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易倾
时间:2019-07-31 08:31:39

  一直到她走远了,杨威吐出一口闷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用力的攥着——这是他紧张之时的惯有动作。
  掌心都被刺破,留下几道泛着血丝的伤疤,他把手摊开放在自己眼前,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嗤笑了声,不爽地磨了磨牙:“居然被一个丫头吓住了。”
  像是为了响应他的自言自语,周文涛梦里囫囵喊了句什么,分外可笑。
  “傻逼,”他踢了一下沉睡不醒的醉鬼,百思不得其解:“老子明明亲手给你扔进出租车里叫你滚回家。”
  结果自个儿醉倒街头了,也真是活该挨揍。
  他说完又顿住了,立在原地双眼幽深盯着任真消失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那女人的缘故,总觉得那个地方影影绰绰,藏着种种不易察觉的龌龊阴暗。
  他眯着眼睛回想。
  任真好像是住在……老楼区的五楼。
  算了。
  ********
  带了这么多年的学生,没见过谁开学第二天就敢明目张胆的逃课。
  班主任移开目光,顺手敲了下过道上学生:“上黑板,把这题做出来。”
  钟淇义站在黑板旁,摸着后脑勺卡在了第三步,忽而听见一声小小的提示:“勾股定理。”
  这样啊……
  勾股得垂直,两线垂直证平面平行,解答完毕。
  下课他回头,敲了两下任真的桌子,“谢啦,那题我还真没想到。”
  任真摇了摇头,“在黑板上人会紧张,不如平时的。”
  钟淇义瞄了眼她旁边空空的位置,意有所指道:“还习惯吗?”
  突然之间跟一个这么张扬的人做同桌,老师也不怕打扰到她学习。
  任真忽地看见窗外人影一闪,没有回答钟淇义,接着把书一放,匆匆道:“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正是盛夏,绿荫成片,任建华还有兴趣观赏一下学校的景观,显然心情很不错。
  任真步子放慢,将他那副得意神态尽略眼底,接着隔了一个过道喊:“爸。”
  “真真?”任建华讶然回头,确定是任真以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口气还是亲切的:“你不上课啊?”
  任真往前走了两步,直直看着他,“爸你来学校干嘛?”说罢笑了一下,“你来了也不看看我啊?干什么呢。”
  这小女儿撒娇的神态,让任建华别开了眼神,“爸来找你们校长有点事情……”
  “哦对了,”他掏出衣服内侧的钱包,小心地捻了两张人民币,快走两步塞到任真的口袋里,松了一口气似的:“爸给你钱了啊,别老让你妈骂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学习,将来工作了爸爸还指着你呢。”
  任真乖巧答道:“知道了,谢谢爸爸。”
  没等她说完,任建华已经匆匆离去,再也没心情看校园的景致一眼。
  他欠了一年的抚养费,每次都靠着这点小恩小惠拖过去。
  任真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校长办公室的方向,脑海里模拟着任建华和校长的会面。
  片刻后她微微一笑,踩着上课铃声进了教室。
  晚上照例是很晚回去,今天路上倒是没什么麻烦,只是一推门的时候,看见了客厅里端坐着,好像是朽木雕像一般的李蓉。
  任真有点疲惫地换了鞋子,“怎么还不睡。”
  李蓉两道眼神直直钉了过来,嘴唇嗡动两下:“那钱、那种钱你也要?”
  任真仿佛没听见一般,进了自己房间将东西分门别类地整好,眼皮子一掀:“你不要?”
  她预备去洗澡,谢天谢地,今天的李蓉只是阴冷,并不癫狂,还能应付。
  李蓉冷冷笑了一声,“早知道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人,除了心心…也就心心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任真步子顿住了,不冷不淡看了李蓉一眼。
  病人一般都敏感,只这一眼,就把李蓉吓得打了个寒噤,将在任真回来之前肚子里百转千回准备着的恶毒话都咽了下去,往后瑟了下,像受了惊的病老鼠。
  多可怜呐,只能自怨自艾在这四十平米的大棺材里落泪。
  任真转身进了浴室,快点洗完的话,还能睡四五个小时。
  没安生多久,外面又响起了摔碗敲打的声音,伴着李蓉诡异的抽泣,被浴室里的水雾锁住又释放,有种隔着云端看人间的感觉。
  家里能摔的碗早都摔碎了,现在全是任真换上的塑料制品,她倒也知道,每次意思意思摔一下就得了,绝不会动别的东西。
  这么一想也有点意思,任真轻笑着摇摇头,擦干身子穿了衣服,出去收拾战况。
  只是一推开门便头皮发麻了下,一股冷意从脚底直冲心底。
  李蓉发完了疯,又哀哀地躺在了地上,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手腕上一道不长的口子,正往外面流着血。
  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刻意的,现在屋子里全是血腥味。
  任真闭了闭眼睛,绕过李蓉躺着的身体,拿起座机听筒。
  任建华的号码早就把她们拉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联系。
  她犹豫了两下,拨通了另一个记在了心里的电话。
  不过几秒就被接通,一个懒洋洋的少年声音,“喂?”
  背景很嘈杂,撞击声与机械女音交织,他应该是在家里打游戏。
  杨威不爽,单手还捏着游戏手柄,“谁啊?不说话挂了。”
  “我妈妈好像自杀了,”任真看了眼还能动弹的李蓉,“你能过来帮忙一下吗?”
  李蓉忽而冷笑,还有力气骂人:“我死了,你不成孤儿了?你以为除了我还能谁要你。还这么慢吞吞的,你可当真是狼心狗肺啊。”
  她死不了。
  任真挂了电话,先换了套能出门的衣服,接着冷静地收拾起被砸的一塌糊涂的家里,跪在地上,慢慢擦拭着血迹。
  李蓉的头歪了歪,诡异地转向了任真这边,而后毫无预兆开始流眼泪,“妈妈对不起你啊心心……”
  任真没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耳朵灵敏听见楼下的发动机声,走过去将大门打开。
  门开的一瞬间恰巧撞上飞奔上楼的杨威,他的眸子里好像有火在烧,话都没说,推开任真进了房间。
  屋里的女人太过死气沉沉,让人无法判断出一点痕迹,杨威额头汗珠滴落,怔在门口,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没死,”任真的话好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听不真切,“只是伤口看着可怕而已。”
  她站在杨威的面前,微微踮起脚尖,又摆出一副纯然无害的表情,似乎是天真无邪道:“你见过死人吗?”
  有什么东西轰然作响,杨威手腕青筋骤然爆出。
 
 
第3章 
  那么,你见过死人吗?
  撕心裂肺的呐喊,尸体上残留着的余温,不肯闭上的眼睛,千疮百孔的惨白皮肤。
  告诉我,你真的见过吗。
  ________
  任真有点困,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晃了一下小腿,驱赶骚扰不休的蚊子。
  杨威就坐在对面,像是在跟他僵持着,环抱着胸,眼睛轻轻闭上,这是一种略呈防备的姿态。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过分明亮的灯光,都在刺激着任真的大脑,她甚至有一刻歪着脑袋想:万一妈妈死了怎么办。
  她想过安置李蓉的种种方法,没想过这一种。
  似乎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杨威淡淡出声:“我问过医生,会没事的。”
  不是蓄意自杀,可能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割伤,李蓉这个人又有些想不开,才会看着分外吓人。
  任真没料到杨威会安慰她,眼睛微微瞪大,残着困意,有些迷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面具被风撩开了一角,露出了本该清澈的少女真容。
  杨威唇角勾了勾,私心地想把这样子记录下来。
  她在一瞬间又恢复清明,“我知道,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麻烦你了。”
  杨威侧开目光:“你爸呢?”
  她说的很平静,像是腹中早就打好的草稿,“又结婚了,据说生了个儿子,我打不通他电话。”
  杨威皱眉,心中一刺,有股异样感觉钝钝地漾开,不轻不爽的鲠在喉头。
  护士开门,摘下自己的口罩,打量这两人:“病人李蓉的家属呢?”
  两人都站了起来。
  “住一晚挂点水,明天直接出院,主要是看情绪不稳定。”她把单子递过来,“把钱交了。”
  杨威往前一步把单子拿走,嘱咐她:“别乱跑。”
  接着大步走向缴费处。
  护士冲任真笑了下,“你哥哥啊?”
  任真也笑了笑,“是啊。”
  护士羡慕:“真不错。”
  她慢慢地又坐了回去,收紧指甲,在椅子上划出几道尖利的白线,耳边反复回荡着杨威叫她别乱跑的声音,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他在可怜她,或者称之为怜悯。
  夏季昼长夜短,回去的时候天上已经没有了星星,老房子里上下楼梯都没有灯,一路摸着黑爬到了五楼,任真有些微喘,进门倒了杯冰水给杨威,接着拉开两边的窗帘,让黎明的微光得以探进来。
  地上血迹未干,很像是凶杀案的现场,家具也很破落,都被钉钉补补过,能够想象任真每次拿着工具,用心修缮的模样。
  杨威不动声色跨过了那摊暗红色的血迹,瞥见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
  一共是一家人——有三个人的脸和身体全被泄愤似的扎烂,只留下了中间那个笑得甜甜的,梨涡深深的小女孩。
  他直视着剩下来的那个小姑娘,胸中未起半点波澜。
  任真在厨房里,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声:“你吃辣椒吗?”
  她在煮面条,奔波了一夜,早已饥肠辘辘。
  杨威点点头,想起来她看不到,于是走过去,“多放点。”
  厨房很小,再挤下杨威一个便显得十分逼仄,他斜倚在门框上,看着忙碌的任真。
  任真扎起了马尾,没有系围裙,往锅里磕了两个鸡蛋,随手朝脸上扇了扇风。
  锅开了,她自然而然地吩咐杨威去客厅橱柜里拿两只碗,“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还有筷子。”
  杨威嘀咕,碗为什么不放厨房要放客厅,身子还是懒洋洋地动了,按照任真的指示找到橱柜,忽而门铃响了两下。
  他下意识转身想要开门,手掌刚接触门把手的时候,整个人却被人往后面一撞,闷哼了一声。
  任真柔软的身子紧贴着杨威,把他逼到墙上,紧张的看着他,摇了摇头,嘴唇一张一合:别开门。
  她身上还带着清澈燥热的饭香,扑了满怀。
  杨威要推开她的手臂触电一般无意识的放下,接着眼睛觑着门外,学她小声说话:谁?
  任真没说话,门外的人愤怒地替她回答:“操.你祖宗!别以为不给老子开门就了事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还钱爷爷叫你们这辈子消停不了。”
  说罢狠狠用脚踹了门两下,似乎是有邻居受到惊吓想上来一探究竟,那人嘶吼着:“滚蛋,看你妈.逼的热闹,惹老子不高兴了砍死你们啊!”
  就是这样。
  门被踹得仿佛随时能掉下来,“开门啊,□□妈的!”
  杨威嘴唇抿起,任真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去厨房把火关掉,收拾自己的书包,扯了下站在原地的杨威的袖子,小声说:“跟我来吧。”
  杨威不为所动,阴冷地看了一眼门口,问道:“他是谁?”
  门外的人听见了他的动静,更加发疯地砸起了门,“老子知道里面有人,告诉你今天没完,赶紧给我滚出来!”
  任真看了一眼时钟,还没到上课时间,“混混,以前给镇长当司机的,赖上我妈脑子不好,非说欠他钱要还。”
  杨威皱眉,火气隐约上来了,“你就这么躲着?”
  任真反问:“不然呢?”
  不然呢,指望孤儿寡母拿刀反抗么?
  杨威词穷,到底还是气闷,冷笑了一声,“你对我倒是有办法。”
  任真居然还有闲心冲他珉唇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看见她被坏人欺负,反而要冲她生气,这是什么道理。
  杨威没理会她的撩拨,瞧见任真一副准备出门上学的样子,下意识挡在了门前:“你要上学?”
  还堵着往那畜生枪口上送?
  任真点点头,赶在杨威出口骂人前拽了他的手,“不走大门。”
  杨威存疑,这破房子还能分大门二门?
  她把杨威带到自己的卧室,房门一关,外面那人的喝骂声便听不真切了,接着她熟练地打开窗户,把书包先扔下去,顺着水管和别人的阳台,以及楼房经过时间龟裂而成的裂缝,一点一点爬下去。
  她动作太快,没等杨威喝止就已经爬了下去,杨威在房间里看的惊心,不敢出声,一直等她顺利落地以后,才把攥紧的拳头放松,掌心全是冷汗。
  任真在下面招手,小声喊道:“记得把我窗户关起来。”
  预报说今天有雨,她可不想回去看见一室的落花流水。
  杨威的脑袋在窗户边上晃了晃,又折了回去,消失了几秒钟才跟她刚才一样,撑着窗户爬下来。
  只不过他的动作要利落许多,脸色一直紧绷着。
  落了地,抬眼看着五楼的高度,忍不住会想任真究竟这么干过多少次。
  还能活着,算命大。
  任真拍拍书包,瞧见杨威面容冷峻,似乎在出神,出声道:“你在想什么?要走了。”
  夏日的清晨将他们笼罩,杨威眯着眼睛:“我在想,”他嘴角勾了勾,“你还真是一个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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