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她脸颊上被人捏过的地方,眼神闪烁,仔细看了许久,低声问:“痛不痛?”
她赶紧摇头。路灯下,他的目光深邃,停了良久才问:“厉晓雪,你最后的机会,要不要和我分手?”
她干脆地回答:“不要!”
夜风徐徐。她感到他的手臂忽然收紧,把她紧紧贴在他胸前,星光下他闪亮的黑眼睛熠熠生辉,直视她说:“那好,你说的不要,那就不许变。”
当然不会变,无论贫穷或病痛,至死不渝。她枕在他的胸前,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强劲而勇敢,仿佛这世上最坚定的声音。她死死攥着他的衣服。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样死死抓住他。
多年之后,小雪还见过一面那位西装大哥。
那时候小雪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故地重游到那条菜市场的小街。菜市场还和以前一样脏乱差,空气里弥漫着肉腥和烂菜混合的气味,可是阿远当然不在那里了,连卖鱼的王妈妈也不见了,真真的物是人非。她在街头的小吃店点了一碗牛肉粉丝,一抬头正好看见西装大哥从外面走进来。
那颗耀眼的光头,想让人不认出来也很难,只是这一回他没穿西装,而是套了一件脏兮兮的黑外套,眉梢还多了条颇显眼的刀疤,倒是比以前更像个流氓。
西装大哥看见她,只愣了一愣,显然也马上认出她来,朝她呲牙一笑,挥手说:“老板,来一碗菜肉馄饨。”
她赶紧低下头。西装大哥则大大咧咧地坐到她对面,兴奋地说:“瞧瞧这是谁?孟怀远的妞儿!”
她卯足了劲奋力解决碗里的粉丝。对面的人嘿嘿一笑:“怎么在这儿吃粉丝?孟怀远那小子呢?不是被他甩了吧?”
小雪自然不理他,那人倒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剔着牙:“啧啧,那小子当时多落魄,身上一百块钱也搜不出来。现在可发达了,听说炒股票发了财。”他忽然语带愤恨:“那时候要不是我网开一面,他哪有命去读什么大学,早被人砍死在街上了。不见我的情就算了,还来和我玩儿阴的。”
小雪不禁抬起头。西装大哥立刻像受到莫大的鼓励,说得同仇敌忾:“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那么阴,居然找个人来骗我投资,说什么安徽的山里卖树苗,一年翻一倍,五年翻五倍,还什么国家扶林政策,这个批文那个新闻,到头来都是个屁!骗了钱就跑,害得我借了高利贷整天被人追,还被人砍了一刀。”他指着自己的眉梢那道疤:“看看,就这儿,高利贷弄的。”
小雪大着胆子问:“骗子到处都是,你怎么就知道是他?”
西装大哥“嗤”了一声:“后来他把钱还我了。不过我可是好好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他不过想叫我尝尝被人追债的滋味,那个叫什么以什么人……那个什么身……”
西装大哥一副词穷的样子。小雪说:“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啊,对!”他拍大腿,眼神在小雪身上猥琐地逡巡一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那时候他家又不是只欠我一个人钱。他就是不爽我调戏了他女人。哼!”他恨恨将牙签扔到桌角边,骂了一句:“小人!”
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天气刚刚回暖,路旁的柳树抽了新枝,小花园里的桃树开得云蒸霞蔚。她回原来家里的旧房子看了一看。房子刚卖了不久,从小花园往上看,新主人已经换了窗帘,阳台上摆了几盆石榴和金桔。
沿着小区的水泥小路出来,路过她和阿远躲过雨的屋檐,从他骑车带过她的下坡路往外走,没几分钟就看见外面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记忆是个奇怪的动物,走了那么多年的这条路,因为那一次破自行车的冒险,深深刻在记忆里。本以为很长很陡的路,原来很短,也不惊险,不过是如此。
人生端的无常,原以为早已消失的人,会在你想像不到的拐角处忽然冒出来。
后来的某个下午,小雪在外面办事,本来办完了事打算直接下班坐地铁回家,刚走进地铁站就收到郑贺的短信:“公司聚会,来鱼米之乡吃饭。”
鱼米之乡是郑贺常宴请客户的上海餐厅。下班高峰时间堵车,她足足挤了一个小时公车才到。下车一看,餐厅门口摆着“上海本邦菜夏日风情”的主题广告。她向领座小姐报上公司的大名,小姐表示没有,她又报上郑贺的名字,小姐才恍然大悟:“郑先生啊,有,楼上山月阁四人小包厢。”
她正想说会不会搞错了,公司聚会,应该不是小包厢,郑贺本人从里面迎出来,看见她笑说:“我猜你这么晚,大概是找不着。”
她跟在郑贺后面上楼,边走边问:“只有四个人?”
郑贺答:“哦,就我们,小爽,和她的一个朋友。”
她不禁诧异:“不是公司聚会?”
他们已经走到包厢门口,郑贺握着包厢门的把手停下来,默然笑笑:“前两天你不是说天热胃口不好?这里刚好出了个夏季主题,看起来不错。”
她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郑贺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三十几岁,事业有成,模样也儒雅斯文,在现如今离婚男比凤凰男吃香的社会里,算得上是个不错的良人。不是她矫情,只是他们绝对没可能。
她正进退维谷,他无奈地笑了笑:“你看,叫你出来吃顿饭还要借公事的名头。”顿了顿又说:“你要想成公事也行。”
来不及让她退缩,门已经被打开,里面是她熟悉的陈设,实木餐桌,云卷纹餐椅,水墨屏风,餐边柜上置着大把芦苇,咋一看让人忘记现世时间。餐桌边坐着的人站起来,正对着她的是郑贺的妹妹郑爽,小雪见过不止一次,雪肤明眸,美得十分张扬。背对着她的是个瘦高个的青年男子,清爽的短发,挺拔的肩膀,顺着门口的声音回过头来,一对冷静锐利的眼睛。
郑贺忙把小雪让进屋,迎上那人笑着介绍:“总算来了,上次你来公司就她不在,这是我们的会计,叫……”
“我们认识。”那人打断郑贺的话,恍惚灯光下微微勾起嘴角一抹淡定的笑意,停了停说:“她叫厉晓雪。”
第9章 若我会见你,事隔经年(4)
夏季主题果然主打清凉风,连包厢里的冷气都特别足。
小雪的表现比想像中的镇定甚多,连她自己都意外。除了刚进包厢那一刻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以不由得抖了抖,接下来可以说神态自若,对答如流。
郑贺诧异地问:“这么巧?你们认识?”
孟怀远平静地答:“我们是高中同学。”
她总算用上了那个云淡风清的微笑:“上次写电子邮件我就纳闷,怎么会是孟怀远?同名同姓吧?没想到还真是你。”
孟怀远报以同样坦然的目光:“毕业十年了吧,今天还是第一回见着。”
他们站在那儿你来我往地寒暄,第一个不耐的是郑爽,撇撇嘴打断他们:“还吃不吃了?等了那么久,快饿死了。”
郑贺把菜单递到小雪眼前,笑得温柔和煦:“等了那么久都是等你,来,架子最大最难请的点菜吧。”
她尴尬地笑,低头无视郑贺眼里的那抹暧昧,自我麻痹地想,公事而已,陪领导吃饭,点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是落到这里最没存在感的人头上。
白斩鸡,蜜汁火方,鸡汁排翅,酒香蒸虾球,她低头报了几个以前陪老板和客户吃饭时点过的菜,郑贺在一边说:“点个龙虾?你不是爱吃龙虾刺身?”
郑爽清脆甜美的声音忽然说:“别点海鲜,也少点肉菜,怀远不吃那些个。”
这点小雪倒是没料到,忍不住抬眼,对面的孟怀远低垂着眼,百无聊赖地摆弄手里的茶杯。还是郑贺解围说:“没关系,你点你爱吃的,再给怀远多点几个素菜就行了。”
她忙说:“这里没刺身,熟的龙虾也不好吃。”当即还是换了菜,最后点了凉拌穿心莲,腐竹毛豆,冰镇海胆冻豆腐,清炒藕丁,胖大海炖雪梨。没想到当年他天天中饭吃卖剩下的烂菜,现如今还喜欢吃素。
最后剩酒水,小雪按惯例把酒单推给了老板,只是低声建议说:“既然大家喜欢清淡的,要不就来瓶白葡萄酒。”
不料郑爽又说:“别点了,怀远也不喝酒。”郑贺似笑非笑地挑眉:“你陪怀远喝果汁,我和小雪喝白葡萄酒,行了吧?”
郑爽一脸不悦地哼了一声,对着小雪说:“你和怀远不是老同学吗?怎么怀远不喝酒也不知道。以前不熟吧?”
以前他穷,从来没请她吃过饭,她只知道他不挑,也没条件挑,有什么吃什么。他不喝酒吗?她还真不知道。原来她不知道的事竟这样多,那他们之间到底算不算熟?
抬眼望去,他从桌子那边静静望过来。包厢里的灯光是淡黄色,从头顶照下来,每个人看起来都目光闪烁。今天她还是第一次敢直视他,英挺的眉毛,坚毅的下巴,和以前一模一样,那对叫人不敢逼视的眼睛,只坦然又从容地望着她,仿佛也在等她的回答。
她停了片刻,低头含糊其辞地说:“我们同年级,但不在同一个班。”
郑爽怀疑地看看小雪,又看看孟怀远,扁扁嘴说:“都不是一个班的,还十年没见了,怀远还能一眼认出厉晓雪来,记性忒好了吧。”
他终于低下眼,像是暗暗笑了笑,复又抬眼说:“厉晓雪那时候可是我校著名的校花,大把男生暗恋她,连校外的小流氓听到她名字都如雷灌耳,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来。”
“哦!”郑爽扯了扯嘴角,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抛过去一个又娇又嗔的眼神:“那难道你也暗恋过她?”
这下连郑贺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孟怀远,可惜他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爽朗地一扬眉笑了:“我?我那时候穷光蛋一个,一天打三份工,吃了上顿没下顿,晚上做梦不是吃鸡腿就是吃红烧肉,哪有心思暗恋什么校花。”
大家呵呵一笑,郑爽一定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话题后来转到某个刚刚从香港摘牌的电商,谣传是因为公司创始人回购了股份想去纳斯达克上市,似乎讨论的是目前黑市上的股票值不值得买进,小雪没头没尾地听着,记得郑贺问:“这次从香港股市回购,靠的主要是澳门的资金,你应该很熟吧,怎么也会不知道?我看你手里怕是已经捏了不少股份了吧?”孟怀远笑而不答,郑爽不耐地插话:“行了行了,吃顿饭也老股票啊基金啊地套人家的话,哥你烦不烦?”
郑贺无奈地笑着摇头:“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尽往外拐。”
一顿饭终于在这样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吃完饭立刻面临的问题是谁送谁回家。第一个跳出来说话的又是郑爽,她对郑贺说:“哥,你不回爸妈那儿吧?那你不和我一路,送送厉晓雪吧,她住得远。”
“我坐地铁就行了……”小雪第一个反应是拒绝,话到一半才悟出郑爽忽然那么体贴的缘故,忙又知情识趣地改口,“不过天气那么热,有车接送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安排大家应该都很满意,连整晚上都不爽的郑爽也抿起嘴角甜甜地笑了一笑。
天已经黑得如炭火烧焦的锅底,不过是六月份,却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低空的云层密密实实,仿佛世界被罩在那口被火烤过的黑锅里。
郑爽爬进孟怀远的车里,对着冷气坐定,才舒了一口气。
车已经打着了火,孟怀远笔直坐在黑暗里,目视前方。灯火幽暗的长街,厉晓雪单薄的剪影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而路边那辆车的主人,正慇勤地替她打开车门。
郑爽说:“下周我们学校毕业汇报演出,我要跳个民族舞……”
没等她说完,静坐着不动的孟怀远忽然问:“你哥和厉晓雪怎么回事?”
她一愣,随即撇嘴:“你说那个矫情的厉晓雪?还能怎么回事?她来我哥公司两年了吧,我哥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她转了两年,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不知看上她哪点。”
暗处的孟怀远似乎眼神一闪:“她没答应?”
郑爽在黑暗里翻白眼:“要不怎么说她矫情呢?我哥哪点不好?看上她是她走运。原来还有我嫂子,现在他们都离婚了,你说她还想怎么样?”
车子启动,缓缓汇入车流,迎面而来的车灯照得孟怀远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沉声说:“也许她有男朋友,说不定根本和男朋友住一块儿。”
郑爽长长地“切”了一声:“那如果不喜欢我哥,她干嘛不辞职?她好歹也是个海归,工作应该不难找吧?为什么不另谋高就,而要窝在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公司?整天对着个不喜欢的仰慕者,有意思吗?看她那个若即若离的样,估计她就喜欢别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还不就是欲擒故纵。要不然就是因为还没摸准我哥的家底。我哥那个公司是不赚钱,她是会计应该最清楚。可我哥的大部分收入在别的地方,如果知道这些,我保证她欢天喜地的就答应了。”
她看见孟怀远默默一笑,淡然说了一句“也许”,就不再说话。想起她被岔开的话题,她说:“我的毕业演出你来吗?”
他语音平淡地答:“对不起,我没空。”
还真是干脆,都不问是哪天就知道没空。她不禁气馁,抬头望窗外,才发现车子拐了一个弯,去的不是她家的方向。她连忙说:“走错了,前面左拐。”
他嗯了一声,却又错过了路口。她说:“没关系,过了地铁站左拐也行。”
地铁站口总是人多车多,好几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堵塞了交通,他们的车也以蜗牛的速度爬行。孟怀远侧着头,不知看哪里看得入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明晃晃的灯光下有车停下。怎么看都像是郑贺的车,还有人正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背转身走向地铁站内。她狐疑地说:“那不是厉晓雪?她怎么还是去坐地铁了?”
其实她看得并不真切,还想定睛仔细辨认,孟怀远一脚油门,已经换了车道,左拐上了送她回家的道路。
此刻的小雪确实刚刚踏上开往集末的地铁。刚上了车她就对郑贺说:“其实把我放地铁站就行,我男朋友会到车站接我。”郑贺不好再说什么,不得不把她放在了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