地,眼前一片开阔。
  淡淡的星光撒在磨破了边的信封上。原来初恋再见,竟然是这样平淡的局面。十年过去,隔了数千个日夜,他们在茫茫人海里重逢,却也不过是如此,没什么恨意滔天,更没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想来奇怪,她注意到的竟然只是些小细节,比如说到那个澳门公司时他脸上戒备的神情,和以前那么相似;再比如他左手无名指上没有那枚银色戒指,但和通常戴惯了戒指的手指一样,有一圈比别处更浅的印记。
  那么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那么平淡无奇,连句催人泪下的“你好吗”“我很好”都没有。她打开手里的信封,翻看里面那一张十年来从未动过的旧存折。三十万元整,在当年是个大数目。和平淡无奇的重逢相比,他们的分手可要惊心动魄得多。
 
  第10章 长夜里道别 (1)
 
  分手那年,是炎热的夏季。
  晚节不保,在阿远即将南下去大学报到的前几天,小雪的父母发现了他们的事。邻居张阿姨看见阿远拉着小雪的手在街上飞奔而过,及时报告了小雪的母亲。
  小雪记得那一天回家,父母两个一起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等她。她一进门,妈妈第一个发飙,一把把她掀翻在沙发上:“厉晓雪!楼下张阿姨看见你在菜场里和人手拉手,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儿?”
  她只呆了一呆,决定供认不讳:“是又怎么样?我都毕业了,连老师也管不着了。”
  妈妈的声音立时拔高一个八度:“好一个管不着!厉晓雪,你脑子发昏是不是?和一个菜场里卖菜的!你不嫌丢人现眼?”
  她看不出有哪里丢人,倔强地抬起头:“他叫孟怀远,是学校成绩最好的同学,张阿姨狗眼看人低……”
  “你!”妈妈气得微微发抖,伸手一掌向她劈来,幸好爸爸拦住了她。爸爸坐下来苦笑:“小雪,不是爸爸妈妈势利眼,我们是为你考虑。他家里的情况你了解吗?”
  她赌气低头:“了解。”
  妈妈怒气冲冲的声音说:“了解你还往火坑里跳?看看他们家什么条件?爸爸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妈妈还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肾透析活命,每个月几千块的医药费。成绩好!成绩好有什么用?连大学学费都交不起,谁知道能不能毕业?再说,他拍屁股走人了,谁来照顾他老娘?”
  她忍不住抬头直视妈妈:“我来照顾。”
  妈妈不怒反笑:“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想不到我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儿要给别人去端屎端尿。你还真天真!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告诉你,没门!他骗得了你,骗不了我们,这事我绝对不会允许!”
  妈妈的声音尖锐刺耳,听得她眼泪忽然“唰”地就下来了。她夺路而逃,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把门关在身后。门外还传来妈妈忽然语带哽咽的声音:“行啊,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跟我叫板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
  后来想起来那几天的事十分不真实,仿佛电影里看到的情节,有钱的大小姐被关在阁楼上,闹自杀闹绝食,为了爱情和自由。她记得晚上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她的床头,她抱着枕头哭得昏昏沉沉,家里的阿姨敲她的房门,好言相劝:“小雪,先吃点东西。鱼片粥,你很爱吃的呀……唉,中饭也不吃,晚饭也不吃……”
  妈妈愤愤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吃不吃随便,饿了自然会吃。”
  爸爸哀声叹气:“你这又何必,别急,要慢慢讲道理……”
  “哗啦”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砸烂在地上,妈妈的声音高亢尖锐:“你看她那样子,讲道理有用吗?完全是鬼迷心窍。别以为绝食我就怕了她!不吃饭可以,我明天就去找那流氓的家长,看看她到底怎么教育子女的。也不看看家里什么样子,竟敢勾引我女儿,安的什么心?……”
  她迅速打开门冲出去,从阿姨手里抢过那碗粥,又回到门后锁上门,滚烫的粥从碗口晃出来,洒在手上,她也浑然未觉。门外父亲的声音在劝慰母亲:“算了算了,你别逼她,让她好好想想,你们俩都冷静冷静。”
  外面隐约传来妈妈嘤嘤的低泣,爸爸在门口轻轻敲门说:“小雪,这两天就在家里好好安静一下,先别出门了啊,反正没几天就开学了。”
  月光如洗,她在台灯下一口一口麻木地吃,眼泪伴着热粥,咸咸的,有点苦涩。楼下的树影里,阿远不知有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她。他总是很注意站在楼上看不到的地方,因此她看不见他。但如果他在,他能看见她窗前的影子,那他会不会奇怪,为什么她不下来。
  多希望被他看见,又希望他快点走掉。骄傲如他,她无法想像他被自己父母羞辱的情景。
  那天她最终在月光下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发现爸爸说的“先别出门”是“禁止出门”的意思。
  手机留在了客厅里,所以她在房间里联系不上任何人。第二天一早客厅里传来人声喧哗,还有电钻可疑的轰鸣声。等下午所有人都不在时,她偷偷溜出房间,想打开大门出去,才发现门锁换了,换成从外面反锁,没钥匙出不去的那种。家里的电话线被掐,网线也被掐,她成了被囚禁的人。
  她倏然明了,为什么那天爸爸最后说,反正没几天就开学了。阿远即将南下,她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她想了一下午又一晚上,父母态度如此坚决,她唯有逃跑一条路,并且要一击而中,不容有失。
  既然爸爸叫她“好好想想”,她配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反正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哪里也不能去。其实不论白天夜晚,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反覆论证的是接下来要完成的每一步。夜晚降临的时候,她趴在窗台上向下望去。楼下是那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阿远总是躲在树后,等她深夜从家里溜出来。
  最后一晚,她看见阿远站在大树阴影之外,路灯柱下,最显而易见的地方,微微仰着脸,身姿挺拔,眉眼依稀。她在二楼的窗口探出头,他立即看到她,隔得那么远,她却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神色一亮。
  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罗密欧在阳台下的台词: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它的银光洒满这些果树的树梢,我发誓。
  那么美好的夜晚,结果逃不过悲剧收场。
  眼泪想要奔涌而下。几天没见,好像已经几个世纪。她鼓励自己,他们会有好的结局,他们很快就能在一起。
  这时候身后的门口传来阿姨敲门的声音:“小雪,吃水果了。”她应了一声,向楼下的阿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去开门。不知阿远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关上房门回来,阿远已经消失在树影后面。
  这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难捱的夜晚。夜深人静时,她贴耳在门口倾听,客厅里终于没了动静,她才从柜子里找出几年没用过的大背包,塞了几件衣服,又找出抽屉里所有的现金,统统放进钱包里。她坐在床沿上想还要带什么,想了良久,竟然想不出来,只要能够和阿远在一起,似乎任何东西都可以抛下。
  黑暗中瞪视自己从小长大的房间,也不是没留恋。如果她走了,父母会伤心吧?最后她把桌上的全家福从相框里取出来,拿出剪刀剪了一个小方块,把三个人的脸留在小方块里,放进了钱包。
 
  第11章 长夜里道别(2)
 
  阿远南下的火车傍晚出发。第二天,爸爸妈妈出门去了公司,她乖乖吃过阿姨送进来的中饭,饭后推说要睡午觉,琐上了房门。
  家里没有人,阿姨吃过饭也回房间歇午觉,她按照想过数千遍的计划,把床单扯下来在桌角上打了个死结,背上大包从窗口爬下去。
  床单不够长,最后她纵身一跳,才落在地上。脚腕有点疼,但顾不了那么多,她站起身来仰天微笑。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但她长舒一口气,觉得海阔天空。
  一溜小跑到菜市场,阿远不在那里,只有对面卖鱼的王妈妈对她笑:“小雪啊,来啦?阿远今天没来啊。”
  她料到了,离家前的最后一天,阿远一定已经整装待发了。她向王妈妈打听阿远家的地址,王妈妈仔细告诉她,末了说:“今天上午也有个人来问过。”
  她不敢多想,事到如今她不能退缩,何况只要见到阿远,她相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阿远家住在离菜市场步行大约十分钟的地方。繁华主干道的后面是一条小溪,附近的纺织厂成年累月倾倒废水的地方,小时候她家住在附近的旧楼里,她还在小溪里捞过螺丝,在河边摘过扁豆,但常年的环境污染早已让这里面目全非,黑漆漆的溪水冒着泡,只有蚊子在里面滋生。
  小溪的东岸还是体面的街道楼房,跨过一道破烂的水泥桥,小溪的那边就是远近闻名的违章建筑群,几乎一人宽的小巷连接低矮的破板房,生活垃圾堆在露天,被成群结队的苍蝇包围,空气里弥漫着泔水的臭味。据说这里是外地打工仔和性工作者聚居的地方,阿远家就在某条小巷的深处。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一切放在眼前,她心里还是忽的凉了半截。
  一间残破的板房,看不出什么材料的墙壁,窗上糊着塑料纸,墙外是个大水缸,地上放着裂了缝的塑料脸盆,和只在电视里才见过的煤饼炉。木门掉了漆,虚掩着,似乎也没门锁。她鼓足了勇气,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有微弱的声音应答:“谁啊?”
  她硬着头皮问:“请问孟怀远在不在?”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虽说是中年妇女的样子,但有一头凌乱的灰发,但并不十分瘦,依稀还看得出浓眉亮眼的样子,只是岁月流逝的痕迹刻在脸上,让她的肤色黯淡苍白,脸庞和眼皮都像被吹了气似的浮肿,看起来有几分凄然的病容。
  那妇女似乎并没吃惊的样子,只定神打量了她一眼,即刻微笑起来:“你就是小雪吧?快进来坐。”
  屋里黑暗阴沉。坐在那把好像不堪负荷的塑料凳子上,她发觉这才真正明白了“家徒四壁”的意思。房间不知有没有十平米大,墙上乱七八糟糊着报纸,一张四方小饭桌,两把塑料凳子,一个小矮柜,一张木板单人床,就是全部。可是这么块豆腐干似的地方,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怎么住?
  孟怀远的母亲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说:“我们家地方小,你见笑了。平时我睡床上,阿远就在地上打个地铺。”
  虽说她是晚辈,可是对她说话是极其客气的语调。小雪“哦”了一声,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孟怀远的母亲看了她一眼,继续轻言细语:“阿远昨天晚上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你等一等,他晚上的火车,行李都在家里,应该快回来了。”
  她又傻傻地“哦”了一声。阿远昨夜没回来,难道一直在她的窗下?
  三十七八度的闷热天气,屋里又不通风,连电扇也没有,才几分钟,额头的汗已经流下来。她盯着对面墙上贴的报纸,忽然心慌。阿远就住在这种地方?换了她晚上怎么可能睡得着。
  孟怀远的母亲从身后的矮柜上取出一只小搪瓷杯,从另一只大搪瓷杯里倒了水,推到她面前,尴尬地笑了笑,几近卑微的神色:“家里也没别的好招待你,先喝口水吧。”
  搪瓷缸子这种东西她也只在电视里见过,况且是那种上面印着主席头像的,杯口边缘早已坑坑洼洼布满伤痕,证明它的历史久远。
  她低头礼貌地抿了一口凉水,对面长辈小心翼翼的样子更让她手足无措,不知别人见到男友的母亲都说什么,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话,半天才才磕磕巴巴地说:“听说阿姨身体不大好。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孟怀远的母亲顿了顿,忽然神色凄然地叹了口气:“我这病一拖快十年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是我连累了阿远。”她缓缓抬起头瞟了一眼小雪:“阿远还叫我跟他一起搬去南方,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他,但两个人住在一起总是节省一些。”
  小雪不禁怔住。原来这是阿远的打算?那么想来他会和他妈妈一起,在南方那个城市,住相似的地方,继续一天打三份工的生活。想想也是,要不然能怎样,她母亲没有经济来源,身体又需要人照顾。那么她呢?和他们住一起负责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睡在黑漆漆的水泥地上,早起捧着搪瓷缸子到门口刷牙,然后大汗淋漓地用煤炉烧饭?
  她正自发愣,阿远的妈妈轻咳了一声,瞟了一眼她地上的大背包,笑笑说:“小雪这是要去旅游啊?”
  她条件反射般一脚把包踢到身后,第三次呐呐说了一个“哦”字。
  还好对方没再追问,而是连续咳了几声,停了停忽然语调平淡下来:“你妈妈来过了。”
  “啊?”小雪一楞。阿远妈妈不急不缓地从饭桌上拿过一个白皮信封,递到她手里:“你妈妈拿来这个。”
  她不明所以地打开信封,里面是簇新的一本存折,三十万元整,写着孟怀远的名字。她的心顿时沉下去。妈妈果然来过了,想来没少说难听的话。可是存折好好地收在阿远妈妈手里,说明什么?
  阿远妈妈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阿远昨天没回来,他还不知道。”
  她这才敢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人叹了口气,淡淡无奈的神色,声音絮絮叨叨:“你放心,他会原封不动送回去。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他心气儿高,不会收你家一分钱,就算学费没着落,前途茫茫,不知要吃多少苦……”她停下来咳嗽,咳了几声才继续:“阿远是个苦孩子,一声不吭,从来不要求什么,只有这一次……这几天他心里难受,他不说,可我看得出来……看你多水灵的女孩子,难怪阿远放不下你。也好,等我不在了,总归会有人照顾他。只可惜阿远多聪明的孩子,可能也念不完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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