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也跟着叫,紧闭起眼不敢看,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呼地过,一团慌乱间好像旁边的人抓住了她的手,大风吹过,手上凉凉的感觉。
船慢慢停下来,一群人又狼狈不堪地鱼贯而出。小雪对大家说:“我答应家里十点之前得回去,先走了。”
大家又诧异又遗憾。陈思阳有几分尴尬地说:“我送你回家吧。”小雪说:“不用,我在门口打个车就成。”
陈思阳坚持,她坚持不肯,最后他看着她坐上车,她把车门关在身后,才舒了一口气。
车子缓缓前行,窗外夜沉如水,一排路灯匆匆后退。车里熄了灯,只有窗外晃动的街灯,后排座上空空荡荡。阿远此刻不知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忙着给鞋柜上漆?会不会一边油漆一边想念她,就像她现在想念他一样?
司机问:“姑娘,去哪儿?”
其实她跟家里说了不到十二点不会回家,想了想说:“去商场吧。”
商场圣诞酬宾,通宵营业。她在卖手套围巾的柜台前晃了很久,挑了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想想又觉得不好,换了一双便宜的毛线手套,想想还是不好,最后全都放回去。
这样纠结了半天已经十点多,打车回家躲在楼下的大树下。天气真是冷,她的身上全付武装,不断地跺脚,还是冻得手脚麻木。说好了今晚阿远不会来,可她决定等等看。
果然,只十分钟不到,远处就有人影出现。阿远扶着他破旧的自行车,低着头走过来。
她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低头看她,十分诧异:“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不到半夜不回家吗?”她笑着反问他:“对啊,那你怎么在这儿?”他愣了愣,嘴角上扬微笑起来,目光一闪,像有星光绽放。
那天她耍赖要他陪着继续出去玩,可是天寒地冻的,凡是有暖气的地方都要花钱,最后她异想天开:“咱们去坐地铁吧,我从来没去过集末。”地铁里不会冷,她有月票,不论坐多远,两个人只要两块钱。
他骑那辆破得快要散架的自行车载她去地铁站。本来她打算坐在后面,阿远一伸手托起她的腰,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杠上,笑说:“坐好了。”
阿远一脚蹬出去,骑得极快,冷风迎面扑来。虽然屁股有点痛,但身体完全被他的双臂环绕,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沉重又灼热,听得她开始面红耳赤。出了小区有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他竟然也不刹车,直直地冲下去,风声越来越疾,对面大马路的灯光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轻声惊呼。阿远在她耳边轻笑:“别怕。”
能不怕吗?简直比海盗船还惊险。可她舍不得闭眼,一秒钟也舍不得。
后来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那时候城里的地铁线远没有后来的那么复杂,只有环线和直线两条。直线的那一条一直通到郊区的集末,末班车十一点出发,到了集末再开回来。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开始车厢里还有人,驶出市区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们两个。
车里的灯光暗下来,只有车厢前面顶上一盏小灯还亮着。快到集末的时候,列车“忽”地一声冲出隧道,回到地面上,霎那间窗外星光大盛。两边是宽广的菜地,头顶有一轮上弦月,月光朗朗,夜色辉煌。
他们依偎在车厢的角落,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五十五分。她那时候不知看了哪部女主角最后病死的日本动漫,很矫情地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
阿远听了只是笑:“傻子。”他在月光下低下头,良久轻声说:“对不起,没给你买圣诞礼物。”
她拍脑袋说:“哎呀,我也忘了给你买。”
他抬头定定望着她:“也不能请你吃饭,也不能陪你出去玩。”
她笑起来:“就是,我多不容易,你得补偿我。”
他问:“怎么补偿?”
她想了想说:“等你成了亿万富翁,每天都请我吃龙虾刺身。”
他轻声地笑:“好。”
“给我买非洲之星,所有钱都交给我管。”
他低声说:“好。”
“我要住江边的豪宅,门厅里要有旋转楼梯,后院种满玫瑰花。”
他还是笑:“好。”
她又说:“罚你一辈子对我死心塌地,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允许变心。”
他微笑着说:“好。”
“哎!”她不满,“什么都一口答应,想都不想一下,一点诚意都没有。”
这下他真作沉思状:“无论什么情况?比如什么情况?”
她随口答:“比如我抛弃你一百次吧。”
他皱着眉半晌不说话。这下她又不满:“要想那么久?很困难吗?”
他扬起嘴角笑得明朗,伸出双掌托住她的脸,柔声说:“好。”
手机上的时间一晃,跳到十二点,她扬着脸对他笑:“阿远,圣诞快乐。”
真好,不论天气多冷,他的双掌总是热的。月光下他的双眼璀璨明亮,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鲜花礼物,电影晚餐,他们确实没有,但他们一同坐过平安夜最后一班地铁,一起看过最明亮的月光,那些都是浪漫而难忘的瞬间,更何况他说一辈子只爱她一个,即使被抛弃一百次。
年少轻狂,不轻狂又何谓青春?可是没有哪一段爱情经得住背叛,所以每一段青春都要付出代价。
第8章 若我会见你,事隔经年(3)
他们的第一次考验发生在高考后的夏天。
阿远的高考分数可以报考北京,但他选了南方的一所学校。自知全国重点是没希望,小雪的志愿填了阿远同一城市的另一所学校,不过分数仍然差强人意,最后不得不去本市的一所二流学院。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那时候她有一种盲目的乐观,不过是异地几年,有什么了不得,重要的是,早恋晚恋,学校终于管不着了。
没想到现实立刻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傍晚时分,她又抡起菜篮子去菜场买菜,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回终于不用夹带作业本。老远就看见王妈妈朝她笑:“这不是小雪吗?怎么这么久都没见你来啊?”
她想停下来和王妈妈聊天,不料一把被阿远拽到拐弯的小巷里。他的神色严肃得吓人:“赶紧回家去,别再来菜场。”
“为什么?”她不明所以,外面的街上已经响起一片喧哗,有几个人影从巷口走进来,她匆匆看了一眼,三四个穿着汗衫短裤的青年男子,为首的一个光头,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皱皱巴巴的西装,长相凶猛。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阿远在背后猛推她一吧,语音急促地在她耳边轻呼:“快跑!”
来不及多想,她顺势跑出去,绕过垃圾堆绕过大树,直跑出三四十米,小巷一个拐弯,眼前换了景物。背后却传来人声大作,有人大声笑:“菜摊子都不顾了,原来躲这儿呢。”接着一人一声断喝:“搜!”
她脚下一个急刹车僵在了原地,回过身贴着墙根偷偷看回来路。两个穿文化衫的拉着阿远的胳膊,另一个光膀子的把什么递给那个穿西装的:“大哥,只有三十几块。”
穿西装的默默剔牙,半晌才“噗”的一声把什么吐在地上:“我说小孟,不是说好了一个月五百的吗?这个月怎么啦?”
她看到阿远抬起头直视那人,冷冷说:“你们三天两头来骚扰我,做不成生意当然没钱还。”
“还嘴硬!”光膀子一声大喝,毫不犹豫地挥出拳头。
“彭!”的一声,拳头结结实实打在柔软肉体上的声音,她的心猛地一揪,紧紧闭上眼不敢看。
“停,停。”穿西装的喊,说罢似乎沉吟了一刻,最后踱到阿远面前,无可奈何的样子:“你看,小孟啊,看在你们孤儿寡母的份儿上,一个月五百块,我觉得已经很优惠了。到底什么时候还,倒是给我个准信儿啊。这样多不好,搞得我们象流氓似的。”
众人一阵低笑,阿远抬起头来说:“等我下个月大学一报到,就能拿到奖学金,到时候一次就能全部还清。”
“哟!要去上大学了!”穿西装的揶揄地笑,众流氓跟着一阵嬉笑。西装说:“你家还欠我们八千多块,到时候你拍屁股跑路了,我跟谁要钱去?要不你先还个三五千块,好让我们心里也有个底儿。”
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小雪这时候才看清阿远的脸,不知刚才那一拳打在哪里,眉骨破了,眼睛上肿起一块,隔得那么远,她也能看到他双眼愤怒的目光:“搜也搜了,钱会尽我所能及早还你。除此之外,要打可以,别的我无能为力。”
“啧,”穿西装的摇头,“连求个饶也不会,这叫我多难办。”
光膀子的磨拳擦掌地笑:“大哥,那就只好满足他的要求了。”
“彭!彭!”连续几声拳打脚踢的声音。她脑袋一热,已经不管不顾冲出去,以自己都没想到的声音高喊:“住手,你们这群流氓!再不住手我报警了!”
短暂的沉默,忽然爆发一阵哄笑,那个光膀子的领头大笑:“报啊,就说刚哥的兄弟在这里收账,等派出所的溜跶过来,黄花儿菜都凉了。”
身后传来阿远低沉的怒吼:“厉晓雪,你滚远点儿!”似乎后面最年轻的那个打手同时认出她来:“欸?这不是崇文中学的校花吗?”穿西装的肆无忌惮地朝她身上打量:“小美眉,你谁啊?”
她这才觉得害怕,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我是孟怀远的女朋友。”
西装笑了,一伸手捏住她的脸:“孟怀远走了狗屎运?有这么如花似玉的妞儿?”
她躲了躲,没躲开,五个汗津津的手指钳在她脸上。她个子不高,被人捏着脸仰视,那人的脸就在她头顶,油光珵亮的脑袋,一嘴烟熏过的黄牙,她甚至可以闻到他的口臭。后面一阵打斗声。阿远一声低叱,挣脱了两个人钳制,有人“哎呦”呼痛,光膀子忙过去帮忙,阿远的肚子上重重挨了两脚,又被人扭住。
西装在她头顶呲着牙笑:“刚才还装B打不还手的,这一会儿功夫就沉不住气了。看起来你还真是他的妞儿。”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钱。”
“啧!”西装这才放开她,嫌弃地朝身后笑骂,“行了行了,有美女在这儿,你们就不能斯文点儿。”
众人嘻笑着答应,才停了手。她慌忙找出钱包,把所有钱掏出来,三张一百的,一大堆零钱。穿西装的却并不急着拿,一脸猥琐的似笑非笑:“美女,钱不钱的是小事,你刚才叫我们流氓,兄弟们可都不怎么高兴。”
众人哄笑,她在那里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咬了咬牙,低头轻轻叫了一声:“西装大哥。”
这个称谓引发又一阵哄笑,那人满意地整整西装领子,答应了一声:“欸!妹子,怎么说?”
到这份儿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反而镇定下来,抬眼说:“钱您先拿着,就先算这个月的。我跟您担保,下个月一定全数还清。那位大哥不是认得我嘛,阿远不还您找我。”
西装大哥摸着下巴继续似笑非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就此答应。她干脆过去一把把钱全部塞进他皱巴巴的西装口袋。他笑了一声,顺势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脸上摸了两把,嬉皮笑脸地说:“那说好了,他不还钱的话,我来找你,你可得等着大哥。”大家一阵窃笑,西装大哥才朝身后挥手:“走。”
天渐渐暗下来。阿远一语不发从地上站起来。她冲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心疼地看他的额头:“怎么办?流血了,咱们去医院。”
他低着头不说话,不顾她拉着他的手,回身往大路走。王妈妈正收拾鱼摊,小心翼翼地朝他们看,好奇却又不敢问。阿远低头沉默地把成箱的蔬菜装回他的三轮车上,一句话也不讲。
小雪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一边偷眼觑他。阿远一定是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才会阴沉着脸不理她。
等他们装完了车,天已经是灰濛濛的颜色。阿远在前面推着三轮车走,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穿过市场,走到小路的尽头,大街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再一个拐弯,就是阿远回家的小道。
他头也不回走在前面,眼看要隐没在黑漆漆的小道上,她忍不住在后面拉住他:“阿远,怎么不说话?”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头上流血的地方已经止了血,暗红色的血块和头发纠结在一起,眉骨高高肿起,一只眼睛也是肿的,眼里布满血丝,闪着冰冷的怒火。他冷冷问:“叫你跑你怎么不跑?”
她觉得委屈:“我怎么能管自己跑,看着你被人打?”
他甩开她的手,凶巴巴地朝她吼:“所以叫你跑,你跑了自然就看不见了。被追债是常事,挨打也不是第一回,没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会过去。让你看着我被人打,叫我怎么忍?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简直要哭出来:“你那么凶干什么?我也不过是想帮忙。”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对面的阿远却安静下来。天暗下来,背后的街道人声嘈杂。他眼里的怒火随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最后他忽然说:“小雪,我们还是分开吧。”
她一下子懵了,怔怔站在原地:“为什么?”
昏黄的路灯下,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知道为什么。”
刚才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抱住他,连话都讲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是都解决了吗?等你发了奖学金就把钱还上,不就没事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大不了等你发了钱,欠我的钱也还我。这些都是暂时的,对不对?我们又不会穷一辈子……还说什么将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好把他抱得更紧,仿佛稍一松手他就会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他像是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双臂,轻轻环住她。她立刻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鼻涕眼泪全部擦在他的汗衫上,在他胸口呜咽:“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以后你叫我跑我就跑,叫我滚远点我就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