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没几步,背后追上来一个人:“阿秀姐姐、阿秀姐姐!”
阿秀是小字,不是亲近的人压根不能知道,卢寄灵一愣,转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宫里的女官得按规定穿合品阶的衣裳,但这衣裳穿在小娘子身上却不太一样,旁的人或典雅或内敛,这小娘子却穿出了七分娇纵。所幸她长得相当漂亮,一张脸明艳得很,倒还正合衬。
“觅嘉?”卢寄灵记得先前在女官队里见过她,但没怎么注意,没想到这会儿追上来了,“有事找我?”
“什么觅嘉啊,叫我阿桃就行。我喜欢阿秀姐姐这么叫我。”王觅嘉亲昵地伸手揽住卢寄灵,脸上带笑,就像挽住亲姐一样。
突然贴上来一个身子,就算是女孩,卢寄灵也浑身发毛,但王觅嘉抓得紧,她也不好硬把人推开,只好说:“那你……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就是在宫里能见到阿秀姐姐,我心里开心。”王觅嘉说,“我才不想入宫呢,说是当女官,还不是听人呼来喝去的,要不是我阿耶逼我,我才不来。”
这话就是小孩子闹脾气了,卢寄灵叹了口气,轻声说:“这可是在宫里,谨言慎行。”
“知道嘛,这里没人,又是对着阿秀姐姐,我才这么说的。”王觅嘉看看边上,清宁宫外角的地方,确实没什么宫人会路过,她揽紧卢寄灵的手臂,“唉,今日倒是见着皇后娘娘了,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卢寄灵心里一紧,一时居然没说出话。
王觅嘉继续说:“看着和我们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长得好看些,但论好看,哪儿比得上阿秀姐姐?以她在长安城里的名声,又不是世家,就是配给我阿兄,我阿兄也……”
“慎言!”卢寄灵一把抓住王觅嘉的手,眉头紧皱,“觅嘉,这是在宫里。她是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你说的话,若是让她听见,会如何?”
她松开王觅嘉,把被揽住的手臂抽出来,轻轻地说:“我这就去上值了,你也快去吧。刚到宫里,千万别迟到,惹得早入宫的那些姐姐看不惯。”
能说这几句,卢寄灵自觉仁至义尽,朝着王觅嘉不轻不重地点了个头,转身就走。
眼看着卢寄灵越走越远,连头都没打算回一下,王觅嘉越想越气,抬腿使劲儿在青砖地面上跺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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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外的事情沈辞柔不知道,知道也没空管。
还没等到旬休,宫外先发来一封急信,说是霍乐师病重,在医馆歇着,想见沈辞柔一面。
信是从宫外辗转送过来的,信到手了,送信的人却进不来,沈辞柔对着听风也没法问,急得要命。若她还在沈府,想出去时谁也拦不住,但这回在大明宫里,她想去宫外还得走几道流程。
沈辞柔想了想,先让听风去李时和那边通传,再让吹雨差个脚程快的内侍出去,去近水楼买现成的熟食和酒。之后她就换了衣裳,在清宁宫门口等着消息。
沈辞柔本来以为李时和只会传个话来说答应了,没想到他亲自来了,穿了身叠成翻领的胡服,一看也是要出宫的样子。
她愣了一下,李时和却说:“一起去吧,免得路上再耽搁。”
和皇帝同行,流程就能少走好几道,也省得多嘴多舌的宫人瞎传什么。沈辞柔点头,跟着李时和出去,到丹凤门时正好先前派出去的内侍回来了,送上来一只食盒,里面放着沈辞柔要的东西。
沈辞柔接过,到医馆门口下车时仍然紧紧抱着。
医馆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开医馆的医师姓陶,是孙放林的同门师兄,算起来比孙放林的医术还精进些,因着生性不爱受拘束,当时才没入宫,只在长安城里开了个医馆,一年到头收的救命礼都能把人埋了。
陶医师和霍乐师也算是有几分交情,替他诊治不遗余力。但毕竟医师医的是病,不是死,面对着赶来的两人,陶医师也只能摇摇头:“早年明伤暗伤太多,又心情郁结,拖到这几日才来,大概是熬不过去了。”
沈辞柔抱着食盒,心里着急,话里却得犹疑:“那,那我能进去见见他吗?”
陶医师听出她在犹豫什么,叹了口气:“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做不得的?娘子请进吧。”
“去吧。”李时和说,“我就……不进去了。”
毕竟里面是被陶医师盖章将死的人,不吉利,更何况还有怕过了病气的说法,沈辞柔也能理解:“好。那你在外边等我一会儿,毕竟也怕过……”
“不是怕过了病气。”李时和想说,终究是没说出来,只能摇摇头,“我不想贸然进去,再惹他发怒,连最后都不得安生。”
这话莫名其妙,一时不太好理解,但沈辞柔急得上头,也懒得问清楚,朝着李时和一点头,抱着食盒推门进去。
门里是间屋子,收拾得干净利落,桌角的花瓶里还插了支新开的花。屋里没什么将死的腐朽气息,药味儿淡而苦,闻一下就让人想流眼泪。
沈辞柔吸吸鼻子,把泪意憋回去:“霍乐师?”
榻上发出点轻微的声音,大概是榻上的人动了动。霍乐师的嗓子本来就哑,又被伤病磋磨,听着像是砂纸磨过石头:“……丫头?”
“是我。”有回应就好,沈辞柔快步上前,到霍乐师榻前跪坐下来,打开食盒,“是近水楼的酱猪舌,还有醋胡瓜。酒是桑落,我特地要了陈一年的。”
这些都是霍乐师往常爱吃的东西,沈辞柔早就摸清了,去找他时若有空,会先去近水楼打包一份,两个人坐在架子间吃吃聊聊。
食盒一打开,浓郁的酱香涌出来,还混了点甜口的醋味儿,霍乐师闻了几下,却只隐约闻到点酒气。他看不清屋里,也听不出沈辞柔发颤的尾音,勉强把自己撑起来:“好,好……放着吧,过会儿吃。”
沈辞柔拖过小几,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好,闭了闭眼才抬头。
她看见了霍乐师的样子,头发花白,形容枯槁,面上横贯着一道伤疤,像是老树上狰狞的皱纹。霍乐师身有暗伤,又只做些修补乐器的活,但以前见面,总有种遒劲的感觉,现下却枯瘦得连衣裳都撑不住,整个人仿佛是骨架上蒙了一层干枯的皮。
一看这个样子,沈辞柔眼泪又要出来了,她强行忍住:“霍乐师叫我来,是想吃近水楼的东西了吗?”
“我是病,不是糊涂,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打趣我。”霍乐师居然笑了一下,“你最近如何?”
“我?”沈辞柔愣了愣,才接着说,“我挺好的,没什么不合心意的事情。”
这时候她也不想给霍乐师添堵,忽略了一些小事,只说:“对了,我成婚了!那个郎君你见过的,就是先前我带来的……他阿娘的琴坏了,来请你修的那个。”
霍乐师默了默:“他待你好吗?”
“好的,当然好的。”沈辞柔犹豫着,“他陪我来的,就在外边,霍乐师要见见么?”
她想起身去叫李时和,霍乐师却把她叫住,然后靠着墙,一时没什么话。
沈辞柔嫁进宫里的事整个长安城无人不晓,李时和连着祭天、祭祖,像是要让天下都知道他娶了个心仪的皇后。霍乐师幽居市井,但这消息想不听都不行,当夜他没忍住,久违地想起了阿静当年出嫁,也是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庐江王李琛连着几日带着阿静入宫赴宴,和宗亲朝臣炫耀他新娶的人。
霍乐师嗤了一声:“他倒是好命。”
作者有话要说:不管写什么,我总要写死几个人,我才能感到快落(ni)
要考试啦,二更就……“我正在写呢,不要急”(确认鸽了,不鸽会肝功能衰竭
第62章 长梦
沈辞柔摸不准霍乐师是什么意思,抿抿嘴唇,没说话。
霍乐师没接着说下去,另起了话头:“我刚刚……做了场梦。”
“梦?”
“是啊,梦。很长的梦。”霍乐师靠着墙,眼睛里浮出一层经年的大雾,迷迷蒙蒙,是他故去多年的时光,“我梦见阿静和阿兰了……”
听着像是两个娘子,但霍乐师无妻无女,往常也不见有什么亲戚走动,沈辞柔从没听过他提及:“那是……”
“阿兰原本该嫁给我的。”
沈辞柔一惊:“那,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霍乐师说,“二十二岁的时候,她就死了。”
他蓦然想起当时突厥草原上的风沙,哥舒兰替他挡了一下,在他面前被围攻奇袭的突厥兵斩下马,黑发红衣在风中被吹起,新鲜的血一直飞溅到他脸上。
霍乐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又闻到草原上的腥气,是牛羊的脚印,也是泼洒在草地里的血。他轻轻地说:“我连阿兰的尸骨都没法带回来,只一把火烧了,骨灰扬在外边。”
时人讲叶落归根,火葬尚且说得过去,连骨灰都洒了,沈辞柔听得胆战心惊:“那……”
“我一生无儿无女,待我死,恐怕得你给我送葬。”
“别说这种话!”沈辞柔肩背紧绷,“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别说了。”
“陶医师不可能没和你说,这老头最爱先提醒人,说里边的人要死了。”霍乐师说,“都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待我死,你也这样,洒了我的骨灰,我也算……和阿兰在一起了。”
话说到这里,沈辞柔就明白霍乐师也知道状况,她不瞒着,忍着泪意点头:“好。”
“阿静……阿静是我妹妹,一个阿娘生的。”提到另一个女人,霍乐师却忽然换了话题,“丫头,替我倒酒。”
沈辞柔连忙倒了碗酒,双手捧着递上去。
霍乐师接过,却不急着喝,他看着沈辞柔,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轮廓。他眯起眼睛,还是如此,过了会放弃了:“我以前想过,若阿静生的是个女儿,宠着,也教着……会不会是你这个样子?”
话不好答,沈辞柔舔过嘴角,没回。
好在霍乐师也不是非要听一个回答,他拿着碗:“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舅舅?”
沈辞柔点头:“舅舅!”
这一声喊出口,她以为会觉得别扭,却没有。宋氏的兄长早逝,她这辈子也没喊过一声“舅舅”,这会儿叫出来却觉得无比顺畅,好像是可以叫这么一声。
她又连着叫了几声,霍乐师勉强笑笑:“好,好。”
他端起酒碗,低头一饮而尽。
桑落是烈酒,又特地埋过一年,霍乐师少时纵饮,都还嫌呛,这会儿他却喝不出什么,入腹的是酒气,反上来的却是淡淡的铁锈气,恍惚来自二十多年前。
“舅舅……”沈辞柔不知该怎么办,“要添酒么?”
霍乐师摇摇头。
“我快死了……我无能啊,护不住阿静和阿兰,”死亡的灰白一点点泛上他的眼珠,“也没法再帮你了……”
他听见榻边碗碟摔倒的声音,应该是沈辞柔失手打翻的。他想说话,耳边的声音却又变了。
恍惚是二十多年前,那会儿他还在军中,少年时就做将军,年轻而英挺,领军凯旋时长安城里的贵女至少有一半想嫁给他。
他好像又看见阿静了,是在霍府门口,已出嫁的阿静挽着发,温婉贤淑地替兄长整理软甲。外边哥舒兰骑在马上逡巡,手里提着枪,枪尖在地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阿静做事细致,恨不得把软甲上的每条缝都摸一遍。哥舒兰等得不耐烦,一勒缰绳,枪往他肩上一压:“磨磨蹭蹭的,像个闺阁里的娇娘子!你还走不走?”
“走啊,这就……走。”霍乐师喃喃。
声音太小,也太含糊,沈辞柔没听清,以为他是要交代什么,刚起身,霍乐师的手一松,酒碗脱手落地。
一声脆响。
沈辞柔退后两步,猛地转身出去,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推门前她使劲擦了两下,深吸一口气,觉得差不多,才颤着手把门推开。
她一出去,李时和看她的样子就大概知道了,朝着合上的门恭敬端正地行了一礼,额头和手持平,垂眼时神色肃穆。
沈辞柔一愣,只看见李时和直起腰,和赶过来陪侍的高淮说:“霍将军殁了,去告诉谢家和霍家。凌烟阁……”
他迟疑一会儿,居然笑了一下,有点自嘲的意思:“算了,想来他也不会愿意。去吧。”
高淮应声退下。
“他……”乍听见这个,沈辞柔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
“孝谦皇帝时的镇军大将军,名讳衡。”李时和说,“我母家是霍氏,外祖家是谢氏。他是我舅舅啊。”
竟是如此。
难怪七夕那天,他会说自己姓谢。
难怪带他去玉声堂时,看他的样子有点奇怪。
沈辞柔脑子里千头万绪都涌上来,回想起当时霍衡见到李时和的情状,猜背后是有什么不能摊在明面上说的事情,她颤着睫毛:“刚才他让我叫他舅舅呢。”
“是吗。”李时和垂下眼帘,“看来他还是恨我,恨李家的人。”
“……怎么?”
“孝谦皇帝时西突厥叛乱,霍将军和哥舒将军一同前去,因当时宦官弄权,哥舒将军殉国。再是我阿娘,虽是天生多病,但硬算起来,也是死在李家人手里。”李时和说,“他怎么能不恨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寡淡,神色也看不出什么,话里却像是藏着经年的悲戚。霍衡将死,李时和赶到,却只敢在门外,连叫一声“舅舅”都不敢,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