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桓晔着实冤枉,他是此次科考的主考官又如何,能肃清考场风气,确保考试结果的公平公正,不负与试考生的悬梁刺股便已是尽责。
那些个一场考试都未及参加,又私生活混乱的考生,莫不是他还得派人时刻看着以免他们遭遇不测不成?
李恪谨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其司马昭之心,早已摊开得明明白白。
只大周政/治环境本就宽松。
太/祖朝时有文官指着太/祖鼻子骂,其非但不曾获罪,还官至宰辅。在老百姓都可高谈阔论朝廷的时期,便是嘉元帝也不好为儿子出头的。
可容忍李氏一派愈加壮大的野心不是长久之计。李恪谨人如其名,行事稳妥,滴水不漏,嘉元帝与其共事这数十年都少有发觉他纰漏之时,眼下对方有加强对桓晔的防备,就更难对其有所突破。
“这案子若是有了眉目,还是趁早了结为好。”嘉元帝缓声道,“他们既是拿舆论说事,待结案后,公开案情细节,也好让百姓晓得,朕这帮重臣眼里日后的国家栋梁都是些什么东西!”
于名声桓晔倒是不甚在意,只李恪谨使人在其他地方与他为难,阻碍新法推行的速度,才是让他最为头疼的地方。
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今之计逐个击破方为上策。
他对桓允道:“小九,前日你去大理寺查问的情况如何?”
桓允想到傅明砚当时所说,便道:“沈兰庭私下已经认罪,待庭审时此案详情便会水落石出。”
“嗯,庭审那日你在旁看着。”桓晔对沈兰庭印象颇深,那般不堪得出身,咋成安伯府不仅走出来,还将他两个兄长衬得如地上一滩烂泥。此人若走正道,假以时日也会有所成就。
虽法不容情,他却不想其成为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能酌情判决最好不过。
在太子和首辅的双重施压下,大理寺紧锣密鼓的侦办此案,很快便定好庭审的日子。
汴梁春季少雨,多是晴天。
庭审这日,也如往常一般晴空高照,阳光甚是明媚。
宋呁作为何敬等三人被杀一案的主审官,又是他任职大理寺少卿以来头一回审理此种大案。未及开庭的时辰,他便已官服整肃,严阵以待地端坐于公堂的书桌案之后。
严致远为宋呁的长官,却被点为副手,他心有不忿,端着架子故意到得晚了些。到了公堂,他假模假式好意提醒道:“哟,咱们宋少卿头一回主审,又是陛下和太子着紧的大案,可莫要紧张的乱了审案的思路哦。”
宋呁瞥他一眼,闭口不语。
严致远讨了个没趣,暗中对他剜了个白眼,这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眼见时辰已至,宋呁拍下惊堂木,高声道:“带犯人上堂。”
不过片刻,沈兰庭便被左右各一衙役押着走近公堂。他手脚都戴着镣铐,他行动缓慢,半垂着脸,铁链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大周无跪礼,便是罪犯在堂上也只需站着。沈兰庭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又习武,腰背板正挺直,加之他对这场决定他命运的审判已有心理预期,因而面上是一派置生死度外的淡然。
此时,成安伯老夫人被成安伯夫妻二人左右搀扶着,掐着点缓步走进大堂。
那成安伯老夫人一见沈兰庭便恨意陡生,目眦欲裂,她垂垂老矣却蛮力横生,推开成安伯夫妻,举起仙鹤头拐杖便对着沈兰庭的背狠锤下去。
沈兰庭被偷袭一时不察,竟跪倒在地,喉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成安伯老夫人见此犹不解恨,不仅拿起拐杖还要再打,嘴里还骂着“野种、孽畜”之类的污秽之语。
扰乱公堂可是大罪,宋呁气得猛拍惊堂木,喝道:“把这妇人给本官拉走!”
衙役得了命令,可不管对方是国公夫人还是伯夫人,丝毫不留情面就要将人拖出公堂。成安伯自然不允,几方人马僵持,场面甚是热闹。
未过多久,桓允同叶微雨、裴知月还有傅明砚四人前后跨进公堂大。
见此正上演着闹剧,桓允对成安伯等人讽笑道:“老夫人这般激动作甚?”他说着看一眼跪地不起的沈兰庭,心下了然,“只怕这些日子憋坏了吧?所以迫不及待的便想沈兰庭去死,只老夫人且先忍耐着,事后还有惊喜等着您呐。”
严致远方才一直袖手旁观不说,唯恐天下不乱想事态扩大,让宋呁不能收场,眼下见沂王到了,眼睛一亮,立马跟前跑后的为其端茶送水,周到之极。
宋呁面目冷凝,沉声对成安伯府的人警告道:“若再行扰乱公堂之事,绝不留情,立即逐出!”
成安伯心下愤恨,此番沂王坐堂庭审,他成安伯府是休想捞着半分好处了,沈兰庭这畜生居然能得太子庇护,着实可恨!
待堂上恢复正常,时辰已不好再耽误,宋呁再次拍下惊堂木,“升堂。”
而后他肃声问道:“二月廿五日,经城东花池春歌坊婢女莺歌报案,其在画舫包厢内发现三名男尸。后经仵作查验判定,均有中毒迹象,且尸身有多处明显外伤,系他人恶意杀害。”
“沈兰庭,此案可与你有关?”
“有。”沈兰庭仍是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他因许久不曾开口,因而声音沙哑,对宋呁所言供认不讳很是坦然。
“将你的作案动机,作案时辰以及作案手段都细细道来。”
“没甚好说的,徇私报复而已。”沈兰庭言简意赅,很明显的认罪可以,但内情如何并不想多说的态度,“那三个杂碎还有蒋祺芳两兄弟与我有仇,我便将其中三个杀人了,嫁祸于人,一石二鸟以便脱身。”
“你这小畜生!”他轻描淡写的模样,将杀人看作切菜一般简单,这拒不认错的模样让成安伯老夫人忍不住又开口骂道。她浑身气得直发抖,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我成安伯府十多年来待你不薄。便是你与两个兄长生有嫌隙,那也不过是四郎和六郎少不知事,与你玩笑罢了。不曾想你竟怀恨在心,狠心绝情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你罔顾亲情人伦,无视礼法,罪该当诛!且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如此恶毒的诅咒,以成安伯老夫人作为沈兰庭外祖母的身份说出口,不禁让人齿冷。
在座的众人除却成安伯府之人都蹙紧眉头,府上有这样的掌权之人,也不怪乎下面的子孙后人会长歪。
闻言,心绪一直无甚起伏的沈兰庭猛然狂放大笑起来,他突然侧身回头看向老夫人,那双肖似母亲蒋晗的双目流露出的神情不仅冷意森森,还有对其刚愎自用又愚昧无知的悲悯,“高高在上的成安伯老夫人居然跟我谈亲情、人伦、礼法?”
他凄然一笑,“也不知我那枉死的父母答不答应?!”
成安伯老夫人始料不及以为那桩被时光洪流吞没的旧事会被人知晓,且看沈兰庭对自己恶毒怨怼的目光,让她心头一颤,直觉今日不会善了。
这老婆子惯会沽名钓誉、道貌岸然,沈兰庭此时已是赤条条一介白身,无甚牵挂。如果他会下地狱,那至少也要拉成安伯府陪葬。
“成安伯老夫人,这些年,你在午夜梦回之时,都不曾见过你最疼爱的小女儿来找你哭诉吗?”
“她死之前就已经疯了,是入不了轮回的,她那般娇气的性子可不得回来求母亲做主?问问她百般为自己着想的母亲,为何要给她下/药,害死了她也要害死沈蔚?!”
“你!你一派胡言!”眼见沈兰庭越说越离谱,成安伯厉声喝道,底气却稍显不足。只他到底是为官之人,知晓与沈兰庭纠缠讨不了好,便对宋呁拱手道,“宋主审,沈案犯无端提及与案情无关之事,想必是在故意拖延审案的进度。”
“成安伯在心虚?”桓允的手肘撑在圈椅的扶手上,以手支颐,神情很是惬意,“本王认为这故事讲得不错,若十多年前的旧案今日被结,也有成安伯府的一份功劳在嘛。”
“沂王殿下所言甚是,”严致远不放过任何一个溜须拍马的机会,对成安伯疾言道,“案犯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都由我大理寺裁夺,成安伯休要置喙。”
论官阶,成安伯在严致远之下,若在平时两人打了照面,他还得尊称对方一声,“严廷尉”,眼下被沂王和大理寺卿双重夹击,成安伯饶是气结于胸,也无济于事。
宋呁虽调任大理寺的时日不长,可他却是翻阅了嘉元帝自登基以来所有在档的卷宗,当年蒋晗涉嫌故意杀害其夫君章蕴之一事,也被记录在案。此时听沈兰庭提起,他才恍然,本以为是儿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没成想还另有隐情,这成安伯老夫人在闺中时不愧是最受宠的公主,轻重利弊都拿捏得极为清楚。
纵使疼爱的小女儿又如何?不守妇道,毁她家族名誉,只有死之一字才可解决。
沈兰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字字泣血的控诉,“成安伯府出了天大的丑事,不仅女儿不能留,她肚子里的孩子更加不能留。只对不住老夫人,我这贱种命硬,在胎中尚未被老夫人毒死,出生后母亲日日紧眼看着,让你老婆子也无甚下手的机会。”
“只可惜我母亲被老婆子的偷放慢性毒/药侵蚀,最后彻底疯了。”
“要说这世上最为痴傻之人是谁,当属我的父亲。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被美色所惑,且深情至斯,为着我顺遂无忧,竟天真的以为成安伯府会念着血缘亲情,走投无路之际忍辱负重去求这毒老婆子收容我回成安伯府。”
他说到激动处,食指直指成安伯老夫人,手腕上的镣铐哗啦作响,“这毒妇!要我父亲偿命,才肯答应他的请求!若我早知真相如此,我便是饿死横尸街头,也不会靠近你外表锦衣尊贵,内里却龌龊不堪的成安伯府半步!”
“父母双双死于非命固然可悲可叹,却也不是你夺去他人生命权利的理由。”宋呁凝重道。
“他们是死有余辜!”沈兰庭的双拳愤然重锤在地,铁镣与青石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额角青筋迸起,咬牙道,“强掳民女不成,便打死其父母!难道不该死吗?!”
宋呁其实知道他所说是为何事,因而只道:“他人犯罪,自有刑法定夺,还当事人公道,而无需你以暴制暴。”
“呵,”沈兰庭忽然就颓唐下来,肩背弓着,脑袋耷拉,“公道?权贵当道谈何公道?”
“我父亲是个酸腐的儒生,弥留之际都仍教导我为天地立心,光风霁月的做人。我也想过日后有了好的出路,堂堂正正走出成安伯府。”
“可是他们给我机会了吗?如附骨之蛆一般时刻纠缠。既然这样,也好,总之我恨毒了成安伯府,鱼死网破也无不可!”
饶是沈兰庭心绪坚韧,一时间忆起过十几年经历的种种,也难免情难自已,他又哭又笑地看向成安伯府三人,得意道:“你们放心,便是你们的宝贝儿孙无罪释放,日后也不会是正常人了哈哈哈…”
沈兰庭情绪不定,宋呁便未当堂结案,而是决定押后再审。
事已至此,真相已然大白。
桓允与宋呁交代了几句,便走出公堂去寻叶微雨。
叶微雨与裴知月站在一处,两人都神色戚戚,想来是堂上发生之事让二人冲击颇大。
傅明砚立于一旁未着急离开,而是在等桓允。
他上前对桓允道:“殿下留步,我从兰庭兄那处还听来一桩公案需要殿下知晓。”
第76章
因着前往大理寺听审,桓晔便准桓允休息一日。待听内侍唱“沂王殿下到”时,他还略感惊诧,好容易得了这半日闲,怎的未去叶家表妹那,却老老实实地回宫了?
桓允火急火燎地进来内殿,对桓晔喜道:“阿兄!有法子治李恪谨那老匹夫了!”
“真的?”桓晔也有些惊喜,转眼看向他不禁蹙眉道,“你下年便满十八了,怎的还毛毛躁躁的?今日咳嗽好些了吗?”
“已经大好了,”桓允大咧咧往榻上一坐,“阿兄,你可知平日里沈兰庭闷不啃声实则暗地里做了甚大事?”
“你不说我怎知道?卖关子可没意思,”桓晔哪里有多余的功夫与他猜谜。
“今日在公堂上,沈兰庭还道他父亲愚蠢,他又何尝不是将这执拗学了十成十去!”桓允颇为感慨地摇摇头。
有宫婢上前为他倒茶,又送上点心。
桓允看着吩咐道:“最近不爱吃这个,送些马蹄糕来。”而后才对桓晔道,“三年前,也就是阿不返回京城后不久,我与她在樊楼吃午食。当日一名做赶趁的女子突然暴毙而亡,开封府受理此案后,却没个结果。”
“此事你与我提过。”桓晔担着开封府尹的虚职,少不得偶尔要过问日常的公事,只当时他被朝政缠身也未上心,“怎么?这竟是一桩无头案?”
“可不就是!”宫婢很快端来马蹄糕,还另有桓允日常爱吃的蜜饯,解腻的甜汤。他挑着吃了几颗蜜渍梅子接着道,“此案应当有人在其中使了手段。因为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只道是那女子是旧疾突发,不治身亡。高文建糊涂,便未多做查验,此案迅速了结。”
“可就是这般巧,那丧命的女子蓝烟却是沈兰庭的旧识,且对他有恩。他虽未明说,可据我推测应当是其还未回成安伯府时所识之人。这蓝烟后来不知怎的与何敬生了男女之情,抛下父母与其私奔,数年杳无音讯,沈兰庭与她再见也是阴阳相隔之时。”
“春耕那日,我们几人与何敬的迎亲队伍起了冲突。本来年日已久,沈兰庭对哄骗蓝烟私奔的男子相貌已不甚明晰。混乱中却突然发觉他的手背上有自己幼时咬下的痕迹,这才将两人联系起来。”
“当年沈兰庭虽小,可因着没了父亲,孤苦伶仃。蓝烟虚长其六岁,正值花龄,时常照顾他的生活,便是与何敬私会也少有避着沈兰庭的时候。因而沈兰庭才疑窦丛生,何敬甜言蜜语的哄走蓝烟,应当也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可为何她最后反而流落江南成了歌妓?”
桓晔也从这件事中听出蹊跷来,且他的嗅觉更为敏锐,反问道,“有预谋?”他放下毛笔,站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结合他此前盘查李恪谨的关系网时得到的某些信息...
他蓦地看向桓允,“何敬的妻子原是贱籍,出身扬州妓馆,其时是名噪一时的头牌,从良后未脱离老本行,经营着一家歌舞坊,他们私下莫不是做着拐卖妇女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