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珍便看他,“蓝商,胡人凶恶,破加庸关七险并非不可能,数年前不就有过此事?让胡人入晋江城连杀三日,不错,那回确实抵挡住了,然而是晋军打了巷战……”
“此一次,乃胡人跟加庸关高层勾连,但凡关破,晋军是否还有机会打巷战?若无人救缓,晋江城内无精兵,外无助力,单凭百姓,难道不是任人鱼肉吗?”她高声,看蓝康依然不大甘心的模样,便道:“蓝商,我知晓,加庸关坐镇北地百余年,并非未遇到过这般风险,二十年前虎威将军通胡,临阵倒戈,领五千军反叛,不还是让姜企压了下去,也是从那战开始,他渐露头角……”
“但是,蓝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回纷乱,你敢保证加庸关不会中计,还会出一个‘姜企’那般的人物吗?万一晋军战败,加庸关破,紧着就是晋江城,旺城……破泽州而出,北方就任他们鱼肉了。”
“你行商多年,胡人是何等做风,你难道不了解吗?我们是什么?在他们眼里不过两脚羊罢了,你的老父老母,贤妻美妾,娇女幼儿……你都不顾了?”
白珍刻意扬高声线,引得幸存商队诸护卫围拢过来。
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就算无妻无儿,父母兄妹总会有,护卫们长年走晋胡两地,战败奴隶的待遇,他们看过太多,晋人——尤其是晋人女奴,在草原上,那就不算人了。
怎能让自家老小受这份儿苦,“家主,咱们得报信儿啊!!”
“是啊,不能就这么看着,咱跑了,家里那些咋办?”
“白大姑说的对,咱得回,不能藏……”
护卫们围拢过来,语出纷纷,至于姚家军一众到不必提,他们从来军令如山,长官说甚是甚,在没二话的。
被挤兑到墙角,又确实担忧家眷,蓝康压下心头慌惧,把牙一咬,“那,白姑娘,阿瓦部落的人比咱们多三倍有余,咱们如何打?关键是要怎么能全歼他们,不让他们出逃一人?”
打个回马枪就是为了不走露风声,但凡跑一个,他们就算白费力气。
“兵贵神速,不能让他们回过味儿来派人四下通传,尔等先扒了这些胡人的衣裳,把尸身就地掩埋,咱们立马就回,路上商量。”白珍沉吟片刻,低声吩咐。
自有姚家军一行人利落动手,商队护卫则互相对望,犹豫着跟随行动。
没多大会儿功夫收拾完毕,白珍看了一眼,“咱们走。”一声断喝,她果断打马而行。
众人披着胡人衣裳扬鞭打马,俊马嘶鸣,扬蹄急奔,披星戴月,他们直奔阿瓦部落。
——
阿瓦部落是草原上最普通的小部落,规模不到千人,牧牛养羊为生,年年逐草而居。
唯一不同旁人的,就是他们部落头人生了个聪明儿子,在大汗面前有一席之地,让阿瓦部在众多小部落里脱颖而出,圈定的草地从来都是最好的,没人敢跟他们争抢。
且,因头人子是大汗近人,阿瓦部消息灵通,像前阵牛羊瘟病,大汗恐百姓生事封锁消息,大多部落损失惨重,独阿瓦部头人,得了儿子秘信,不止逃过劫难,还赚了一笔。
数年来,尝过消息灵通的好处,头人什么都爱打听,谁知——这回惹了祸。
阿瓦部,头人帐篷里。
跪坐在羊毛地毯里,阏氏娜仁挥着鞭子狠狠抽小儿子的腿,“混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往出说,这一回你惹了大祸,看你阿爹回来怎么收拾你!”她一边打,一边骂。
“阿娘,哎呀,阿娘别打了!”梳着两股辩儿的小儿被打的上窜下跳,偏偏胳膊让娜仁拽着,想跑都跑不了,咧嘴痛呼,他颇不服气的嚷嚷,“有什么吗?不过就是晋人商队,软绵绵的两脚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阿爹都带人追过去了,杀掉不就完了吗?”
“你说杀就杀?敢跑到咱们为地方的晋人都狡猾的很,万一跑了几个,坏了大汗的事,咱们部落担不起大汗的怒火。”娜仁越说越气,手下发力,把小儿子的腿打的条条血痕。
小儿子疼的‘哎哎’叫,万般不服,“晋人都是羊,像阿娘养的女奴一样没有用,阿爹是英雄,肯定不会让他们跑的。”
“你还敢犟嘴。”娜仁死死拽着小儿子的胳膊。
小儿子拼命挣扎。
母子俩越闹越僵,吵的不成样子,就在娜仁气急败坏,鞭子上扬,要往儿子身上抽的时候,帐篷外头突然有人惊慌高喊,“阏氏,阏氏,不好了,起火了,烧起来了!”
“什么?”娜仁一惊,纵身站起。
秋天的草原天干物燥,最是怕起火,一烧起来就没个灭,有时候一场大火下来,整个部落尽数消亡,都不是没发生过的事儿。
急急慌慌,娜仁掀开帐篷毡帘,拽着小儿子就往外跑,“那些该死的晋奴是怎么看守的?没用的东西,合该杀光他们……”她破口大骂,不过,一句话没骂完。突然间,天边有道亮光闪过,‘噗’的一声响,她就觉心下一凉。
“阿娘,阿娘!”身边,小儿子哭嚷声传来。
娜仁垂头,胸口处长箭透心而过,尾羽还在轻轻颤动着。那亮黑的鹰翅羽,正是昨夜她为头人亲手绑上的。
——
熊熊烈火烧透半天边,照的东方亮如白昼,西边坡上,白珍和蓝康坐在马上,遥遥望着不远处的阿瓦部落。
近乎烧成白地。
“蓝商,白姑,阿瓦部众五百六十七人尽数歼灭。”不远处,‘踏踏踏踏’跑来一匹俊马,马上人高声禀报。
“好好好,太好了。”蓝康抚掌大赞,提着心胆终于落下,他赶皮道:“此间事了,白姑娘,咱们……”窜吧!
赶紧回加庸关报了信儿,他好带着一家老小往南跑哇。
“等大伙儿回来在说。”白珍抿唇,神色微微有所合缓,看蓝康迫不及等的模样,不由温声劝,“蓝商莫急,到了此时关头,越是要紧,越是要稳。”
心里慌了,急了,本能成事的,怕都错失机会了,更别说这逃命的时节,但凡有一丝失误,耽误的,就是一条条性命。
“白姑娘……说的对。”深深吸了口气,蓝康渐渐冷静下来,“是我冒进了。”
两人不在说话,站在坡上静静望着。见姚家军领着商队护卫将阿瓦部落烧的干干净净,偶尔逃将出来的幸存者,不是大刀临头,就是乱箭穿心,尽数毙命。
一夜的功夫,阿瓦部落烧成白地,姚家军领着人挖了防火带,到没造成草原大火……
后患已灭,白珍等人自然不会停留,在草原里奔波游走,偶尔听见牧民们讨论天降雷火,被烧成白地的阿瓦部落有多倒霉……蓝康暗暗警惕之余,不免有几分庆幸。
若此回,他们未曾回身歼灭阿瓦部,消息传出来。说不得如今就是可汗下令,满草原的通缉他们,哪还能这般‘悠闲’,衣食无缺呢。
他们还能从小部落买到食水,打探着消息呢。
多么自在!
这一日,离开夜宿的小部落,眼见逃出了阿瓦部的范围,蓝康徐徐叹出口气,“总算是要到头了,在走半个月就是加庸关……”他们就到地方了,真是太不容易,这一路提心吊胆的,几乎要减他十年寿了。
商队并姚家军一众亦是喜形于色,纷纷感叹不已。
到是白珍满面凝重,眼神空阔,手里捏着几缕枯黄羊毛,不知在想什么。
“白姨,你怎么了?”一旁,胡逆打马上前,好奇问道。
白珍垂着脸儿沉默,仿佛在思索什么,好半晌,她眼神一厉,好像决定了什么似的,“逆子,你跟蓝商进关,快马回旺城,把此间事禀告大姑娘,让她早做准备……”
“让我跟蓝商……那你呢?”胡逆察觉她话中意思,不由连声追问。
“我要留下。”白珍一字一顿。
“你留下?你一个人?你要干什么?”胡逆大惊失色,“白姨,胡地凶险,且眼瞧要起兵,你一个孤身女子留下太危险了,而且,就你那身手……”你留下能干什么啊??
给胡人送菜吗?
“总归……”垂头看着手里几缕枯黄羊毛,白珍目光坚定,“会有用的。”
——
胡地那边局面复杂,一触既发,燕京,姚千枝根本不知道这等消息,依然混的风声水起。
按那日计划李代桃僵,将霍锦绣顺利偷出,运到燕京外,跟霍家那三个幸存者安排在一块儿,姚千枝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眼看着韩首辅疑神疑鬼,把怀疑目标聚集在云止身上,盯的他神鬼不近。闹的云止焦头烂额,吃饭都不香了,抱怨连连……
她一脸无辜的走开!
无视这两人的存在,借着韩太后爱她献上的金珠,每每朝会佩戴的时机,姚千枝借用了乔家的人脉,把此回带来的数百对大珠数尽卖给了燕京大商,又将碎珠售出不少,虽然是按市价减三成,然而未曾花费太多时间,省了功夫,到还算合适。
了却一桩心事,她开始放缓步调,慢慢了解燕京各方势力,风土人情,顺便在帮着调查调查霍锦城那外甥女和胡雪儿的幼时好友……
这一夜,万里无云,银月高挂。
静玉坊后宅,两进小院里,猫儿提着八角玻璃灯,看着坊内伴当将醉酒的客人扶出大门。
“两位哥哥慢走,留神脚下。”笑嬉嬉的,他对着伴当挥手。
“没事儿,哥哥看着呢。”伴当色眯眯的笑,伸手对着猫儿小脸摸了一把,“回吧,回吧,公子等你呢,当心晚了挨打。”叮嘱着,从怀里掏出块糖塞他嘴里,“给你甜嘴。”
猫儿乖顺的含住,应声道:“哎,谢谢哥哥体贴。”随后,便回身关门,提着玻璃灯往内院返。
穿过假山流水,小片竹林,他进了内院,余光撇了撇成排成队,拎着棍棒的巡游家丁,他缩缩脖子加快脚步,没多大会儿便回了正屋,抬手‘叩叩叩’轻声敲门。
屋里,“猫儿吗?”幽然如林籁泉韵的声音传来。
“哎,公子,是我。”猫儿赶紧回。
随后,脚步声响起,‘吱嗄’一声门打开,“进来吧。”皎月公子如玉似神的脸庞出现。
猫儿见惯了的,到不大在乎,搓着手进屋,把玻璃灯小心放在桌案上吹熄了,才叹了口气道:“公子,今儿的客人真是难缠,灌了你那么多酒,日后可别见他了。”
皎月公子回身,懒懒斜卧在窗前贵妃塌上,微眨眼帘轻笑,“那是吏部侍郎家的长子,哪是我说不见就不见的。”
“做甚不能?您跟世子爷提一句不就好了嘛。”猫儿嘟着嘴。
皎月公子便瞧他,戏谑的摇头。
他跟世子,不过逢场做戏,一个慕颜,一个爱钱,彼此银货两讫,谁都不欠谁。
平素,他拿世子做伐挡恶客,小官小贵便罢了,世子不会在乎什么,但吏部侍郎家,已是三品大员,这般的人物,世子不会为了他这‘消遣物儿’得罪,他也不会自找没趣儿。
事实上,若不是他这么懂事识趣,哪能数年如一日的得世子关心,做这静玉坊第一人呢。
垂脸儿,见猫儿还是满面不情愿,嘟嘟囔囔鼓着脸儿,皎月公子不由暗笑,“猫儿,我让你打听管事因何加派了巡游家院,你可有消息?”他蹙眉问,故意岔开话题。
“有了有了!”终归是小娃娃,猫儿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在是鱼龙混杂环境里长起来的,心智依然有限,皎月公子是他最相信的主子哥哥,想拐他还不容易。瞬间忘了心头不满,他神神秘秘的道:“公子,您知道吗?前儿青玉坊,就是小净河边那个,出了件大事呢!”
第八十一章
燕京教司坊, 除了皇宫里伺候圣人的,余者, 是在城中遍地开花。
小净河旁青玉坊、八道门里碎玉坊、三渔胡同静玉坊……这是燕京官方花楼的三根顶梁柱, 前两者女妓红姑, 后一者龙阳当道。
——是相公馆。
好歹三大顶梁柱,哪怕性别不同, 相互之间亦有交情, 偶尔哪家高官做个寿还会一起表演, 三家楼子彼此都有来往, 甚至,静玉坊的小倌儿们还会跟其余两坊里, 聊的来的‘姐姐’结做‘夫妻’,隔一月两月见上几面, 享享做普通夫妻的乐趣儿。
一般情况下, 但凡姑娘和小倌儿乖巧听话,管事的都不会太过干预。
因此, 听闻青玉坊出事,皎月公子还挺关心, 大红衣衫笼着劲瘦身躯,他撑起身子, “出了什么事儿?”他在青玉坊是没有相好的,架不住身边‘邻居’有啊。
“是出人命了呢!”猫儿乍着手,做一脸夸张模样,“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的。”
“人命?哪个?”皎月公子微蹙长眉。
猫儿便道:“就是花醉喜欢的那个霍家小姐。”
“她?”皎月公子桃面微疑,“她不是不出楼吗?”
教司坊嘛,其中最多的就是犯官家眷,未成年的少爷、相貌美艳的媳妇、小姐。三坊中海了去了,霍锦绣不是第一个,肯定亦不是最后一个。
“……有贵人养着,她连台都不出,不过偶尔陪个酒,哪就没了命?”皎月公子问。
像他们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最是灵通,谁跟谁有点什么,谁背后是哪个贵人?嘴上不说,心里门清儿,“那位是大长公主家的独苗,他护着的,谁不长眼敢动?”
“据说是韩家的嫡少爷呢。”猫儿便道,“人家是当朝首辅的儿子,太后娘娘亲侄儿,哪会怕云家?”他低声,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些个大家少爷真不是东西,我听说韩少爷和霍家小姐的弟弟还是同窗,结果人家落了难,不说帮扶一把,到还欺辱起个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