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雪中来——过期白开水
时间:2019-07-17 11:07:33

  “玄深大师安好,沈羡求见。”
  面目慈和的和尚转头瞧了一眼同样笑意平静的赵绪一眼,视线自那副棋局上打量过,方才缓缓开口道,“施主进来罢。”
  沈羡立在禅房门口,被其中透出的光线一照,眉眼中生出许多的滟滟莲华之色,她推开门,一路行到了案前,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坐在蒲团之上,身前摆着一副已成定局的棋盘。
  两三盏莲灯与案上的油灯一道照出亮光,自房里头一直投射到外头渐渐静谧的夜色之中。
  原来她方才在石阶上瞧见的亮光,来自这里。
  “大师。”沈羡双手合十,垂眼一拜,“可是扰了大师的棋局。”
  玄深打量过沈羡的模样,见她坚定又从容,在心底笑了笑,想到这样的姑娘,与赵绪一样,也是心中有大光明者。
  “施主自来处来,恰解了这去处棋,是最得宜。”
  玄深笑眼慈祥,将盘上的棋子缓缓捡回了棋盒之中,抬手请道,“施主坐罢,夜色才堪至,不如陪老衲下一局棋罢。”
  “是。”
  沈羡应承了,伸手要去捡棋盘上的黑子。
  却听得玄深笑道,“老衲年岁大了,施主不如让老衲执黑。”
  沈羡温和笑了笑,转而自一旁的白子棋盒中取过了一子,应道,“大师请。”
  玄深将黑子落在棋盘上,开口道,“施主过来,可是有所求?”
  “正是。”她将白子按在一旁,瞧着玄深的眼睛说道,“沈羡想要求一求宣王赵绪的消息。”
  玄深紧接着又落下一子,平和道,“听闻灵川战报已至帝京,宣王身死,遗骨将要进京,沈施主何出此问。”
  沈羡抿了抿唇,神色冷静的厉害,也不强求,转而问道,“不知道寒云寺僧人众多,为何晏初七与晏十一先前却未曾落发。”
  “自然是因为三千未断。”玄深年岁已老了,垂着眼睛的时候,显得格外的慈祥和沧桑,“尘缘未了,宿命未完,又如何能皈依。”
  沈羡手中的棋停住,她抬起头,以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姿态问道,“那大师的尘缘与宿命,又可曾了结?”
  明明生得是温柔模样,目光中却透出了这样敏锐的澄明与洞悉之色,玄深如今才有些明白到,赵绪的不动摇,约莫是来自于沈羡的不退惧。
  玄深将握在手中的棋子重新收了回去,面目间的沧桑之色似乎是忽然深重了一些,连须发都愈发显出霜雪颜色。
  倒也未曾回答什么,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了。
  然而沈羡却依然将目光落在他的面庞,她瞧着玄深已经生出许多沟壑的面目,几乎要觉得这样的老僧面目是与生俱来,以至于难以想象出,他从前年少时候的模样。
  她喉间动了动,似乎是觉得不够恭敬,便站起了身,端正了脊梁,俯身作长揖,敬道,“卫先生。”
  原来是卫家人。
  玄深将手中握着的黑子松开,缓缓放回了棋盒之中,叹息着想到,她方才叫他卫先生。
  他似乎将这个称呼置于沉吟间许久,眼底有许多难得的动容之感,“是沈姑娘客气了。”
  沈羡直起身,低声说道,“元帝时,卫公有双生二子,长子卫无戎,十岁可力拔千钧,承袭了骁骑营统领一职,也就是后来先帝时的老卫统领。”
  “听闻卫公次子年幼便有智名,五岁可诵,六岁能成诗,名曰无垢,史记有载,卫无垢七岁而夭,自此后卫氏子息单薄,到了第三代,仅存卫衡一子。”
  玄深面目仍然和善,他瞧了瞧沈羡,终于笑了笑,“沈羡姑娘,心底不仅有大光明,还有大智慧。”
  沈羡抿了抿唇,问道,“是什么,让卫氏不惜送出一子。”
  “沈姑娘觉得呢?”
  “忠君。”
  玄深缓缓拨动过手中的念珠,跳动的烛光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便听得沈羡垂着眼睛低声说道,“前朝哀帝无道,卫氏跟随元帝起而伐之,乃建立大盛朝。听闻卫氏原本也是北方的世家,族中子弟皆从军,仅仅卫氏,已经自成一军。”
  “而元帝登位后,卫公坚辞异姓王之分封,三代退守骁骑营,从前跟着卫公与元帝一道讨伐哀帝的那些卫氏族人,又去了何处?”
  玄深手中的念珠停住,他将念珠扣在掌中,双手合十,向着帝陵的方向缓缓一拜,称道大盛永昌。
  寒云寺始于大盛朝早年,建成时,僧人之数便有百千,卫氏却骤然从一个庞然的大族,变成了门庭冷落的小户。
  玄深开口说道,“我卫氏的族人,代代忠君。”
  沈羡打量过禅房庄严却冷清的模样,心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神色敬重地应了一声是。
  崇文馆有载,卫公识于元帝微时,惊于其《治世策》中才华胸怀,馈赠千金而聘马骨,以壮大元帝招贤讨伐之声势,元帝善谋,卫公善战,所到处,一呼百应,势如破竹。后,二人兵至帝京脚下,元帝将随身多年的宝剑双手捧予卫公,指天誓道,愿与卫公分天下。
  元帝登位后,卫氏却迅速地消亡下去,惜哉卫公千古忠义之人,仍要为功高所困。
  不过是一座承明殿,竟从此将两人永远摆放在了君臣的位置之上,不知道元帝再想起从前年月时,可曾感怀过昔日千金买马骨的知交情义。
  卫氏的族人自此退居在佛寺之中,无形中便分解了卫公手中的兵权,换得了这场君臣相交的一场体面,想来也是卫公最后的保全之策。
  然而卫氏的骁勇,是大盛不可多得的一支力量,元帝不肯轻易舍弃,以卫公的双生二子,一明一暗,分别掌握骁骑营和卫氏的宗族力量,互为牵制,牢牢掌控,这支力量更是成为帝京的稳固的一道后手。
  赵绪给她的双生徽记令牌,原来指的便是卫公的双生二子,这道令牌,可以调遣的不是晏初七,而是隐藏在寒云寺中的这支卫氏的力量。
  赵绪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予了她。
  而卫家人,一门忠臣子,三代英豪杰,到了如今,竟连卫衡也不曾保住。
  “卫统领携诏出逃的时候,将东西藏在了寒云寺。”
  帝王博弈,贵在制衡。
  裴氏独大,二皇子缨世家之盛,当世无可面其锋芒者。
  然而晏十一与初七跟在赵绪身边已久,从一开始,先帝就在制衡他这两个极端出色的皇子。
  先帝将卫氏的力量给予赵绪,扶他壮大,为的是制衡赵缨背后的裴氏。
  玉玺和遗诏,是先帝留给赵绪后发制人的退路,然而三年前,赵绪未动。
  而三年后,这场棋局还是如约而至。
  她想到玉州林中,赵绪救下裴贤的时候,将初七罚回了寒云山,是不是在这段路程的最初起点,赵绪便已经洞悉了全局,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棋局。
  他为人这样洞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猜透了卫衡手里的东西所在之处,同样也在一开始的时候,已经知道是他的皇姐要杀了裴贤,甚至,他也知道,赵缨三年不动谢真,是在逼他入局。
  可是他还是来了,北戎多年之乱,是他与先帝同样的的一道心结。
  他甚至还想要试图放她皇姐一个解脱。
  沈羡抿了抿唇,瞧着面前的玄深和尚,轻声问道,“卫老先生,是先帝这场棋局的守局人罢。”
  玄深眼底终于露出了一些惊异之色,他仔细打量过她的面容,似乎是惊诧于她的敏锐,几乎堪破了先帝棋局的全貌。
  她伸手将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小玉解下来,捧在手中,重新拎直了脊背,向着玄深缓缓一拜,恭敬道,“先帝信物在此,请卫老先生成全。”
  玄深盯着她双手捧过来的那枚玉珏片刻,随手将那黑色的棋盒抬起来,能见到那底下有一些微微的凹陷,伸出手指微微一叩,便打开成一个暗格模样,里头赫然是承明殿一直失踪的那枚传国玉玺。
  那玉玺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边角,玄深自她手中取过玉珏,轻轻一扣,竟与那传国玉玺严丝合缝。
  他平静地笑了笑,“沈姑娘的父亲,才是先帝棋局的守局人。”
  “卫氏,也不过是局中的区区卒子罢了。”
  交给卫氏的并不是完整的传国玉玺,那最重要的一环,落在了一个始终在全局之外的沈为清手中。
  沈羡瞧着那枚传国玉玺,半晌没有说话,先帝同时还在制衡着卫氏。
  先帝将信物交给了卫氏以外的人,是想将选择权落在赵绪的手中,从而避开卫氏择主而栖的可能。
  却不曾料到,这一环,在棋局的一开始便被击破了,而令人觉得命运奇诡之处在于,她成为了这场局的一枚活子。
  而她能够在这场奇诡的命运之中留得性命,竟也是源于这一子的落处。
  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先帝推动了这场棋局,还是命运在逼迫所有人走到一条绝路。
  玄深面目依然和善,“有件事情,沈姑娘并不曾猜中。“
  “先帝遗诏并不在此处,”他似乎是笑了笑,“没有人知道阿衡将先帝遗诏藏在了何处。”
  玄深瞧了一眼被点亮的莲灯,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叹息道,“天子善谋,可是人心,又如何能万无一失。”
  她愣了愣,不由问道,“先帝遗诏中究竟写了什么?”
  玄深笑了笑,“老衲又如何能窥探到先帝的心思。”
  他将传国玉玺递到沈羡的面前,“沈姑娘既然破了先帝之局,这玉玺,便交给沈姑娘罢。”
  沈羡顿了顿,没有伸手去接,仍然保持了俯身而拜的模样,恳切道,“沈羡想一求宣王赵绪的消息,还请老先生成全。”
  玄深闻言不由露出些遗憾之色,惋惜道,“老衲今日连输了两副好棋。”
  他自蒲团上站起身,将沈羡引到了几案后头的静室门前,平和道,“是殿下胜了。”
  静室之内闻声亮起了一豆灯火,如同一道冥冥的指引之光,令沈羡不由怔了怔,伸出的指尖都带着一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却似乎是凭空生出的默契,那道门忽然从里头敞了开来,那人立在微弱的灯火之下,玄色的衣衫隐于黑暗之中,金线的暗纹却流动过烛火的微光,他向着沈羡伸出一只手掌,淡淡笑道,“阿羡。”
  “赵绪。”沈羡立在原地,目中仍有些惊惶的犹疑,她一动不动地瞧着面前人熟悉的面孔,半晌仍是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赵绪?”
  赵绪伸手将她整个人拉进了自己的怀中,温暖的一点木香将她整个人的不安感都抚平了一些,却仍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他叹息一声,不由将她整个人揽的更紧了一些,低声道,“别怕。”
  她轻轻应了一声,这些时日压在心底的惊惧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不过是刹那之间,眼底已经是模糊一片,从她苍白的面孔之上一路落进赵绪的襟口,连带得他心底都是微微发烫的痛楚之感。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放缓了声音温柔说道,“别怕。”
  沈羡抬起头瞧着他,赵绪的手指带着些微暖意缓缓拭干她的泪水,摩挲着她的面庞低声道,“阿羡。”
  他握住她的手指,带着她一道从静室的黑暗之中从容走了出来,立在玄深的面前,他淡淡笑了笑,“赵绪所求,还望大师成全。”
  玄深拨动着手中的串珠,点头道,“卫氏即刻便会出发。”
  心底却不无怅然的想到,这样好的棋局,竟也被破了,他的余生该少了多少乐趣。
  他将目光落在赵绪身旁的沈羡身上,和善地笑了笑,将手中的串珠递于她的面前,说道,“卫氏难得有缘人,沈姑娘既然解了卫氏的渊源,老衲便赠姑娘一串手珠罢,愿沈姑娘平安。”
  沈羡点头道,“多谢卫老先生。”
  玄深转过身,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卫无垢七岁夭折,只有玄深苟活了这几十年岁月。”
  赵绪眼底有淡淡的悲悯之色,他伸手将那串手珠戴在了沈羡的腕上,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卫无垢与我父皇,皆是棋痴。”
  沈羡便问道,“你方才所求,与灵川有关?”
  他摇了摇头,瞧了一眼外头深沉的夜色,“是南境。”
  沈羡怔了怔,便听得赵绪低声叹道,“皇姐的执着,远超过赵缨的想象。”
  他果然全都知道。
  赵绪握着她的手将她重新圈在自己怀中,她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低低响起,“皇姐想要击杀的,不仅仅是裴世子,是整个裴氏。”
  “镇南王?”
  “十一刚收到的消息,齐裕被人吊死在了律判司门前,留下了一纸认罪书,自认受裴太后与镇南王指使,毒杀先帝,顾丛原先提拔的门生,已经在朝堂开始动作,最多两日,裴氏有罪论便会沸反盈天,加上裴世子失踪牵扯了南疆公主,裴氏此时,已如烈火烹油。”
  “是变数?”
  赵绪静了静,“皇姐的身后,应当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与裴贤的失踪,皆是赵缨局中不曾预料到的变数。”
  “因为齐裕死了?”
  赵绪点头,“皇姐的手段,约摸也是打算借顾丛门生之便利,以手中的先帝之死证据击打裴氏,本在赵缨掌握之中,然而他困住了皇姐,却仍然没有防住齐裕之死。”
  也没有料想到裴世子的失踪。
  齐裕死不得,赵缨确实有心要诱盛华杀齐裕,本来由他出手救下齐裕的命,再转而放出刺客刺杀的风声,朝堂上下就会知道有天子之外的人想要杀了齐裕灭口,先帝之死的证据便会在反手间被钉成构陷天子的捏造之物。
  却不成想,齐裕还是死了,还是死在了律判司的门前。
  这桩先帝之死的裴氏案,便被逼到了死路。
  这不是盛华的手段,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沈羡皱了皱眉,她反手握住了赵绪的手掌,问道,“你担心那个人会对裴世子不利?”
  赵绪缓缓道,“英雄迟暮,镇南王已经老了。这些年在南境,裴贤是抗守南方的一员大将,又是裴氏的重心,若是击杀裴贤,对镇南王,对裴家,都是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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