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行州向来不能理解,他不懂浪漫,初看之下满头雾水,细品之后也只有四个大字——毛骨悚然。
所以陆行州年轻时没有写过情书,他毕竟不是一个感性温柔的人。
他人生中唯一写过的情书是一张十块钱用作慈善的信函,大黄字面上印着据说八位高僧开过光的学校公章。
而那张信函此时正从沈妤的衣服中掉落下来。
那信函已经被沈妤折叠起来,装在一条玻璃项链之中,打磨精致,显然是随身携带的东西。
陆行州额前发烫,用手掌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似乎这样就能掩饰住他心中难得羞涩的情绪。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脱鞋上了床,小心翼翼掀开被子的一角,有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缓慢的往里面移动。
可沈妤还是感到了凉气,皱起眉头不禁轻声嘟囔出声。
陆行州于是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大半个后背露在外面,直到前面身体渐渐热起来,他才又伸手将眼前的人轻轻搂入了怀里。
他看着沈妤半梦半醒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地喊——
“沈小姐?”
“嗯。”
“陆太太?”
“嗯。”
“孩…孩子他妈?”
“……嗯。”
陆行州于是垂目笑开,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愉悦表情。
他将沈妤深深抱在双臂之间,看着窗口留下的一点缝隙,发现外面的天上果真下起了雪,一片一片落在庭院的枯枝上,将一切都照得通透而白。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在沈妤颈边。
闭上眼睛,觉得充实而满足,在这一刻,他的脑中没有了他钟爱的公式,没有了他读过的万千佛经,他只有他抱着的,一整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陆教授教给我们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那种一到晚上就熬夜,半夜眼珠子噌亮,一聊天就打鸡血毫无睡意的妖精不配拥有睡前浪漫小故事。嗯。
第38章
一梦醒来,雪压枝头。
陆行州平日里起得比较早,他从小便有晨跑的习惯。
可惜雪后的清晨向来不适合跑步,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睁开双眼,望着怀里的沈妤不说话。
沈妤晚上睡得挺香,现在呼吸依然安稳,颊上两点温软的红,偶尔嘟起嘴唇,像玉,也像花儿。
胡丽清早早起来,她的声音脆亮,从外面隐隐传来,带着难得的孩子气。
她年纪还小,从南方来,少有见到这样漫天飘雪的天气,于是欢欣雀跃,四处探看,有如一只逢春的麻雀,嘴里的呼吸连成一片,凝结在身后一片皎白的雪色里。
陆行州穿上衣服出去,难得发现,李文瀚竟也起来了。
李文瀚从小不是一个喜欢早起的人。
他高中时做起早操来有如死猪垂死病中惊坐起,为了逃避查岗,时常声称自己已然暴毙。
后来,他为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索性恶向胆边生,央求他专治不孕不育的妇科医生小姨开出一方证明——此子精子活跃度过低,清晨乃是聚精活血之时,不允许早起。
那阵子班上的同学看他的眼神总是尤为同情。
男生们捂住自己透风的下面感觉隐隐作疼,他们有时与李文瀚共同如厕便会忍不住偷偷打看,然后在心中长吁短叹,熄灯之后私下讨论,最后得出结论,李文瀚少了一边的蛋,而另一边总有一天也会随风而去。
女生相比于他们,或许就要心思细腻多了,她们想着,李文瀚得此绝症,会不会意味着他将要成为一个女人,而一个这样黝黑高大的大汉成为自己的姐妹,会不会长出一双比自己还大的胸脯,在来例假的时候会不会流出蓝色的血液,甚至,他也会与一个男人花前月下吗。
李文瀚这些年来为睡觉可谓失去良多,但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依然坚持成为旁人眼中的忧郁诗人,他从来不缺少与他共赴美好的红颜知己,她们知道他的蛋是否完好,她们还能从旁佐证他难得的才气。
此时,这位充满才气的诗人正孤零零地蹲在屋檐下,头发上落了一层稀薄的雪粒子,脖子往前杵着,像是早些时候被人从床铺里拎出来的模样。
陆行州拿着屋里的暖炉过去,蹲在他身边,沉声发问:“你昨天睡得还好?”
李文瀚呼出的气略显嚣张,皱着眉头回答:“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抱着你家沈小姐睡大觉,手脚并用,大半夜冲凉澡,忒不要脸。”
陆行州沉默一瞬,又问:“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
李文瀚垂目感叹:“长夜漫漫,怎么能睡得下,何况你在这样道家清净之地抱着姑娘睡大觉,乃是流氓,其实最应该被抓去整改。”
陆行州体谅他几月没有夫妻生活,如今又遇寒冬大雪,性功能下降,不作计较。
只望向不远处的胡丽清,看着她头上一层白雪,轻声说话:“说起来,我也有许多年没有看见过雪了,现在一看,倒是还觉得有些怀念。”
李文瀚抽着烟,递过去一根,撩起半边眼皮,睁眼看人,黑白分明:“你这是受了爱情的荼毒,真的,感情中人最是骚情,就像文人的嘴巴做不得数,伤春悲秋的大多是流氓,你以前从不这样,我记得,你过去是一个正直的人。”
陆行州觉得也是。
他过去见过许多的雪,可那些雪下了就是下了,没个着落。
现在的他却想拉着沈妤出来瞧瞧,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了惦记,于是遇见一场大雪,便总想着与她分享,两人一路地走,一路到白头。
李文瀚坐在原地,目光有些闪烁,他望着不远处的姑娘,不知道思绪飘去了哪里,许久之后,才终于轻声问到:“你说,她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像不像那时的玲玲?”
陆行州可以不记得李文瀚的那些盈盈红红或是兰兰,但他不会不记得李文瀚的玲玲——那是他的初恋,作为多年老友,陆行州得象征性地给予尊敬。
所以他问:“你和她还有联系?”
李文瀚摇头:“哪里会有,只是今天看见这丫头的模样,突然想起来一些旧事而已。我当初给她写的那本诗集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陆行州低头看雪,呼出一口薄薄的气:“你烧了。她出国的时候,你就烧了。”
李文瀚“哦”上一声,显得烦闷:“怪了,你怎么还记得。”
陆行州回答不上来。
他跟李文瀚两人挨着坐,烟从嘴里一点一点吐出来,又在雪里一点一点散去,最后问到:“你很久没有写诗了吧。”
李文瀚点点头答:“这不是忙么。人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哪里还有时间歌颂爱情。”
要是他身边此时蹲的是别的什么人,听见这样的话,或许一定会问上一句:那陆萌之于你又是什么呢。
可陆行州不是那种别的人,他向来不会探寻朋友内心的隐秘,况且他本性凉薄,所以他只是说:“你这是被家庭的责任锁住了灵魂,你以前说过的。”
陆行州没有在这样的时候提起陆萌,他用一个“家庭”代表了李文瀚的所有束缚,或许他知道,李文瀚的责任是给予他的妻子的,那个女人不一定是陆萌,是任意一个与李文瀚结了婚的女人。
而他怀念的玲玲也并不一定是那一个特定的玲玲,是任意一位为她写过诗集却抛弃了他的姑娘。
李文瀚拍拍自己的头发,落下一块接一块儿的雪渣。
嘴里没个消停:“是吧,我小舅舅要回国了,他给我娶了个舅妈,你见过的,玲玲。”
陆行州微微一怔,他想,人生,有时可真是滑稽。
李文瀚不再说话,他向来不是一个会因为爱情改变自己的男人。
他不像赵源,游历花丛数载之后怦然心动,死心塌地,他多情得似乎更为理智一些。
即便有过初恋的败北,他依然可以经由旁人的介绍经历数任梨花带雨的恋情,琳琳去了,盈盈红红又来,都是好姑娘,起初好奇于他忧郁诗人的噱头,最后即便分开,也是彼此祝福一番才挥泪告别各奔东西。
她们中的许多人在看见陆行州的脸之后有些心怀鬼胎,又或者她们本来就是带着企图来的。
但李文瀚一向不会纵容她们的矫情,他将自己的感情付之于诗歌之中。
高三那年,李文瀚的诗歌被发表在国内一线杂志刊物上,他行走在学校里,一时风光无两。
那一年他们身边的人其实总是出奇得忙。
想要读大学或是出国深造的如杜雷士、陆行州,大多开始深感身上责任与竞争之重大,闻鸡起舞,夜深而息,一副除去学习心无旁骛的模样。
而那些毕业之后便准备扎身社会、为祖国四化做贡献的,譬如姚之平,则会愈发逍遥自在,或是忙着与美丽的女友周旋,或是寄情于缠绵诗歌之中,通过学生们钟爱的报刊杂志,散发到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里。
在这一类学生眼中,李文瀚是尤为光辉的代表。
但李文瀚自己从不会因此得意,他的诗在学校里有些名气,被一干文艺青年所推崇,开头总会呐喊一句我亲爱的你,而后洋洋洒洒、数行婉转情意。
他有段日子从毕业师兄的手中买下一把吉他,偶尔放在宿舍吟唱,他说如果不是家中禁止,他现在其实应该也可以是一位音乐家。
陆行州小时学习过提琴,被李文瀚划分为与他一样拥有艺术情操的一类人,偶尔他回来的早,便会被李文瀚拉着试试他手上的吉他。
陆行州告诉他,我对吉他并不精通。
李文瀚那时看着陆行州很是不解,说总归是四根弦的东西,怎么就不一样了。
陆行州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他低头继续演算,只在四下沉默之时说上一句:“那我手里的题目总共不过十个数字,怎么也不一样了呢。”
李文瀚觉得陆行州这是偷换概念,忍不住轻声感叹:“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喜欢上一个姑娘?你看着我与赵源身边环肥燕瘦,难道就不觉得青春有一丝遗憾?”
陆行州觉得莫名其妙,他问:“环肥燕瘦的是你们,我为什么要觉得有遗憾。”
在他心中,将自己宝贵的时间分给那些高矮胖瘦的女人,的确是一件让人感到遗憾的事情。
李文瀚于是开始断定陆行州身患隐疾。
他单方面在心中替他看破红尘,并且无比深情地劝慰他别放在心上,说子孙根上的病乃是天意,想要得到根治并不十分复杂。有时在胡同门口的电线杆子走上一走,就能碰见妙手回春的老中医。
他那时信誓旦旦,面目煽情而悲壮,到后来,甚至不惜举出自己小舅舅曾被狼狗啃了子孙根,而后完好如初的例子加以佐证。
陆行州被李文瀚实在悲壮的言辞所感染,大二下学年便认识了他口中那位实在不幸的小舅皱明城。
皱明城是早期留学美国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的长相与李文瀚有一些像,黑得如出一辙。
他对于知识的执着不深,研究生之后便决定不再追寻科学的真理,转而下海开起公司,自己带了个不大不小的施工队。
他有着工科男普遍的粗糙与不修边幅,三十有四了仍然未婚,有时看见漂亮的姑娘,虽有生理性勃/起,却只能心理性高/潮。
他在见到陆行州之前,从李文瀚那里得知了许多他的消息。
他对陆行州有种天然的亲切,或许在他眼中,陆行州与自己相似,青年薄情,中年寡欲,两人有如一条船上的蚂蚱,难兄难弟,只有等到晚年老树开花,被年轻貌美的姑娘耗费心神,才能光荣于马上之风。
但除去这些,皱明城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
他让陆行州在自己公司实习,在面对那些前来实习的学生时,他总有怒气,一边称自己也是从这个时期过来的人,对他们表示理解,一边叉腰大骂你们这些废物。
他的心情时常不好,但他却从不会对陆行州表现出不满。
因为在他眼里,陆行州是比自己更为纯粹也更为优秀的知识分子。
所以在陆行州即将毕业、对未来举足不定的时候,他教会了他抽烟,他说:“无论你以后是留在学校,或是走向社会,你都得好好珍惜现在的无知。你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加理直气壮的时候。理直气壮的去获取别人可能花了许多年才得到的经验,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会、你得教我。离开学校,没有人有义务去告诉你这些,也没有人必须等待你的成长,你得自己摸索,跌怕滚打之后找出属于你自己的道理。这就和少年时期的爱情是一样,年少的无知总是值得原谅,这种理直气壮的鲁莽,你这一辈子不会再有。”
他起身,用手弹了弹烟灰,拍掉衣服落下的些许灰烬。
陆行州除去书本没有读过任何其他男人的内心,他的父亲不会与他交谈,而李校长过于年长,有些话注定无法倾诉,皱明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他谈及了人生的家伙。
后来,陆行州实习时间达到规定要求,他终于决定读研,在离开皱明城的公司时,他低声道了一声谢谢。
皱明城却是挥手笑笑:“滚吧滚吧。”
陆行州于是又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他是中国人,因为长相出众,成绩突出,难免时常被系里分去接待新一年入学的留学生。
他们学校的留学生总是数目庞大,有来自非洲的苦难同胞,穿金戴银,热情似火晚上咧嘴一笑,慎白大牙,寒毛卓竖。也有来自东南亚的。女的大多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美,男的大多也没有臆想中那样矮小。当然,最多的,还是祖国同胞。
他们中文造诣大多参差不齐,好的可以与你交谈甚广,从时事政治到柳永的淫词艳科,稍微逊色的则会低调一些,通常对你微微一笑表示招呼。
也有些中文并不算好、但充满热情渴望与你沟通的外国人,他们用“你吗好,吗你好”来向人亲切问候,陆行州脑中高速运转一圈,脸上没有任何异色,只悄悄纠正他的错误,而后伸手回答一句:“我好,我妈也很好”。
留学生大多比较有钱,条件优越,住高档的顶级宿舍,睡自己漂亮的小侄儿,比如叶姝。
也有条件较差,一心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比如胡文宇。
陆行州与这两位同为留学生中成绩顶尖份子,一同升至研究生。
刚刚在一起做项目的时候,他们互相打看,目光如炬,各自手上捧书,神情严肃,谈人生,聊理想,偶尔提起自己最为喜爱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