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后头,忽然间停了停,回头瞧了瞧寒云山顶的几处禅房一眼,重新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前头的脚步。
赵绪立在窗前,淡淡瞧着山下一路走过的身影,低声道,“还是晚了一步。”
晏初七已在外头搜寻了多日,始终未有线索,谁能料到裴世子竟是在寒云寺中,近在眼前。
那背后的人,让裴贤死在这里,是想把寒云寺也一道推向风口浪尖。
“怎么会。”
沈羡低声道,她几乎还是不能相信这个消息,裴世子之死,来的这样突然,却又令人不得不正视他失踪多日,凶多吉少的事实。
“裴氏之难,已无力回天。”
“那嘉鱼她该如何?”
赵绪低低叹息了一声,“裴氏功高多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尝不是赵缨心头之刺。”
“是陛下动的手?”
赵绪摇了摇头,“南疆之乱不是赵缨想看到的局面,只是裴家,该寻一个退路了。”
“赵绪,”沈羡低声道,“我想去瞧一瞧嘉鱼。”
他应道,“裴贺知你在此,也好,去罢。”
妙慧的禅房外头还围了好些人群,寒云寺中的人皆知妙慧师叔与裴家有渊源,如今听闻裴家的世子死在了此处,不由起了许多的窃窃之声。
“妙慧师叔,人带到了。”
引路的小和尚面对禅房,双手合十行过礼,又道,“来的是裴家的三公子,五公子和郡主。”
就听得里头响起了一声平淡的应声,“把东西送出去罢。”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眉眼尚幼的小和尚捧着一个漆黑的罐子走了出来,打量过外头立着的几人,走到裴贺的面前,垂首道,“裴家公子。”
“这是裴世子的骨灰,请裴家公子收好了。”
裴贺几乎是浑身一震,他艰难问道,“骨灰?”
他向着禅房里头问道,声音都梗在齿间,“你怎么能……”
连最后一面都不曾留给我们。
捧着罐子的小和尚低声回道,“裴世子的尸身已坏了多日,妙慧师叔怕裴家人瞧着伤心,便做主焚了,炽火消业,望裴世子得大安宁。”
裴贺捏着手指,发出了许多咯咯的声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嘉鱼一把抢过那个漆黑的罐子,作势便要往地上摔去,被裴贺拦住了,心痛地喊了一声鱼儿。
“我不信!你凭什么给了我一个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罐子,就说我大哥已经死了!”
“你们在骗我!我大哥定然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是不是!”她无助地瞧了裴贺的面色,又转而仓皇地瞧向禅房里头,凄然喊道,“二哥!”
禅房的门只开了微微一条缝隙,里头晦暗的厉害,似乎是妙慧没有点灯,是以外头看起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也一眼望不到光。
见里面没有人应声,裴嘉鱼抱着那个罐子,跪在地上,又是凄怆喊了一声,“二哥。”
裴贺嘴唇动了动,半晌方才问了一句,“你不打算出来,见一见我们?”
里头终于传来了一点声音,却冷淡的令人不愿意再多听上一回,“寒云寺只有妙慧,裴家的施主,请回罢。”
面目尚幼的小和尚闻言便回到了禅房之内,缓缓要将房门阖上。
“二哥……”裴嘉鱼面上都是泪水,她伸手抠住了房门的木缘,怆然问道,“你也不要鱼儿了吗?”
那里头安静得毫无声息,围在禅房外头的人群窃窃之声渐渐响了起来。
原来妙慧师叔是裴家的二公子。
“鱼儿,起来。”自后头伸过来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撑了起来,裴贞削瘦,手掌中却皆是力量,他将裴嘉鱼与那小小的漆黑罐子一道握住了,方才冷冷瞧了一眼禅房紧闭的房门一眼,“裴贽,从今往后,你便好生做你的妙慧罢。”
裴贺颌线紧绷,本想斥一句裴五,终究也没有开口。
倒是裴贞一眼便洞穿他的神情,冷笑道,“三哥还想着裴二能重回裴氏不成?”
不是裴贞洞明,而是裴贺心底里也大约知道,从镇南王将他舍出去那一天起,裴贽便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约摸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先帝年间,二皇子缨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左瞧右瞧也不见好转,那时候玄深已经是大盛最有德望的高僧,曾进言道,二皇子之疾,需入佛门消业方可去之。
裴贵妃膝下仅有一子,如何舍得下,便去求了镇南王,裴贽行二,又与赵缨有血脉之系,她求镇南王让裴贽捧了赵缨的长生命牌入寒云寺,替她唯一的儿子续命。
镇南王与裴贵妃二人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便带着裴贽进宫见了先帝,再后来,赵缨的病果然便有了好转。
裴家从此少了一个行二的公子,寒云寺却多了一个叫妙慧的修行人。
仿佛是眨眼间,已是这许多年过去,赵缨一朝登位,命数贵极天子,裴贵妃亦成了裴太后。
而镇南王府上,依然是满门荣宠,长盛不衰至此。
只有妙慧,独自在佛寺的清寒中度过了这样长久的岁月。
对于外头繁华处的人群来说,几十年也不过是须臾,却不知道对妙慧来说,这些岁月长久,在心底是如何模样。
他也不过是在还年少的时候,自繁华前路,一步间,踏入了一场寂静无声处。
禅房内始终悄无声息,裴贺转过身,瞧着裴嘉鱼满面的泪水一路滚落到她手中的漆黑小罐子之上,心底里翻滚起许多的绞痛,他看向裴贞,问道,“究竟是谁!”
裴贞面色依然苍白,眼底却淬出寒芒之光,他神色间似乎是漠然,又似乎是平静,“无论是谁,我都要他的命。”
“我们走。”裴贺缓缓道,“带大哥回家。”
“为什么?”裴嘉鱼忽然问道,“为什么要杀了大哥,因为他姓裴吗?”
她的神情间已然生出了一些冷静的模样,面目间仍然是掩不去的凄色,即使她竭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长大一些,那些眼泪还在不停地落下来。
让人只是看着便觉得心里头发酸。
裴贺这样冷峻的人,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的这个幼妹,从出生起便封号明珠,成为了裴氏荣宠的一道象征。
而如今,她却这样无助地站在他的面前,捧着他们裴氏世子的骨灰,要向他问一句,因为他姓裴吗?
裴贺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就听得裴贞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漆黑的小罐子,如同是郑重接过了什么一般,缓缓说道,“别怕,还有三哥与五哥在。”
裴贺与裴嘉鱼俱是一言不发,三人彼此靠的紧了一些,相互照看着便一路往外头走去。
原先围在妙慧禅房外头的人群,已经寂静了许多时候,他们出家之人,本也是常怀悲悯,如今瞧着这样一场死别与生离,竟然也觉得难以出口一句佛偈。
他们低头合十了双手,静静为他们送行。
沈羡立在靠近山门口的几株碧木之下,候了一些时候,裴嘉鱼与她的兄长从禅房方向过来的时候,天色又开始阴沉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要起山间的阵雨。
她向前走了两步,待见到裴贞手中捧着的那个漆黑小罐时,神色不由错愕了两分,怎么会连尸身都不曾留下。
“沈姑娘。”
裴贺见到她,缓慢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裴统领。”沈羡竟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予人一些劝慰,她瞧着裴嘉鱼满面的泪痕,心头感到这样的难过,“嘉鱼。”
裴嘉鱼木然地将目光落到沈羡的面庞,见到她眼中的温柔,令她好不容易收起的情绪又重新掀了起来。
她眼中重新落下泪来,哭叫了一声,“沈姐姐,我大哥死了!”
裴贤死了,那个云州路上与赵绪并辔而行,英气逼人的世子裴贤死了。
沈羡伸手抱住了裴嘉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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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浴火
山间果然重新下起了留客的阵雨, 稀稀疏疏的打在已经绿透的树叶之上。
沈羡抱着哭成泪人的裴嘉鱼,雨珠满头满脸的浇下来, 贴着她的面颊几乎要夺走人身上最后一点余温。
“沈姑娘。”
晏初七怀中抱着几柄竹伞匆匆而来,递给了裴家兄弟二人, 又将手中余下的那柄竹伞替沈羡和裴嘉鱼撑到头顶, 客气道, “山间多阵雨, 路又难行, 裴统领与郡主不如先在寺中歇歇脚再走。”
裴贺点了点头,“多谢。”
晏初七摸了摸头,又道, “我给你们带路罢,妙慧师兄那儿人太多了, 不如去香客留宿那处,还有几间空着的厢房。”
听闻了妙慧二字, 沈羡分明感觉到怀中的裴嘉鱼浑身僵了一僵,裴家兄弟二人的神情也是沉默了几分。
她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也不便多问, 便牵过裴嘉鱼的手,温和道, “衣衫都湿透了,去换下来,春日里的雨,也寒的很。”
裴贞将怀中的黑罐子交给了裴贺, 向着沈羡说道,“劳烦沈姑娘照顾嘉鱼一二,我有些事,稍后来寻。”
说罢便弃了手中的伞,也不管裴贺询问的眼神,独自往另一头去了,阵雨如同一道遮天的帘幕,裴贞衣衫早就湿透,贴在身上,以一种瘦骨嶙峋的姿态缓缓步入了那道帘幕之中,叫人竟也不知道从何处去留住他。
晏初七依然是摸了摸头,向着余下的三人道,“跟我来罢。”
寒云山的顶端是少有的高绝处,赵绪立在禅房之中,从木窗微微敞开的缝隙之中,淡淡瞧着裴贞削瘦的身影从山脚下拾级而上,即便是隔着这样细密的雨帘,也能瞧见他身上被荡涤而生的淬亮之光。
他不由感叹道,裴家的这场死局,终归还是要从赵家人身上,向死而生。
禅房的门被裴贞从外头推开,他身上犹滴滴答答的滚落着一些未尽的雨珠,从外头裹挟着浸寒的湿意,直接逼进了禅房里头干燥的木香。
“赵绪。”他眼也未抬,便开口叫道,“我知道你没有死。”
赵绪站在几案一侧,缓缓应道,“裴五。”
裴贞向里走进了一些,见到赵绪负手立在那头,静静瞧着他,“你让那个叫晏初七的小和尚来送伞,是想见我。”
赵绪浅淡的笑了笑,“玄深大师曾言裴家五公子智绝,洞明之锐,少有可直面者。”
裴贞面目苍白,冷笑道,“你们姓赵的,又想要算计什么。”
赵绪便淡淡回道,“你既然一切都看在眼中,又想要置身事外到什么时候。”
“你们姓赵的想要你死我活,与我有什么干系?”
赵绪目中带起一些锐色,“即使裴氏有难,你也不愿意接了那道圣旨吗?”
裴贞浑身涨起怒意,他冷冷瞧着面前的赵绪,“裴家满门忠烈,我大哥温厚忠贞,却被陷进了你们赵家人蝇营狗苟的争端之中,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来替你们守赵家的江山!”
“裴贞。”赵绪叹息一声,“裴世子一死,明珠她将何去何从,你当真不肯伸手去救?“
裴氏若倒,裴贺与裴赞尚且有官职自保,只余下裴嘉鱼,领了这样的盛名分封,却没了世家倚仗,往后,都是艰难。
“更何况,你明知道,裴世子之死,更多意在的,是裴家。”
裴贞握起了手指,他直视着赵绪的目光,他不让,赵绪也不曾退。
一人月白衣衫湿透,瘦骨嶙峋却浑身都是尖锐的光芒,另一人玄色衣衫,从容立于轩窗之下,神色中都是温和的平静。
“我要杀了他。”
裴贞忽然说道。
“好。”赵绪点头道,“他的命,就交给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绪叹息一声,眉目间有些难以抑制的憾色,“今日。终归是是我迟了一步。”
裴贞沉默了许久,“我从前这半生,都自诩聪明绝顶,看透一切,却没有能救了我大哥的性命。”
他抬起头,冷淡地瞧了一眼外头遮天的雨幕,“往后,裴家和嘉鱼,我都会护牢了,守住了。”
“赵绪,”裴贞不曾将目光投过去,依然是冷淡的问起,“替赵缨守着大盛,你不恨吗?”
赵绪淡淡笑了笑,“我守着的,只是大盛。”
外头稀稀疏疏的雨声渐渐要停了,裴贞立在一旁许久也没有再说话,他本来就生的风流艳绝,只是常带一些轻讽之色,如今安静下来,原本苍白面目中的一些沉稳与宁静之色透出来,竟与几案另一头的赵绪生出两分相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