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不语,片刻后终于站了起来。他举起椅子移回了远处,似乎是心里郁结,身上的背心被他一把撕毁,几条布料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他看也不看任真,径直进了卫生间。
关门之前他硬邦邦说了句,“你自己好好想想。”
任真伸手捂住眼睛,而后双手摊开仰躺在了床上,眼中不断渗出咸涩液体,再顺着眼角滑落。
她把头转向浴室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要怎样才不会后悔。
浴室水声哗哗,杨威把头完全浸在了水中,木得有些发痛的脑子逐渐正常起来,回想起方才任真的挣扎,他在水里闷笑出声。
终于把头抬起来,扬了一屋子的水花,杨威抹了一把脸,伸手将镜面的水雾擦去,接着双手撑着洗手台,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片刻后他轻轻冷哼一声,而镜子里的面容也已经消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如今觉得自己已张开臂膀,单等着吃那嗷嗷挥着爪子的傻螳螂。
*****
任真脸色怏怏,大半夜地被杨威从房间里拖出来,裹上了最厚的那件外套,一出门还是打了个喷嚏。
海边城市,昼夜温差巨大,夜风里都藏着刀子,刮得人肌肤干裂,口干舌燥。
杨威不怕冷似的,这会儿腿也不疼了,戳了下任真的腰,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任真没搭理他,裹紧了外套,瓮声瓮气问他,“去哪儿啊。”
杨威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试探问她:“网吧?”
……
她理了一下头发,开始往回走,神色冷淡问他:“是不是周雁南追来了?”
杨威悻悻拉住了她,“刚逗你玩的,带你去个地方。”
这座城市离他们的家乡很远,但任真总是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似乎与杨威脱不了关系。
杨威叫了辆车,把任真塞了进去,接着熟练地报了个地名。
他们出来的时候耽搁了很长时间,此刻天边已经泛起了一线鱼肚白,汽车自城市中心缓缓开向海边,天色逐渐凉了起来。
任真看着窗外的风景,冲着手里哈气,“你经常来啊?”
“嗯。”杨威牵着任真冰凉的手,“每年都会跟着周雁南过来。”
“咦?”任真转了转眼睛,“每年都来?”
“是啊。”杨威打了个哈欠,被车里空调吹得有些犯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勾着一边唇角坏笑着看她,“算是一个秘密基地吧,你得好好感激。”
第25章
他说的秘密基地, 就是海边。
海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任真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拉上去, 冷不防后脑被砸了一把沙子, 声音钝钝的。
远处,一线昏黄的光从海与天之间探出来。
任真沉默地转身, 看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杨威,目光里饱含谴责。
杨威眯眼看日出, 衬衫被风吹得有些猎猎作响, 发觉到任真的视线,冲她挑眉:“我知道我好看, 但您能不能收敛一点那邪恶的眼神?”
“你犯了一个政治性错误。”任真也眯起眼睛, 慢慢地说道, “你居然—”
又一把沙子击中了任真的后脑。
杨威愣了下, 接着自己也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攻击——他被沙子糊了一脸。
“我操。”他抹了一把脸,接着飞快把任真扯到身后,昂首四处看, 试图找到那个扔沙子的人,不过他夜里就看不清楚东西,只感觉似乎石头后面有黑影一闪而过。
任真倒是看清楚了,两个小孩子, 又蹲下了身子鬼鬼祟祟抓了一把沙, 预备往瞎子一样的杨威身上砸。
他们窃窃私语,女孩坚持要砸任真,男孩坚持不能欺负女人, 两人爆发出一点小小的争执,互相都不服气,于是决定各自分开作战。
正要动手的时候,两小孩的肩膀却都被人悄无声息地按住了,只听见任真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许动,不然把你们都扔进海里。”
黑色的海水表面浮着一层流金,海妖踏着歌声在朝阳升起之前登岸。
杨威也赶过来,看清楚这两人以后乐了,“你俩怎么还跟个萝卜丁似的。”
男孩涨红了脸,“我今年长高了五厘米!”
女孩跟着点头,紧张地把手里的沙子抖了下来,做贼心虚一般地看杨威。
任真默不作声地放开了他们,怕冷,双手插进口袋里,随口问了句:“你认识啊?”
她不喜欢小孩,说完就后退往海边走,不准备错过海边的日出。
“对,长高了以后皮痒了。”杨威比了比男孩的身高,刚到自己的肋骨处。接着一把拽住往后退的任真,板起脸凶他们两个, “刚谁砸的她,自己给我站出来。”
三年校霸不是白当的,虽然气质和教导主任相差甚远,此时此刻带来的震慑效果却殊途同归,把两小孩吓得后退一步,彼此之间看了看,接着男孩硬着头皮站出来,挺起胸膛:“是我!”
“你踢到铁板了你知道吗?”杨威语重心长跟他说,“这位小姐心胸狭窄又小肚鸡肠,你小心这辈子都给她惦记上。”
他说得煞有其事,把小男孩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面无表情的任真。
任真似笑非笑地看了憋着笑的杨威一眼,而后点点头,弯下身子看那两个小孩,“我被砸了两下,就把你们两个都扔进海里好了。”
她声音清冷,表情严肃,不像是会撒谎的样子,天生长了一张让人相信的脸。
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小男孩惊慌地看了看海水,硬着头皮:“我会游泳!”
“你不知道啊?”任真歪了歪头,一本正经道,“每年这个时候,海里的妖怪就会出来,专门吃小孩子。”
这下小男孩也哭了,撕心裂肺。
杨威摸了摸下巴,接着戳了下任真的腰,轻咳一声:“有点过了啊。”
他和周雁南以前都住在两个小孩的家里,每年来一次,目前还没成功把他们同时弄哭过。
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小女孩冲过来抱住杨威的腰不撒手,指着无辜的任真,“她是个坏蛋!”
杨威敷衍地拍拍她的脑袋,“逗你们玩呢,她是我女朋友,别哭了啊,叫姐姐。”
小女孩‘唰’地把头抬起来,难以置信大喊:“我才是你女朋友!”
任真笑,蹲下了身子与那哭的脏兮兮的女孩平视,突然夸她一句:“眼光不错。”
太阳在此刻完全挣开了海水的挣脱,金色的光线铺在沙滩上,又跃在人的脸上。
杨威有点得意,把小女孩拉开问他们两个,“怎么这时候出来玩,家里人呢?”
小女孩还一抽一抽的,“我睡不着,让哥哥带我出来玩,就撞上你了。”
杨威斥他,“赶紧回去睡觉,回头我找你爸妈告状。”
任真搭着杨威的手站起来,为自己女魔头形象添砖加瓦,“不许走,妖怪还没出来。”
成功把两个小鬼吓得头也不回逃开,目送着他们平安到达了居民区,任真轻哼了一声,“你挺招人喜欢啊。”
杨威抖了下衬衫,落下点细细的沙子,一把抱起任真将她举高,一副嬉皮笑脸的流氓相,“我们家这吃孩子的小妖怪生气了?”
任真陡然离地,下意识紧紧抓住杨威的手臂,没好气道,“放我下来!”
“不放。”杨威甚至还往上面举了举,轻松抱着她往岸边走,“抓到了就是我的,自觉点,看没看见你脸上盖着的那个私人章。”
任真索性抱着杨威的脖子,闻言用脸蹭他的脑袋,“盖得什么啊?”
“我看看。”杨威终于把她放在一个石头上,眯着眼睛盯着她的脸,装模作样念出了声,“私人所有,觊觎者死。”
被他这么一看,任真脸上不由得发烫,伸手摸了摸被盯着的那块地方,“不要脸。”
她站在凸起的石头上,比杨威高上一头,双手捂着脸,手缝里皮肤泛红,像是天边落霞,艳过此刻的海上初日。
杨威坏笑,按着任真的肩膀把她压下来,慢条斯理说道:“还有更不要脸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慢慢往下压,任真也随之被迫低头,眼睛也一眨一眨的,直到两人的睫毛轻轻触碰,像是大战前夕的小股骑兵先行试探。
要说的话融化在了越来越近的唇舌里,杨威轻轻垫脚贴了上去,还未来得及猛烈攻城略地,他便不幸遭遇袭击。
两小鬼一直猫在后面,此刻见杨威愤怒地眼神,便收起了弹弓,相互牵着手飞快的溜了。
身后是杨威暴跳如雷的叫喊:“兔崽子!给老子等着!”
任真已经从石头上跳下来了,摸了摸杨威的脑袋以示同情,接着拉着他坐下来,幸灾乐祸装着正经安慰道:“他们可能是怕你被妖怪吃了。”
不过这担心并不是完全的无稽之谈,甚至很形象。
杨威闷闷不乐,说话都凶,“老实点,我吃你还差不多。”
他紧紧抓着任真的手,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老早之前就琢磨过,要在太阳升起来暖洋洋的时候把她按在怀里亲,那滋味绝对够他乐上天。
等会儿就去找他们父母告状。
“他们住在附近啊?”任真回头看,差不多确定这回人是彻底走了,发自内心感慨:“真不错。”
杨威有一下没一下捏着她的手,懒洋洋道:“是啊。”
这是一天之中大海最温柔的时候,石头都被晒得似乎暖了起来。
“以后就在这买个房子,不要烦死人这些小孩,每天早上我带你过来看日出,然后回去睡觉,睡一整天。”杨威说得漫无边际,“睡完再运动运动,然后再睡,等日出。”
他对这设想里的生活很满意。
任真过了几秒才察觉到了他话里那层含义,忍不住伸手反手打了他一下,“正经点。”
“哪不正经了?”杨威反问她,嘴角勾着一抹笑,勾掉妖怪的魂,说的一本正经,“人不运动老的可快了,你看周雁南,过不了几年铁定老的不能看。”
远在天边还在为他们操心的周雁南,此刻并不知道自己被毫不犹豫地拉出来造谣,还在勤勤恳恳忙碌着。
“是吗?”任真疑惑,“他多少岁了。”
看着像三十多,不过她猜测实际年龄应该有四十了。
“你管这个干嘛?”杨威不喜欢她提起别的男人,强行把话题扯回来,“你真他妈太幸运了,有老子滋润,真要当个不老的小妖怪。”
第26章
任真轻笑, 懒得再跟他多做口舌之争,轻轻把脑袋歪在杨威的肩膀上, 看不远处的海天一色。
天已大亮, 他们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被海风吹拂着, 呼吸浅浅交错。
杨威闭着眼睛,接着伸手摸了摸任真的脑袋, 像是在薅某种毛绒动物, 粗糙的手掌略过她细嫩的皮肤,他叹了口气, 语气里有着大哥退位一般的落寞:“老子这辈子栽你手上了。”
任真拿肩膀撞了他一下, “不然呢, 你嫌花丛流连的不够啊?”
“我什么时候流连花丛了?!”杨威不满, 顺手揪了一下她的脸皮,“讲点证据,造谣罪是要被抓走的。”
任真捂着脸躲开, “招蜂引蝶肯定有吧?”
杨威冷笑,“比不得某人酒吧里和男同学卿卿我我来得过分。”
任真评价:“心眼比针尖还小。”
杨威笑了一下,“这位缺心眼的小姐,请问你是在说我吗?”
……
讲来讲去, 像是什么话都没讲, 又像是说了很多话,宛如海边的风一样,稍不留神便从指缝中溜走。
杨威唇角轻轻勾起, “我记忆里几乎没有母亲的存在。”
任真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大海,心里无可抑制的变得柔软起来。
杨威张了张口,就像是耍贫嘴一样语气轻松跟她说,“我妈死的时候不□□宁,都进棺材里了,尸体硬是被周雁南抢了过去。杨慎行没办法,这衣冠禽兽不好意思张扬,就埋了个空棺材在公墓里。”
他笑了一下,“你说,以后要是有盗墓的,开了棺材里面没人,是不是当场就能吓疯。”
任真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手指穿过杨威的发丝,又穿回来。
杨威被她摸得有些犯困,说的絮絮叨叨,“这是我十来岁那年周雁南跟我说的,然后他就带我过来,说我妈就在海里。”
烧了成灰,一把一把扬于湛蓝深海。
“以前我不乐意来,我说她在哪里关我屁事……”他眯着眼睛,神情舒展,“不过还是每年都过来了,说不上来为什么。”
任真手指一顿,被杨威按住,紧贴在自己额头上。
“真真,我妈死了很久了。”他声音有点哑,看着海上的浮光掠影,嘴角略向下撇着,“我不乐意再跟周雁南一块了。”
“好,以后我陪你来。”任真答应他没有说出口的请求,接着又问,“周雁南今天凌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跟你说我妈妈死了?”
她没听见,但是就在刚才,猜到了。
杨威沉默,只是和她肩并着肩,看着大海。
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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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钟,任真和杨威提着行李箱,回到了他们生长十八年的小镇里。
起因是那个货车司机直接被翻出来害死前两任妻子、骗保的证据,大概能判个死刑。
谁都知道李蓉在和他谈婚论嫁,姑姑不放心,大半夜过来敲门,然后闻见浓重的煤气味,当场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