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想家——星河蜉蝣
时间:2019-07-10 10:21:49

  她刚刚坐过的位置来了一桌建筑工人,正对着她的男人戴了顶宽沿圆草帽,微微上抬的帽檐下露出张方正的国字脸。他皮肤是常年面朝黄土被烈日映晒的黑黄色,鹰钩鼻深褐色的唇,下巴上缀着丛小胡子。
  清晨阳光不热,夏夏目光抵着日光下那早点摊金光闪闪的招牌,刺目难当。
  她下意识搂住谢淮的腰。
  谢淮低头看着女孩箍在他腰上那一截瘦削的手腕,弯了弯唇角:“我允许你搂我了吗?”
  远处的男人低下头吃饭,那股被人锁定注视头皮发麻的感觉消失无踪。
  夏夏搓了搓眼睛,觉得是自己眼花。
  她稍稍松开缠在谢淮腰上的手,谢淮却把车头猛地一扭撞向旁边的花坛。
  夏夏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不撒手:“谢淮,你疯啦?!”
  谢淮在快要撞上去的一瞬间摆正车头。
  他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搂完就放,有你这样占便宜的?有种你就给我一直搂着。”
  *
  谢淮和夏夏夜不归宿,回宿舍楼的路上遇到了姜景州。
  姜景州:“昨晚给你俩发消息,你们怎么都不回?”
  谢淮手机到了警局就没电了,他问:“查宿了?”
  姜景州:“没有,是伊老师让你们今早去办公室补考,昨晚我想通知你们提前背背手册,她挺重视这次考试的,三次补考不过辅导员考核会受影响。”
  谢淮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补考?”
  姜景州看着他:“谢淮你傻了吗?校规二考三十六分你心里没点数?”
  谢淮:“…………”
  他转头盯着夏夏,姜景州说:“你看她没用,她也没及格。”
  夏夏嘟囔:“我说了我不会,不让你抄你非要抄。”
  谢淮嘴唇翕动,瞪了她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夏夏:“不过淮哥,我可以补救。”
  她补考完自知一定会挂,回来跟赵珊琪借了本校规手册背了两天,有十足的信心下次一定过。
  谢淮没有丝毫欣喜和宽慰,他转身朝辅导员办公室走去,夏夏跟在他后面试图挽回,毕竟谢淮现在不仅是她债主还是她老板,更是昨晚飙着摩托车在昌平区的马路上救她一命的人。
  “淮哥你等等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
  伊美贤当辅导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校规需要补考三次的人,她那冷心冷面之下都有些同情这俩人的智商,发了卷子也不监考直接出门了,把办公室留给他们自由发挥。
  夏夏用二十分钟写完卷子,殷勤地推给谢淮:“淮哥你信我,这次再挂我倒立拉稀,我直播吃.屎……”
  女孩面带真诚,谢淮却想也没想把她的卷子推了回去。
  他对夏夏的信任已经消失殆尽:“我信你个鬼。”
  他忍不住吐槽:“你的智商到底是怎么考上南大的?高考作弊了吧?三十六分?我就是用屁股思考,用脚趾答题分数都比你高。”
  “还直播吃.屎?”谢淮冷漠地说,“别想从我这骗吃骗喝。”
  夏夏:“……”
  *
  谢淮和伊美贤杠上的事情,夏夏一个星期后才听说。
  事情的起因是谢淮的校规考试又挂了。
  校规考试牵扯到辅导员的评优。谢淮一考四十八分,二考三十六分,三考二十九分,极大程度上抹黑了伊美贤的考核评分,这对她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罪不可赦。
  伊美贤在辅导员里出了名的脾气差,学院里从没人敢招惹她。
  据说那天早晨她在办公室动了大怒,把谢淮骂得狗血喷头,隔着几间教室都能听见。
  伊美贤骂累了坐下喝茶,嗓子沙哑:“你不会做你也不会抄夏夏的吗?我都离开了你也不会抄?不开窍的猪脑子,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么蠢的学生,真是蠢货他妈给蠢货开门,你简直蠢到家了。”
  谢淮被她骂一句两句可以,骂十句八句也能忍。
  可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个小时,就也些恼了。
  谢淮恼怒时的神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看着伊美贤,嬉皮笑脸地笑:“老师,我保证,你是第一次遇见我这么蠢的学生,也是最后一次。”
  当时在场的人听到他说这话都以为他是在哄伊美贤,直到过了一个星期后才明白他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一星期内谢淮又补考了五次,每次卷面写得整齐满满,分数却从不超过二十。
  伊美贤缓过味来气笑了。
  她没力气骂谢淮了,而是用办公室的打印机印了一百张试卷,摔到谢淮面前:“喜欢做卷子是吧?喜欢做你就每天都来做一张,直到你能及格为止。”
  谢淮半句也不顶撞她,笑得不羁又轻佻。
  从那以后他每天早上必定光临伊美贤的办公室,胡编乱造做完一张卷子,然后才去上课。
  这事看起来简单,坚持下来却需要相当强悍的毅力。
  一开始伊美贤还兴致勃勃,她以往都是九点上班,为了和谢淮较劲硬生生提前一个小时,就为了坐到办公室给他监考。
  她早起了半个月,眼圈乌黑,睡眠极度不足,最后实在受不了,把办公室钥匙交给姜景州让他监督。
  姜景州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处理学生会的琐事,早起一个星期后也烦了,直接把钥匙丢给谢淮让他自己去开门。
  谢淮每天七点起床,有条不紊收好上课要用的东西,七点半到伊美贤办公室做卷子,八点半做完去上早课。
  他像个定时闹钟一样,每天准时出现,风雨无阻。
  伊美贤早上上班时心情洋溢,可每当看到谢淮摆在她桌子上的试卷脸总得沉下来几秒。
  谢淮有时起晚了来不及在食堂吃饭,就打包到她座位上一边考试一边吃早餐,有时是包子,有时是馅饼,有时是油条,吃完的塑料袋朝垃圾桶里一扔,她早上开门办公室里一股油味。
  伊美贤几乎要被他折磨疯了。
  这天早上伊美贤推开办公室的门,屋里清爽没有味道,谢淮的卷子照例摆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
  在卷子旁边,放着一杯温热的红枣豆浆。
  伊美贤当了这些年辅导员,明里暗里也收了学生不少礼,她下意识觉得这是谢淮在向她求和,但她还是第一次见送礼送得像谢淮这么磕碜的。
  ——一杯红枣豆浆,三块五毛钱。
  她心里嫌弃的同时又有点得意。
  几年难遇的问题学生也没看起来那么刺头,管教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学生会的干部很喜欢到她办公室玩,下了早课后三三两两聚过来闲聊。
  伊美贤众星拱月般坐在学生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们聊天,她眼睛瞥到那杯红枣豆浆,嘴巴有点干。
  她插上吸管,刚喝了两口,谢淮鬼一样出现在门口。
  他懒散地倚着门框,眸子漆黑,唇边挂笑:“伊老师,我豆浆忘了拿。”
  屋子里的学生纷纷看向伊美贤手里的豆浆杯。
  伊美贤:“……”
  谢淮盯着她的手看:“啊,已经被您喝了吗?那算了。”
  他颇有些遗憾。
  伊美贤被这么多学生看着,面子上下不来,尖着嗓子说:“……别算了啊,来,我把钱给你。”
  这时候但凡懂事的都该接一句:“不不不,哪能要老师的钱啊?”
  谢淮显然没有懂事的自觉,他慢悠悠走进办公室。
  “三块钱而已,按理来说不该让老师掏钱。”他笑笑,“但您是位严于律己、两袖清风的好老师,我怕您拿学生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伊美贤掏出钱包,里面只有一百元的整钞,她面色难看。
  谢淮翻了翻自己的包,找出一把做生意收的零钱零零散散摆在桌上。
  他安慰伊美贤:“老师别担心,我找得开。”
  *
  傍晚六点的天光昏黄,照得女生宿舍半明半暗。
  赵珊琪在用电煮锅煲粥,锅里氤氲起层层白气漫散在空气中。
  祝子瑜笑得仰在椅子上:“我真是服了谢淮,别人对伊美贤有意见也就背后吐槽几句,他是怎么做出这种事的?听说谢淮走了以后,伊美贤在办公室脸都气绿了。”
  赵珊琪听到她说谢淮,转过头来:“谢淮他也太孩子气了。”
  她问安静在旁没插话的夏夏:“夏夏,你和谢淮熟,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啊?”
  夏夏在位子上做英语作业,闻言停下笔:“谢淮应该什么也没想。”
  她觉得赵珊琪说得对,谢淮就是孩子气,也只是孩子气,他不是第一次挨伊美贤的骂,却是第一次和她对着干。
  夏夏觉得是伊美贤戳中了谢淮的点,就像常市警局那位警察一样。
  伊美贤不是骂他考得差,她骂他蠢,连抄答案都不会。如果这事反过来,谢淮抄答案被逮住挨骂,他估计一声都不会吭。而在这种情景倒置下,是个人都会有点脾气。
  ——抄答案的人你不骂,却来骂一个自己做题的。
  谢淮就像个孩子。
  他一身难平的少年棱角,有些事毫不在乎,有些事却很较真。
  蔡芸从外面回来,三人知道她和伊美贤关系匪浅,不约而同停止了刚才的话题。
  蔡芸把几张表格放到夏夏面前,冷淡地说:“贫困生助学金申请,填完给我。”
  夏夏拿起那几页纸看了看,要申请贫困补助的流程很麻烦,首先需要贫困自述,户籍地政府部门盖章证明,最后辅导员会和家长联系,有时还要走访家里确认情况是否属实。
  夏夏把表还给蔡芸:“我没说要申请补助,留给别人吧。”
  蔡芸神色嘲讽:“夏夏你装什么啊?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在这打肿脸充胖子呢?”
  夏夏表情淡淡的:“嗯,你说得都对。不过我揭不开锅也不会去偷你家大米,少替我操心了。”
  蔡芸:“随便你。”
  她冷笑:“忘了你跟你说,我刚才在楼下遇见你那民工亲戚了,他有事找你,让你下去一趟。”
  夏夏不解:“什么民工亲戚?”
  赵珊琪见她俩快吵起来,连忙插话:“昨天晚上我和蔡芸出去吃饭,在校门口遇到一个民工打扮的男人,他拉住一个人就问认不认识夏夏,他说是你亲戚,我就把你电话给他了,他没联系你吗?”
  夏夏眉宇间全是困惑:“我家没人在南城。”
  话音刚落,她手机响了,来电是陌生号码,归属地在常市。
  她随手接起。
  对面是个男人,声音粗哑,嗓子眼里似乎粘着稠稠的痰咳不出来:
  “我就说那天没眼花,夏夏,你让我找了好久啊。”
  那声音刚一进耳朵,夏夏的脑子轰然炸开,握着手机的姿势僵硬在那里。
  远处斜阳落山,遁入层叠的山影之中。
  天际只剩云蔼与赤色霞光,浑浑缠缠交融在天与山的缝隙中。
  夏夏手机没拿稳,啪嗒掉到了地上。
 
 
第18章 
  夏夏从没恨过魏金海。
  哪怕他自私吝啬, 低劣的小市民嘴脸, 从没让她过上不用为钱担忧尊严体面的日子,哪怕她高考失利有魏金海那破烂土方的原因,她也没有恨过他半分。
  她对魏金海而言不过是个拖油瓶,他能让她住在家里, 给她吃喝, 让她读书, 夏夏心里已经很感激他了。
  在过去那些年里,夏夏甚至一刻都没停过讨好魏金海。
  平日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就去做家务, 做饭、洗衣、擦地, 只要魏金海不睡觉,她就一刻也没闲过。
  她不怕日子过得苦, 她只怕某天魏金海把她们扫地出门,那时吴丽又会带她回乡下。
  她不想回去,乡下有魔鬼。
  *
  生父去世时夏夏还小, 过了这么多年, 她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堪, 只记得那阵子屋里总挂着一片白, 来家里吊唁的人把门槛都踩矮了一截。
  小夏夏不懂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过多悲伤,傻乎乎蹲在院子里的角落玩泥巴。鸡圈里的公鸡飞出来了,她甩着柳枝去追,鸡扑棱起翅膀,扬了她一脸飞灰。
  她跑到厢房墙角, 听见屋里吴丽啜泣的声音:“滚开!你哥才刚走,你有没有良心?”
  吴丽被夏军压在身下挣扎,上衣撸到胸口,裤子半褪到膝盖,露出白花花一片肉来。
  吴丽听见门吱嘎响的动静,回头看见夏夏,手忙脚乱把夏军推开。
  夏夏茫然站在原地。
  夏军提上裤子朝夏夏走过来,垂涎的目光在她软白的胳膊上打量。
  吴丽冲过来抱过夏夏:“你别看她。”
  夏军砸吧着嘴,没滋没味走了。
  *
  夏军是夏父的堂弟,按辈分夏夏该叫一声叔。
  他年轻时游手好闲,人到中年没家没业,靠在镇上做泥瓦匠过活。
  他每星期回来一趟,自己家门不进,一头扎在吴丽炕上,睡过一宿第二清晨天亮又提着东西离开。
  夏夏晚上一个人睡,听着隔壁屋子的动静整夜不敢发出半丝声音。
  夏军临走前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她读不出其间的含义,只觉得那目光让她发憷,而每当他离开后,吴丽总会坐在炕头哭上一天。
  夏夏疑惑:“你讨厌他为什么还要让他进来?”
  吴丽抹着眼泪哽咽,骂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夏夏确实还小,也确实不懂,可不懂到懂要不了多久。
  那两年是她记忆里平稳又安静的时光,自从夏军时不时上门后,喜欢到吴丽门前晃荡的邻村混混再也看不见踪影,往常见到夏夏总要欺负一通的孩子也收敛了恶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吴丽从前没了男人,她现在又有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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