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道:“这是要做什么?”
钟媪道:“老夫人预备动身要去无终城。”
魏劭眉动了动,快步入内,徐夫人坐那里,看到魏劭,招手让他来。
魏劭靠坐过去:“方才阿姆说,祖母要去无终城了?”
徐夫人点头:“叫你过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你也知道,我喜那边天气舒适,冬暖夏凉,往年一年中,有半年是在那边过的。这会儿元宵过了,等你一走,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便想去那边过些时日。”
魏劭道:“祖母何日动身?孙儿先送祖母过去。等祖母安顿了,孙儿再去晋阳。”
徐夫人道:“我不用你送。我这趟过去,把你母亲也一道带去。晋阳既然事急,你自管早些去了便是。我有人护送。”
魏劭微微一怔,迟疑了下,问道:“祖母只带我母亲?”
徐夫人点头,微微叹息一声:“上回那事出了,我虽禁足你的母亲,只我自己的心里又何尝好过?毕竟是你母亲,我知你心里也是盼她好的。便想这趟去无终,带她随我一块儿。换个地方,许能叫人换个心境。”
魏劭便向徐夫人郑重拜谢。
徐夫人微笑道:“有何可言谢。我记得早些年,你母亲性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钻牛角尖。如今成这样,她自己固然错在先,我这个做婆母的,应也有引导不到之处,难辞其咎。正好这趟带她去那边,我再和她好好处处。”
魏劭再三谢徐夫人。徐夫人含笑道:“叫你来,也就是和你说这个。你忙了一天,想必也乏,早些去歇息吧。”
魏劭应了,从坐榻上爬了起来,作势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道:“祖母不带她也同去?”
徐夫人道:“谁?你媳妇吗?”
见魏劭望着自己,摇了摇头:“她不去。”
“按说,我们府里人少,”徐夫人解释,“你一走,我也走了,大可不必非要她留下。我原本也是想带她一同去的。家中杂事交给新上来的管事便是。只你也知道,二月首民众祭祀太社,祈五谷丰登,历来要我们主持的。往年都是你的母亲。这回你母亲随我走了,自然要她出面。此其一。其二,我也是存了点私心,心疼你。想她能留在家里守着,万一你什么时候提早回来,也不至于到了家,冷冷清清,连个迎的人都没有。”
魏劭道:“我无妨的。祖母尽管将她一并带去无终城。”
徐夫人道:“我本也怕她独个儿在家冷清。方才叫来她的时候,也问过她了。只她自己说无妨。我想罢了。她迟早要独个儿担起我们魏家主母之责,趁年轻多历练,也是好的。”
魏劭张了张嘴,终还是闭了上去。最后道:“孙儿知道了。孙儿先行告退。祖母也早些安歇。”
……
魏劭回到西屋。
小乔正在房里与春娘收拾他出门的衣物。
魏劭站边上,冷眼看了几眼,去了书房。晚些回来,春娘已经不见了,地上也如同北屋里那样,摆了大小几只箱子,都是他的衣物。
小乔正坐在床沿边,叠着他的几件衣裳。见他进来了,也没起身去迎,只说道:“我向人打听了下,晋阳那边气候冬干冷,夏燥热。因你说去个半年也未做准,是故这趟出门,帮你多收拾了些。除了这会儿要穿的袍、裘,另有十套中衣,十套换用的内衣。内衣都是细葛料。另有为天热准备好的素纨禅衣……”
魏劭视线扫了一圈地上的箱子,不耐烦地道:“这些你看着办就好。和我说什么?”
小乔便不做声,低头把摊在床上的最后几件衣裳折好,归入箱子,压了压,最后盖上盖,回头说道:“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两人各自上榻,早不像先前那样好的如胶似漆。各自怀了心思。
小乔闭着眼睛,忽听魏劭在耳畔道:“明日你去跟祖母说,让她带你也同去无终城!”
小乔一怔,睁开眼睛,转脸看他。
“你就跟她说,你一个人留家里会冷清。怕!”他又道。
小乔淡淡地道:“我不怕。有什么可怕的?祖母带婆母去无终城,我留家里守着,也是我的本分。”
魏劭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她。
小乔便转回脸,闭上了眼睛。
……
两日后,徐夫人收拾好了行装,叫个侍女抱上那只日渐肥胖的猫咪,带朱氏一道,婆媳二人坐马车,出城去往无终。
魏劭不顾徐夫人阻辞,亲自护送。白天走于驰道,傍晚投宿驿舍。一路不紧不慢。数百里的路,走了三天,才送徐夫人到了无终城。无终令迎他一行人于城门外。魏劭进城,安顿好一切,留下一队家将护守,当晚也不住,连夜赶回,第二天中午便回到了渔阳。
小乔原本以为他送完了徐夫人,回来便也要走了。不想这一趟回来,他竟就绝口不提再去晋阳了。在边上观察几日,见他日日早出晚归,异常的忙碌。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出发。只叫人把先前已经收拾好的几只箱子暂时归置起来。等哪天他要走了,再抬出来就是。
这样一转眼,正月底便过去,这日,是二月首的太社祭祀。
太社祭祀主祭土神,以韭、卵为祭品,乞求接下来一年地产丰厚,五谷丰登。祭祀完毕,乡民聚在一起作社戏舞蹈,也有青年男女趁机互赠兰草传达心意,是一年当中,除正旦外最为隆重的一个吉节。
一大清早,小乔便起了身,梳妆完毕换好祭服,在随行护送之下,坐马车出城去往太社庙。
魏劭当日等小乔出门,自己去了衙署,刚一进去,公孙羊就催他:“主公,何日动身去往晋阳?”
第96章
公孙羊最近,心里其实一直犯嘀咕:君侯的心思,饶他也算半个人精,又佐多年,也依然有些猜不透。
原本,照计划是开春,也就差不多这会儿去晋阳的。
不想他忽然提早,刚过了元宵,就说要走。
公孙羊自然无可无不可。
君侯一声话下,下头人立刻跑断了腿,点将整兵,那些要随君侯西去的将领军士挥泪别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只等着出发。
万事俱备,不成想,君侯走了一趟无终城回来,忽然就闭口不提晋阳了。
倒是每天见他天刚明就来衙署,天不黑必定不走。
其实刚开年,真没那么多的事。
为求一年好运,自古就有年首不交兵之惯例。
所以正旦日后,衙署里真没那么多的要紧事,非的绑着君侯亲自在案牍后劳形。
公孙羊不解。
因下头都等着君侯发话,所以先前也问了他一声。
君侯当时说,体谅广大将士不易,难得年首,是故临时又改了主意,让大家再多得些闲。
下面一片欢声,纷纷感激君侯体谅。
公孙羊凭直觉,有点不相信。但他看出来了一点,君侯这是还不想走。
所以他也不催了。
但这会儿,真的不催不行。
因为事情出来了。
三天前,张俭李崇那边来了个快报,说陇西的烧当羌人作乱,攻打上郡一带。幸被镇压。请君侯尽快赶赴过去,以定后策。
昨夜,并州那边加急又送来了一封快报,这会儿就在公孙羊的手上。
虽然他还等着君侯过来拆,但也猜到应该是上郡乱的后续。
所以一早起,他就在等着君侯来。
偏他今天却迟迟没有现身。
公孙羊等的脖子都快直了,正想派人去魏府传信,可算见到君侯来了,于是赶紧递上快报,顺口催问了一声。
魏劭拆了快报,浏览了一眼,递给了公孙羊。
张俭报,疑凉州刺史冯招暗中挑唆烧当羌犯事,以图谋不轨。请君侯速来。
烧当羌是西部势力最大的羌人政权,如匈奴一样,最早以畜牧为生,后渐渐融汉,转为农耕。在汉人印象中,羌人“状极可怖,不类生人”,十几年前,这支人口多达数十万之众的羌人曾归化汉室,后却遭到陈翔残酷统治。陈翔视羌人为牛马,残酷对待。不但要羌人纳贡给自己,掳来男子沦奴隶,女子充营妓。羌人新首领雕莫不服,脱汉再次作乱,一度曾攻下西河郡。
去年陈翔失并州。魏劭第一时间招抚雕莫。但雕莫并未回应,只退居到了羌地。
魏劭当时急着回幽州,见边境安宁,便暂时放下事情,赶了回来。
不想这么快,才开年,烧当羌人竟又攻打起了上郡。且还牵扯到了凉州刺史冯招。
“主公何断?”
公孙羊问。
平西凉,收羌人,为他日南下杜绝后患,这便是魏劭开年要去晋阳的军事目的。公孙羊自然清楚。
魏劭皱眉,道:“我明早动身吧!大军三日内开拔,以常速发往晋阳便可。”
……
魏劭从衙署回来,方中午不到。
他平常罕在这个辰点归家。是以西屋留下的仆妇侍女惊讶。伺候用饭。
小乔却依旧没回。
魏劭有些心神不定,饭都没吃,骑马出城,往太社祠的方向而去。
二月首太社祠祭,对于以耕农为生的农人来说,意义重要。一清早,各亭里乡民带了韭、卵以及去年家中所酿新酒,从四面八方涌聚到东郊桑林里的太社祠前参与祭祀。
吉时,皮鼓声起,渔阳令领着身后参与祭祀的乡民向土神行一跪三叩礼,敬酒、敬馔、敬五谷种,宣祝祷之文,最后将香火交给净手过后的小乔,由她亲手插入农坛,并再祝祷一番,祭祀礼成。
魏家作为一地领主,向来为民众爱戴。头几年来领祭的朱夫人倨傲,祭祀完毕,必定匆匆上车离去。今年换了女君。民众见魏家的新主母年少而美,笑容可亲,无不倾倒,完毕后,纷纷向她走去,团团围住,请求女君品尝新酒,评定优胜,与民同乐。
这也是个传统的太社祭祀娱乐项目。各宗姓亭里,献出新酒,品评过后,择其中一种作供酒置于农坛。若被选中,宗姓亭里,无不以为荣耀。
民众盛情,小乔难却,和渔阳令一道来到品酒台前。
一排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酒坛。坛腹贴了红纸,上各有宗族亭里的标记,一目了然。
贵族女子亦如男,兴饮酒。
徐夫人酒量便极好。即便到了这年岁,每餐完毕,亦以温酒漱口。
小乔酒量却浅,平日也不大喝酒。看到竟然有这么一长溜的酒坛子摆在那里等着自己一个一个地喝过去,当时心里便发憷了。
只是人都到了这里,四周又全是期待的目光,如同赶鸭上架,也只能硬着头皮,和渔阳令一道上去,从第一个启封的酒坛开始,一一品酒。
好在每个酒坛只取一盏,她只需浅饮一口,能品得出滋味便可。
因都是个宗族用心酿造选送过来的新酒,事关各亭里荣誉,她也不敢敷衍了事。
每一口酒,都尽量咂出滋味。浓或淡、涩或润,慢慢一共数十个酒坛,从头到尾,竟一一全都品尝而过。
最后她与渔阳令商议,选了其中一种为优胜。
当时那亭里的乡民便欢呼雀跃,舀酒请人品赏,又将新酒供于农坛之上。接着便是社戏舞蹈。
桑林里鼓乐阵阵,人们欢乐喜庆,青年男女绕着桑树追嬉,留下阵阵欢快笑声。
方才那么多的酒,她每种虽只因浅浅饮了一小口,但加起来也不少了,各种酒又杂一起,下了舌根渗入腹中,渐渐便烧了起来。渔阳令来请她同观社戏的时候,小乔心口已经突突地在跳,面颊也有些红了。幸好有一旁的春娘和林媪相扶,才不至于露出醉态。
小乔也知自己大约是要撑不住酒力了,唯恐等下醉倒在这里要出丑,便笑道:“多谢使君以及诸位乡民厚爱。今日大吉,肇兴稼穑,必定福佑黎庶。使君与民共乐,我先便告辞了。”
渔阳令见她两颊微微泛红,知她应不胜酒力了,也不敢再留,忙躬身敬送。
小乔离祠出桑林。一路所过,无数的乡民夹道向她致意欢送,其中更有从前那一拨曾去西王母殿偷窥过她美色的郡国学青年子弟。
这些人今日来此,本只是为了图个热闹。若能以兰草遇赠个二八佳人,则更锦上添花。当中多人去年来过桑林,知魏家来参加祭祀的主母是那个中年妇人,今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期待。
却没有想到,今早露面的,竟然是去年曾欲窥一眼而不得的那位年少女君。果真貌如天仙,第一眼看到,一个一个双目发光,两条腿定在地上,迈不动步了。
从小乔露面开始,这一帮郡国学的子弟便寸步不离地紧随。她到哪儿,这些人也跟到哪儿。见她此刻要走,碍于她的身份,不敢靠的过近,全都簇拥着,在旁跟随,只为能再多看上她那么最后一两眼。
小乔出来,一群郡国学的轻浮子弟簇拥在后,争相推挤,脸上一副快要流哈喇子的表情,显得分外刺目。
魏劭骑马到了桑林口,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