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个月之后,他们互相熟识,话题就成为了那位科学家的续弦以及隔壁系花白裙下的腿。
胡文宇是一个保守过了分的男人,他从农村来,虽然谈性色变,但内心依然有许多关不住的渴望,他额上冒痘,目光泛青,来到国外,肖想的姑娘纷至沓来,或高或低,或胖或瘦,越发让他感到人生的干涸之处。
那些姑娘没有一个像叶姝看起来那样明艳,但也没有一个像她那般浪荡。
所以胡文宇是有些害怕叶姝的。
他从未有过与人亲密的经历,他看见女人白花花的小腿会想到她们巨大的胸脯,看见她们一双盈盈美目便会猜测她们是否对自己情根深种,要是看见了叶姝脖子上一点明显的吻痕后,他甚至会觉得她是在公然叫/床,于是,他无数次气愤无比地指责:“无耻!”
叶姝不以为意,她向来无耻地坦荡。
何况,她只对陆行州有些稀薄的兴趣,因为她认为,陆行州长得很是危险,极有可能心怀鬼胎、与纯情少女瓜田李下,你侬我侬。
于是,她得了空闲就喜欢问他:“陆行州,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她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或者,你喜欢黑皮的?”
陆行州早些时候闭口不答,他试图以自己的沉默应对这位女士的好奇心。
可叶姝向来耐心十足,她娇笑起来,像是飘在风里的铃铛,扰得你心烦不已。
陆行州觉得无奈,终于沉声回答:“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喜欢一个姑娘。”
这样的话,他曾经也同李文瀚、赵源说过,只是那时两人情绪激昂,两颊发红,像是遇到人生中难得的困惑。
可叶姝不会那样,她对男人们的心理一向深怀兴趣,所以她道:“因为这是自然的规律,夜深人静处,你心里怎么能没有一个姑娘。她应该有高高的胸脯,大大的眼,白嫩的皮肤像豆腐,而你作为男人难道不想去睡她?”
陆行州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悦。
他推开叶姝的手臂,终于恼羞成怒:“你真是个女流氓。”
叶姝歪着脑袋笑起来像只狐狸,她伸出手指,推开陆行州脸上的眼镜,被他甩手打开,忍不住笑道:“这么看起来,你的确长得有一些帅气,就是平时表情实在冷淡。你为什么要否认呢,喜欢一个人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就像男人与女人做喜欢做的事,这也是爱,并不比别的感情要低俗。”
陆行州只能眯起眼睛,他一向知道叶姝没脸没皮,却不知,她竟然还能舌灿莲花。
于是他答:“因为我是一个人。”
叶姝听见回答难免又笑起来,她整个身体往后靠去,声色愉悦:“这样说来,你其实也是有的,你看,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心里藏着一个人,却总不敢承认。”
陆行州不知道她从何得出的结论,但他想,他总不能与一个女人计较。
所以他只能去找胡文宇。
可胡文宇此时也正是格外颓废的时候。
他自从上月在休息室撞见了叶姝与她小侄儿的亲密场景,整个人便有开始迷茫起来,时常怀揣一本卡佛的《哑巴》行走在风里,他说自己此刻是无言独上西楼,人比黄花瘦。
叶姝慵懒地坐在座位里,她脖子上的咬痕昭然若揭,笑得格外灿烂:“你这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胡文宇觉得自己已然来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觉得陆行州与他同病相怜,试图拉上他参加隔壁的留学生联谊。
陆行州有些动容,当即拒绝下来。
胡文宇口中的联谊会是年初学生会举办的活动,他自己起初兴致阑珊,后来去过一次却开始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参加起来,仅仅除去某月因痔疮动手术而不得不休息的那两个星期。
他那两个星期惴惴不安得厉害,躺在病床上看窗外,捂着尊臀唉声叹气,嘴里偶尔叨念着联谊会中某个姑娘的芳名,唯恐旁人看不出他彼时的忧伤。
陆行州那时有些愚钝,听他喃喃自语还以为这是又犯了病,后经由叶姝从旁点拨,才仿佛透过他那张若有所失的脸,看到了联谊会中几位娇艳的小姐爽朗的笑声。
于是他深感疑惑:“胡文宇也是将知识武装到牙齿的男人,为什么突然抛弃科学的真理,选择沉迷了爱欲。”
叶姝那时心有不忍,她沉默半晌,试图以人性的角度劝解眼前的男人:“陆行州,你不能意识消灭了自己,就没收他人发春的权利。胡文宇是正常的男人,他看见索菲的腿会反射性抽搐,他得找个地方释放,他或许已经与哪位姑娘进行过深沉次的交流,人一旦体会了人间快乐,便很难再适应贫瘠的精神世界。”
陆行州看着叶姝无比严肃的脸皱眉数秒,十分真诚地感叹:“你可真是个女流氓。”
女流氓却不以为意,她笑起来,更显得坦荡:“那是你没有体会过,如果你也体会了,也会发现,姑娘们实在是可爱极了。就像那些不去喝酒的人,不会理解醉酒者的快乐,酒精剥去了你神经里的束缚,剩下一个真实的自己。”
陆行州故作沉默,他从不认为某位姑娘可爱,或许是有的,但他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他不认为叶姝此时的话中有几分正确,他只觉得她应该是有病。
叶姝难得碰见固执如陆行州这样的男人,几个月后,终于无奈地问:“陆行州,你是不是…其实,喜欢男人?”
陆行州没有回答,他觉得眼前的女人病情日益严重,已经需要人为隔离。
好在叶姝向来不是庸俗的人,她看待陆行州的目光渐渐充满慈爱,仿佛这样一为无性恋者来到这世上走一遭,不能享受爱与性带来的乐趣,也是十分可怜的事情。
陆行州不愿在她怪异的目光下将就度日,终于在学期的末尾答应了她化装舞会的邀请。
活动是学生会组织的,说是舞会,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穿礼服。
大多数学生只是在脸上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便算是有了入场的资格。
叶姝站在他身边,让他不要过分紧张,低头说话,难免显得有些不怀好意:“你的长相即使遮去一半依然出类拔萃,今天晚上过后,一定会有姑娘为你月经不调,日思夜想。”
陆行州置若罔闻,他不是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他第一次去的成人场所,其实是李文瀚舅舅开在工体边的那个小酒吧。
那一年,他十八岁。
李文瀚和赵源那时像是酒吧的常客,他们坐在高脚凳上谈笑风生,偶尔闲下来,指着不远处或鸡或客的女人,语气十分笃定——“我小舅舅说了,你这样的严肃份子一向喜欢浪荡的女人,你在她们面前会脱去斯文的外表,成为毫无人性的臭流氓。”
陆行州低头喝酒,轻声回答:“借你舅舅吉言。”
李文瀚与赵源面面相觑,他们觉得陆行州已经病入膏肓,并且无药可医。
所幸那年与他们同去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李文瀚十六岁的表弟李丛。
这孩子从小被父母以军人的方式培养长大,为人正直,且十分无趣,因为问了身旁陪酒女一句:“你为什么做一行,如果被家里人知道了,他们会不会为你感到羞愧。”
被一群女人嘲笑,得了一句“死呆子臭傻逼”。
李丛自那之后便觉世间了无真情,开始对女人敬谢不敏。
李文瀚觉得自己害惨了弟弟,回去好生安抚,潸然泪下之际,也不忘将他与陆行州做比,言辞陈恳而真切:“阿丛,你对女人不要有太多负担,她们不接受你的关怀,只是因为你太过于优秀。况且,你看我那位好友陆行州,他小时也是呆子,现在想要和他睡觉的女人却能从这里排到九坡里。”
李丛没有受到开解,他越发绝望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即便重回娘胎,再一次出来,他应该也是长不出陆行州那般长相的。
所以后来李丛参了军,他觉得部队的世界更为真实;而陆行州,也抛下那些想为他泪眼朦胧的女人,只身一人来到美国。
舞会发放的面具并不大,陆行州跟在叶姝身后进入舞会大厅。
他那时眼睛还未做过激光手术,离开眼镜后的视线模糊一片,目光所及只觉群魔乱舞,十米开外更是人畜不清。
但他的脸对于女人而言依然充满了吸引力,笔挺的鼻梁撑起面具的骨架,肌肉绷直的下巴透着禁欲的克制,即便是暗色的灯光照在上面,清冷一片,却也有着一份凉薄的美感。
叶姝从他身后递来一杯酒。
陆行州低头看向她细长的手指,摇头回答:“对不起,我不喝酒。”
叶姝没有觉得不高兴,反而轻声笑起来,弯眉道:“怎么,取下眼镜连我也不认识了?”
陆行州思考一瞬,低声回答:“这不是一个好地方。”
叶姝于是继续将酒举在他的面前:“可这里的酒不错,陆行州,你该看看这些充个爱意的世界。”
陆行州沉默一瞬,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仰头缓缓喝下,喉头发热,看着杯里余下的冰块,映着厅里的光线雾里看花,映出许多人模糊而浮夸的脸。
他回想起自己十岁喝下的第一瓶酒,陆与风那时将他与酒瓶锁在屋外整整一夜。
他的母亲那时还在,半夜起床,将他偷偷抱回屋里,刮着他的鼻子,低声笑话:“你啊,可真是个小顽皮。”
这怀念来的汹涌,时隔多年,依然有血有肉,却很可惜的没能带出一丁点儿缱绻的味道。
陆行州几杯酒下肚,终于决定离开这里,他感觉头中晕眩。
于是起身,迈步向前,冷不丁的,怀中落下一个陌生的身体。
陆行州看着女人的头顶,闻见她身上零星的味道,像儿童时他趴在院里的桂花树上,不经意的一点香,细闻之后,却又带着些微的一些苦。
陆行州将自己的手指从她的肩膀移开,低头说话:“小姐,你喝醉了。”
沈妤的确喝醉了,但她也是带着目的靠近陆行州的,转过身来,歪下脑袋轻笑出声,俯身倚在他的胸前,小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行州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细长的脖颈,还有耳下那一根舒展的线条上,酒精的暧昧硬生生勾起一点回忆里的想念。
他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想,喝醉的人,或许总这样容易胡思乱想。
所以,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径自闭上了眼睛:“我们并不认识。”
沈妤却不放弃,她干脆坐在他的腿上,将头靠在他的脖颈旁,伸手搭在他的肩膀。
她面具上的羽毛贴在陆行州的皮肤上,引出一丝半点的痒,开口说话,也带上少女独有的甜腻味道——
“一个晚上,好不好?”
陆行州身上开始绷紧,他甚至难得地感到焦躁。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妤醉了,她无法无天,她做了十九年沈家的淑女,一朝迷失,可能完全不保留自己。
所以她干脆抱住眼前男人的脖子,轻笑起来,嘴角的狡黠像是一朵夜里开放的花儿,细声说话也显得娇艳:“我和朋友打了一个赌,赌能不能得到你的一个吻,不过…”
她将手指贴在陆行州的下巴,沿着他凌冽的线条一路向下:“不过,我现在想要的,好像不止是一个吻了。”
陆行州从没有过这样内心的放荡,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与这样陌生的女人。
他坐在原地沉默许久,伸手轻搂住眼前女人的胳膊,抬起头来,轻轻在她的嘴角触碰,低声回答:“这是我的一个吻,但你还是个孩子。”
沈妤看着陆行州的眼睛,耳朵里是他低沉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杯酒的迷惑里走出来,此刻又生生醉倒在一个男人温柔的克制里。
她趴进他的怀中,像一只慵懒的猫,鼻尖磨蹭他的喉结,眼神放得很空:“但我已经可以成年了,而且,我是处女,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就一晚,这样不好吗。”
说完,她又用手指轻点他的下巴,声音轻缓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陆行州感觉到自己呼吸变得粗重,脑中是叮铃作响的酒精,身下是他假以怀念的姑娘。
沈妤睡意昏沉,没有再说话,她趴在他的怀里,开始轻声哼起歌来。
陆行州喉结上下滚动一阵,终于低下了头,他看不见周围的目光,也看不见女孩儿心里的秘密,他只是醉了,所以声音暗哑而迷茫:“不后悔?”
沈妤被他重重摔在房间的床上,她抱着他的脑袋,笑得放肆:“和你,不后悔。”
陆行州醉得彻底,丢弃了最初的克制,他开始意识到,女人的腰肢原来的确是软的,它温柔得没有任何道理,她们的眼泪热得滚烫,轻声的呼喊可以带着欢愉,而你是男人,你没有不去欺负她的理由,你没有不将她狠狠揉进自己身体的理由。
你有无尽的欲望,你有大把的时光,你得在每一个没有旁人的夜里,一一说给她听。
山里原本已经停下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胡丽清转完一圈终于打起了喷嚏,抱着手炉回来,脸上显得委屈。
李文瀚抽完烟,头上又是一层薄雪。
陆行州听见身后屋里的动静,想到沈妤应该是起来了。
起身推开房门,沈妤正侧躺在被子里,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面看着,偏头望见陆行州身上的细雪,脸上泛起一点点红,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自己的胳膊,将他冰凉的手抱在掌心里,轻轻哈着气。
陆行州低头吻在她的头顶,低声问她:“醒了?”
沈妤弯起眼角轻轻笑:“早就醒了。”
“那还要不要睡?”
“你抱着我,就再睡一会儿。”
“好。”
陆行州俯下身子,将他心尖上的姑娘缓慢拥入怀里,抬头望向窗外,视线中是一片融不化的白雪。
时隔九年,他依然能从她的笑容里看见一点儿过去的影子,而那影子里,大抵也有着自己。
时间或许总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此生醉了又醒,陆行州像是在这样极为平淡的时刻尝到了时过境迁的味道——
他或许有些遗憾,但却从不感到悲悯,因为他的姑娘没有离开,而他也已经从一个逝去的梦境,走向了另一个未完待续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