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眉眼清明,一派正气,只还年少的缘故,双颊还有些婴儿时期的肥肉,显得很是稚气灵动。
只见他眼睛一错也不错的定在手里捧着的书本上,嘴里是对自己小厮骚扰自己读书的嫌弃,“你胆子小怕被母亲罚就自个儿家去呗,若是母亲问起,我是不会把你怂恿我出门偷玩的事供出来的。”
饶是知道自家少爷常常在言语上捉弄自己,但傅书也就12、3岁,脑子又不及主子灵光,当下就哭丧着脸,“少爷,您可别倒打一耙啊!分明是您拉着我偷溜出来的...”
“所以为了你的小命着想,就不要打扰少爷我看书了。”
听到主仆二人的对话,叶微雨本无意理会,但待看到少年拿着的那本书的封皮的时候就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想必这少年是个健谈且好与人讨论的人,他那小厮分明没有看过他正看着的话本传奇,他还跟人颇有兴致的讨论起来,“以往的话本都是用文言写成的,这蜀山客竟用了文言和白话结合的方式,便是有用典故的地方也是写的通俗易懂,很适合普通百姓阅读。”
“而且故事内容也相当新奇,就说我手里的这本《李巍巴山逢故人》,初初以为只是写的老友他乡相遇的平淡无奇的内容,谁知道却是引人入胜的花木精灵的妖异故事呢?”
“可叹我博览群书,异闻杂志也多有涉猎,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与蜀山客想到一处去...”
“我总算能理解为何这博雅书局会在京城众多书局中脱颖而出了。”许是觉得看够了,少年把书页一合,然后拍到傅书怀里,“这本,还有方才的那几本一起结账去。”
少年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注意到有人注视着自己,抬眼回望过去,竟是一容色出众的妙龄少女,只他虽觉得诧异,但自持君子之礼,自然不会冒昧唐突,而是对着叶微雨略略施了一礼,道,“姑娘可是认识在下?”
往日里总是听着下人回话说,铺子里新上市的话本有多抢手,但话总归传了二遍,少不得有他们的美化在里面,这还是叶微雨第一次亲耳听到读者的评价,心里高兴就听得投入了些,却不想被人抓了现。
她垂眸掩过眼里的一丝窘迫,方才回到,“冒犯了公子,还望恕罪。”
本是萍水相逢,现下该离去才是,这少年不知怎的,他又对着叶微雨拱手作揖道,“在下傅明砚,敢问姑娘芳名?”
叶微雨闻言,微不可察的轻拧了眉头,正要开口婉拒,桓允从另一边找了过来。
“我选好书了。”他警惕的看了傅明砚一眼,直接把背对着他,将他挡在叶微雨的视线外,“走吧。”
“嗯。”
直到两人离开后,傅明砚这才回过神来,只当刚才自己是魔怔了,怎么就贸贸然的去问素不相识的姑娘名讳呢?
他自嘲的笑笑,也同结完账回来的傅书一并走出书局,身影淹没在人群里。
此时书局后面的茶室里。
大周人好饮茶,不仅对茶具颇为讲究,饮茶的环境也是要求甚高,既要清逸静谧,还要有禅意。
这间茶室距离正店不远,却半分嘈杂之音都听不见。窗户帷幔皆是用的竹帘遮光,墙上挂了几幅字画,不是名家手笔却也是当世有才之人所作。
雕花铜香炉里燃着袅袅熏香。
叶微雨和桓允盘腿对坐在窗户下的榻上,榻上小几摆着整套茶具,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桓允遵着医嘱没有喝茶,而是拿了空的紫砂茶杯在手里把玩,最后他终归没有叶微雨沉得住气,开口问道,“方才那小子是谁啊?”
叶微雨轻抿了一小口茶,今年的新茶未出,便是去年的明前龙井也依旧清冽、沁人心脾,“不认识。”
桓允对她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听到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还以为在什么时候多了个漏网之鱼呢,他犹不死心的告诫道,“京城的这些公子哥儿,个个都纨绔非常,若是有不长眼的上来攀扯,你可千万不要搭理,交给我收拾就是。”
“我为何觉得事实并非如你所说?”
“自然是真的。”
桓允见她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就掰着手指头给她举例,“陈御史家的二儿子,而今不过弱冠,虽说人模狗样的吧,可还未娶妻就已经有三房小妾并一个庶长子了。”
“还有刘尚书的幺子,就比我大两岁,前几日我竟听说他快成亲了,可那秦楼里还有个唱曲儿的姑娘是他的相好呢。”
“那家伙长得很是磕碜,只因是家中独子,手头的银钱就富足些,却不务正业,最好左拥右抱。”他自说自话的摇头,“可见世间男子多薄幸。”
叶微雨饮茶的动作顿住,“你可是把自己也算进去了?”
“我自然跟这些凡夫俗子不同。”桓允夸起自己来相当不遗余力,“不是我自夸,我和阿兄品性高洁,在本朝再难有人媲美,便是往前数千年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不过,阿兄虽是你表兄,你还从未见过呢,改日我带你进宫拜见他。”他说着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却还是支支吾吾的说出来,“太子殿下龙章凤姿,才情出众,朝中贵女见之无不倾心,可是他已经有未婚妻子了,你...你不能喜欢他!”
桓允的担心是有原因的。
桓晔天资聪颖,三岁启蒙,五岁便可与朝中大臣论政,在学业上更是一骑绝尘,难有匹敌之人。嘉元帝久不掌朝事,治国理政多由桓晔出面。在此期间,他勤勉有加,广开言路,礼贤下士,深受朝臣士子的爱戴。
又因为他本身容貌,虽说性子冷了些,可完全不妨碍他成为适龄少女心仪之人,拥趸之多,国朝无出其右者。
叶微雨本不欲应他这无稽之谈,转念想到自己若是不正面给他肯定的说话,定要被纠缠不休不得安生,便淡然道,“我又不是那等只好颜色的肤浅之人。”
三年前太子代表嘉元帝前去齐国公府吊唁,因为是爹爹接待的,她便未有机会一睹太子真容。但坊间有关太子的传闻、话本等戏说颇多,加之家中亲爹对太子的评价颇高,他时常拿着太子的策论文章或是闲暇所作的诗赋点评,叶微雨了解的多了,便不甚感兴趣。
因为论学识,她自认除了治国之道这一项不可与太子比较之外,其他方面孰优孰劣也未可知。论容貌,娘亲和爹爹的长相已是绝佳,传至她这里更是锦上添花,所以也没甚好羡慕的。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世人有品评的习惯。那些流芳百世的魏晋风流的代表人物,无一不是才貌卓越。就是在前朝,若一个人五官不正,基本上就断了从仕的路。虽说发展至本朝,一个人好看与否已经不是衡量他人才的标准之一,但爱美之心世人皆有之。因此,综合来看,叶微雨自认跟太子是旗鼓相当的水平,也就谈上喜欢不喜欢了。
叶微雨自小就老成稳重,且不会诓人,得了肯定的回答,桓允放下心来。
第7章
外边店铺里上午最忙的时候已过,张掌柜就捧了一摞账本到茶室。
不成想叶微雨只略略的翻了翻,并未细看就放置一边,转而说起了正事,“张大叔,依你看,若我想别开一家书局分店是否可行?”
张掌柜是个很谨慎的人,此前两人并未通过气,乍然听东家提起,他沉吟片刻才道,“依小人之见,应当慎重为之。”
“原因有二:其一,书局渡过难关的时日不长,经营情况尚好却不稳定,往来的客人多是为着蜀山客的话本而来。创作需要时间成本,若久久未有新作面世,读者必定会散去大半;可倘若为追求速度以囫囵之作来应付,剩下的读者再会减少半数。”
“其二,撇去以上因素,书局还面临的困难是与其他书局相比不够有竞争力。卖字画,有专营的书画店;经史子集,专科书籍因为是大部,卖价高,一般百姓不会需要,士子文人尚在读书时就已由官学发放,特地购买的可能性不大;而其他杂类书,这御街上的书局基本都会出售。”
叶微雨听了心里大为震撼,她一叶障目只看到账本上不断上涨的收入,便好高骛远的想着扩大规模。
齐朦的陪嫁多为庄园田地,铺子共有5间,其中4间均租赁出去作他用,只有这博雅书局是自己经营着的。
说是自己经营,实际上也是请的管事在看管,齐氏只每月或半年才查一次账本。后来她身子每况愈下,这些营生几乎是撒手不管了。直到她去世后,叶微雨接手娘亲的嫁妆才了解到书局的经营已是强弩之末。
在朱雀街这样的地段都能将铺子管理得入不敷出,其中猫腻可见一斑,以至于她生了很大一番气。只是气归气,因着是母亲的嫁妆,又是外祖母一手建立起的心血,她万万不能让其毁在自己手上的。所以,叶微雨才当机立断辞退原掌柜,任用了张掌柜。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叶微雨在识人用人方面还有几分准头,但对做生意却是真的不在行了。
认识到这个事实,一向端庄持重,面无表情的叶微雨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些懊恼之色。
张掌柜讲原因分条缕析讲的很是清楚,桓允听在耳里,心里有了一些想法,他见叶微雨情绪不高,就大概提了一下,“阿不,对你这铺子,我心里倒有了几分成算,你可要听听?”
“自然。”叶微雨眼睛都亮了。
这般少女娇俏的模样,在她脸上真真儿是百年难遇,桓允想到平日里被她管束欺压得紧,她自己又事事都能解决不需要依靠外人的样子,当下不免就端起架子,拿起了乔。
他往靠枕上一靠,老神在在地装模作样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肩有点酸?许是坐的久了...”
他本就先天体弱,保持同一个姿势久了觉得劳累实属正常,叶微雨不疑有他,当即就要唤流月进来给他捏捏。
流月会些拳脚功夫,于推拿按捏上也有些心得。
桓允立时就制止了她,“我想阿不你给我捏捏。”
知他是皇子病犯了,叶微雨虽无奈却仍好脾气的依言坐到他背后,十指纤纤搭上他的肩,“这里?”
两人认识多少年了啊,这还是在初初相识那会儿才有过的待遇。她毕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手上也没什么力道。可桓允就觉得这比蚂蚁还小的劲儿拿捏的特别舒服,直舒服到他心里去了,以至于他还飘飘然的得寸进尺要求叶微雨再喂他吃点心。
叶微雨方才是担心他的身体才着了他的道儿,现下见他不知收敛,哪里还会不明白他打的什么坏主意,当下就把人推开,“小人行径。”
桓允见状,在心里微微叹气,阿不的脸就跟那六月天似的,说变就变,“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告诉我,我就把我的主意说与你听。”
“什么?”叶微雨斜睨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你是蜀山客吗?”
“嗯。”这本就不是刻意隐瞒的事,只是因为小说被正统文学圈视为小道,若是知道的人多了免不了对她一番□□,为了避免这样的麻烦她才没有大肆宣扬罢了。
“我就说呢,”桓允笑道,“书中那些离奇故事可不就是你小时候编来唬我的嘛。”
蜀地气候潮湿,他年纪尚小又初到叶家,对气候、对陌生的环境有诸多不适,身体的难受让他常常不能安眠。
那时候,叶微雨就已经是博览群书的小神童了,除却圣贤书,涉猎之处相当驳杂。别看她矜贵自持,不喜与人多往来,内里却是个善良有爱心的小姑娘。自从无意间发现桓允听了睡前故事就能好眠之后,她便日日不落在他的床前讲一个,时间久了这个习惯也跟着保留了下来。
后来桓允适应了蜀中的生活,身体状况也好了很多,至少不会需要人哄才能入睡了。叶微雨见状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可是骄横惯了的九皇子却不允,耍赖说若是叶微雨不给他讲故事,他就会整夜不睡觉,也不吃饭。
叶微雨小小年纪在拒绝人这一方面却已经相当干脆利落,自然不同意他无理的要求。
两人争执不下,闹得动静不小,就被齐朦得知了这一情况。她语重心长的劝解了叶微雨一番,更是拿自己作对比,讲有痼疾在身的人心里最为脆弱,需要亲近之人的关心爱护,才有利于病情的转缓。
叶微雨碍于母命只得老老实实的搬了小板凳坐回桓允的床头,轻声细语的哄他入眠。饶是如此,她心里还是不忿于桓允的骄矜,就起了捉弄的心思。往前她总讲一些嫦娥奔月、夸父追日这些有教育意义的传说,亦或是从《庄子》上看来的哲理寓言,现如今嘛,她就本着《穆天子传》、《山海经》等神仙杂记为基础,自己多做加工润色,瞎编了一系列的恐怖故事讲给桓允听。
桓允是个胆小的,一次两次还硬撑着听听,几次三番之后,无论如何就不愿意听了,叶微雨这才结束了自己说书先生的营生。
“你还记得。”叶微雨肯定道,不知是想起小时候的幼稚还是怎么的,她嘴角还噙了一丝笑。
“我这般重情重义的人自然是将过去的点滴都记在心里不会忘的。”
见他又开始没个正形儿,叶微雨觉得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法子,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诓着她好玩,便不打算在此地多逗留,唤了流月和绿萝就要离开。
桓允赶紧坐起来急道,“我真的有个好想法,却只有一个雏形而已,待我回去细细整理了逻辑出来再告知于你,可好?”
他说的郑重,与一贯的吊儿郎当,凡事不经心的模样大相径庭,饶是叶微雨心里还有些许狐疑仍是应下来,“好。”
时间已近晌午,两人未在书局用饭,而是在桓允的极力推荐下来到卞梁最大的酒楼——樊楼。
大周朝的市民生活形式多样且丰富,衣食住行上均有体现。加上国朝疆域甚广,物产丰富,几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这些物种悉数上了达官贵人的餐桌,甚至寻常百姓家。
发达的经济,自然也促进了餐饮行业的兴旺发展。仅是九桥门街市这一带的大型酒楼就有数十家,而樊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樊楼楼高三层。
乍然听上去会觉得它并不高,若是见了,便会感叹不止。因实际上它是起于2层高大的基石,再在其上建楼,故而其总体高度仅仅次于皇城内最高的摘星楼。站在顶层凭栏远眺,卞梁大半景色尽收眼底。
正门两边放置了朱黑粗木棍交叉穿成的挡栏,意在提醒乘车骑马的客人在此处下车下马步行进入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