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正院里,耀松经了通报,便见着里头的萧氏,萧氏正歪在大炕上,捧了手炉,腿上搭着条褥,拨弄着小几上的算盘,不时看一眼一旁的单子。
萧氏一身家常的牡丹纹云锦长裙,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堕马髻,只坠了只东珠挂钗,嘴里念念有词“红珊瑚再加两株,东珠再加一对······”
未分个眼神给地上跪着的耀松,还是依旧拨弄着算盘上头的珠子,只道“起来吧,听说是你去送的信儿,如何了?日子定下来了?”
耀松整了整衣袖,笑着道“定了,定了,定了后日,就在那客栈里头。”
萧氏一听,登时柳眉倒立,砸了手炉在小几上,纵是外头包了炉套,也发出了咚的一声,只听萧氏怒道“这混账小子,我只当他是个牢靠的,没想到也是个······”
萧氏一时词穷,竟不知骂他什么好,又接着蹙眉道“我记了后日不算是个大吉的日子,他也不仔细看着些。
这日子马虎些我也就不说他什么了,偏连地方挑的也草率,这不是让人家姑娘受委屈吗?回头再当咱唐家是嫌贫爱富瞧不上她的,心里再存了疙瘩。”
耀松听这那手炉砸在小几上的声音,身子忍不住跟着一颤,头垂下的更低,后怕的咽了咽唾沫,夫人的手劲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怕是隔着炉套都能给小几砸秃噜漆了。
心里虽是怕着的,嘴上却说的顺溜“夫人您说的是,这不,世子也是瞧您想娶儿媳妇回家了,才急着定下这般紧的日子,说到底,世子也是为了孝敬您。”
萧氏眉头一挑,面上绷得没那么紧了,隐隐间有了些喜色,她也晓得这小厮是拿嘴哄她,要是这大儿子这般孝顺,早就给她抱孙子了,却还是架不住爱听这好话。
心里轻快了,语气也跟着和缓下来“那你说这客栈纳彩,是怎么个事儿,总不能又是你家世子爷孝顺我吧?”
耀松一听夫人语气好了些,心下放松“这次可不是世子孝敬您了,是司徒姑娘孝敬您,说到底,夫妻一体,司徒姑娘将来是要嫁给世子的,她孝敬也就算作世子孝敬您了。”
“哦?这话如何说的?”萧氏捡了手炉又抱在袖里,饶有兴趣的问他。
耀松低着头回她“是司徒姑娘说在客栈里便好,来回折腾劳民伤财,本来这事儿就让其他世家夫人笑话了,再整出些阵仗来,更是丢了唐国公府的脸面。遂她不欲张扬,也不欲大张旗鼓的换个地方,纳彩一事,从简也好。”
萧氏忍不住身子前倾,好奇问他,髻上的挂钗跟着她的动作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当真是这般说的?”
“自然是,司徒姑娘还说了,她本就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觉得委屈,一切从简,她反倒轻快,也省得您劳心劳力了。”耀松语气里带着喜气。
总是要给他主子脱脱罪,这日子不是主子定的,地方儿也不是主子定的。也不能将未来世子夫人拖进来,省的到时候婆媳关系不和睦。
萧氏面上笑意更甚,心里却有些发胀,是个好姑娘,是她儿子对不起人家,转头吩咐宋嬷嬷道“把我陪嫁的那件羊脂玉送子观音和那套红宝石头面也添进聘礼里头,我如今年纪大了,也用不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玉京“你猜我写了什么?不能告诉你······”
司徒映来“不说拉倒,谁稀罕听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司徒映来口中那熟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日日在街头摆面摊的余婆。余婆唯一的儿子早就在十几年前死了,儿媳妇受不得苦日子便改嫁他人,只留下一个小孙女陪着她。
可怜见的,那孙女也因没熬过天花而去了。她的眼睛便是在那时候哭坏的。
余婆心善,那日舍了一碗面给司徒映来,司徒映来念她的好,二人一来二去也就熟识起来。司徒映来又可怜她孤家寡人,平日里也多加照抚。
近日天气不好,路上行人少,出来吃面的食客更是寥寥无几,遂余婆也就早早遮了摊子回家。
司徒映来正站在余婆家门前那破败的小木门前踌躇不前,手里拎了一方包裹好的猪肉,不知该不该进去。
那木门有些年岁了,似是稍一使劲儿便能不堪重负的倒下,上头贴着已经掉色斑驳掉的红纸。
她鲜少为什么事儿这般纠结过,终是一狠心,一咬牙,打算敲门。
未等她的手碰上那摇摇欲坠的木门,便见着门从里头被推开了来,余婆点着手里的竹杖探索着出门。她眼睛不好,总是磕磕绊绊的,这竹杖还是司徒映来做了送她的。
“是映来吧?”余婆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却看身形与一身利落的红衣觉出那是司徒映来,不禁面上一喜,那满面的褶皱都成了菊花。
司徒映来面上神色一缓,长舒一口气,看来是上天安排的。
司徒映来上前扶了余婆,温声回她“是我,您慢些走。”
余婆笑着用她干燥粗糙的手拍了拍司徒映来的手“好些天没见着你了,婆婆有些想你了。”
司徒映来眼眶一酸,好些年没人说过想她了,是自家人都去世后吧。
余婆看不见司徒映来面上的神色,只欣喜的拖了她的手往里头拽,嘴里还念着“想着你一个人定是吃不好,婆婆这里给你留了酱牛肉。还有腌的小菜,简陋些,却比外头那些有滋味儿多了。”
司徒映来抽了抽鼻子,带了些哭腔应她。
她来时吃过饭了,心里又装了事儿,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余婆见她吃的少,忙问她是饭菜不可口还是怎的,怎么连半碗米饭都咽不下,又要起身去给她烙个鸡蛋饼下饭,被司徒映来扯住了。
她将口里的饭粒悉数咽下,漱了口才与余婆讲明来意。
“原本是不该麻烦婆婆的,可这满邺城,映来也就只认得婆婆你一人。”司徒映来斟酌着开口,神色有些飘忽不定。
余婆给司徒映来续了杯热水,虽看不清她的脸,却知道她此刻定是为难的,和煦道“怎么你还和我这老婆子客气,有什么难处,婆婆能帮的上指定是帮你的。”
“婆婆,我要嫁人了。”司徒映来猛然这一句,惊的余婆手里的铜茶壶一个没拿稳,洒了些水在桌上。
忙放了铜茶壶追问她“嫁人?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嫁人了?也没听你说过,男方如何?是哪家的小子啊?”
司徒映来不好瞒她,便一股脑儿的如实都说了,连带着明日请她做娘家人受提亲也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半晌后,余婆呆滞的坐在椅上,一副受了惊的模样,手脚有些发抖,也是,这天上地下的差别啊。
本以为是个无依无靠孤苦姑娘,现如今竟说要嫁给贵人了“映来啊,你告诉婆婆,你说的都是真的?”
余婆颤抖着声音问她,又去摸她的手。
司徒映来没说话,余婆便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一时间更是万种情绪都噎在心头,一是高兴映来这姑娘嫁得好,二又是忧心,夫家强势,怕她嫁过去受了委屈。
惊愕中,余婆还是拍了拍她的手“婆婆去的,一辈子就这么个大事儿,你也没个父母。婆婆……”
剩下的她便也说不出来了,语气里有些哽咽,她孙女没了,上天给了她这么个好孩子来陪她这个老婆子,这个好孩子,眼看着就成了别人家的了。
司徒映来知她眼睛不好,不敢再让她哭,只安慰她。
再说唐家,近日都是喜气洋洋的,眼瞧着世子要娶妻了,这满邺城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十六七连孩子都有了,偏他家世子,今年都二十有二了,才骗了个姑娘回来。
连远在边关的唐玉城也收到了家里的书信,是萧氏写了,托了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瞧见了里头内容的第一眼,他还当是传错了书信,再看那字体,分明就是他娘萧氏的,连里头的语气都半分不错,他都可以想象,她娘书这封信的时候,那眼角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
来来回回瞧了三遍,他才真正相信,他大哥是真要成亲了,他与唐玉楼原本都以为那位挑剔的唐大公子是要孤独终老了。
满邺城的姑娘,除了阿迟,他大哥就没个能看着顺眼的,准确说是没个他能看在眼里的,那万千的姹紫嫣红于他像是过眼云烟。
得了兄长要成亲这个消息,唐玉城整整一天都是笑着的,见了的将士都觉得怪,平日里没见着唐小将军这样,许是今日收了家书,得了什么好信儿。
夜里,唐玉城受军医的嘱咐,去给龙殊送药,他带着一日的笑容就这样被土崩瓦解了。
八月十五那一战,虽说是大败北疆,也大齐却也伤亡不少,龙殊在那日中了流箭,至今未痊愈。
对给龙殊送药这个活计,唐玉城是既期盼有有些抗拒,至于期盼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而抗拒什么,是因为在八月十五那日,在龙殊重伤昏迷后,他也同样知晓了龙殊与旁人不同,可惜他完全不想知道龙殊的这份不同。
唐玉城整了身上的衣甲,又洗了把脸,确定都整齐后才撩了龙殊的营帐毡子进去,有些拘谨。
龙殊见他倒是没什么异常,示意他将药放在案几上就行,又挪了烛台,仔细去看地形图。
唐玉城看龙殊面色苍白,单薄的身子上又只披了一件外衣,踌躇片刻,还是打算开口劝一劝。
作者有话要说: 港真,你们要是再不理我,我就要和隔壁的萝卜合伙表演铁锅萝卜炖鱼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唐玉城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碗向龙殊处推了推,棕黄色泛着苦腥气的药汁在碗里荡出波纹,药味儿更浓烈了些。
“趁热把药喝了,身子还没好,早些休息。”唐玉城如今与龙殊说话时少了原本那份随意,反倒是多了几分无措,连直视龙殊都有几分羞涩。
龙殊紧皱着眉头,没有半分心思去听唐玉城的话,手里捏了根烧黑的木炭,在羊皮地图上勾勾画画。
唐玉京等了等,见龙殊还是置若罔闻,便耐着性子又强调了一遍“将药喝了吧,回头凉了,就失了药效。”
龙殊依旧不理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又在地图的西北角勾了一笔。
唐玉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反倒是脾气有些冲,也没什么耐心,一次还好,两次就有些炸毛了,当即就拿了手里的小匕首厚重的尾端敲了一下实木的案几。
语气也不大好,像是又成了邺城那个唐家小三爷“龙殊你听没听爷说话,爷叫你喝药呢!”
这话一出,营帐里有片刻寂静,龙殊手里的炭笔跟着停了下来,握笔的手明显紧了紧,白皙的手上青筋若隐若现。唐玉城也有些尴尬,不禁摸了摸鼻梁,反思自己的语气是不是重了些,毕竟龙殊同他不一样。
营帐里只剩下灯芯噼啪绽开的声音和清浅的呼吸声。
龙殊扔了手里的炭笔,端起还微热的药碗,仰起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像是那药压根儿就是白开水,喝完后又扬了扬空空如也的碗底给唐玉城看。
看得唐玉城心惊肉跳,从怀里摸糖的手收了回来,许是,这糖,还是留着自己吃吧,自己可能更需要些。
龙殊抹了把嘴,抬眸直视着唐玉城,灯火盈盈下,倒是衬得温柔不少,加之龙殊龙殊又是个怎么晒都不黑的,瞧着竟是格外好看,唐玉城的耳根子有些发热,遂不自在的转过头去不看。
“你再给小爷说一遍。”龙殊扬了扬下巴,散漫的歪坐在圈椅上,痞气毕露无疑,与刚才那一本正经的将军判若两人。敢在自己跟前儿称爷,这小子是胆儿肥了。
唐玉城见龙殊这副样子就怂了,他刚来那阵儿,没少挨龙殊的揍。
他紧张的搓搓手,有些不自在道“属下这也是关心将军,转过明日就寒露了,正是养身子的时节,也是个弄不好就容易坐下病根儿的时节,将军可要养好身子。”
龙殊状似理解的点点头,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单衣“那是小爷我不识趣了。”
唐玉城自然不敢说龙殊的不是,只陪着笑。
龙殊本就没与他生气,最多是见他近日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自己才逗逗他。
“听下头说,唐将军今日像是有什么喜事儿,整日脸上都带着笑,说出来也给本将军乐呵乐呵。”
今日听不少人说,自打唐将军接了家书,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白日里没时间问他,现今看他笑才想起来,顺嘴提了一句。
“也没什么,就是我娘说我大哥定下了个姑娘,明年就成亲,我替我大哥高兴。”唐玉城不欲多说,只捡了主要的说。
龙殊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想着唐玉城能好好答,往日里提及他的家中之事,他都是能避则避,避不了的就打哈哈过去了,今日也是。
“那先恭喜了,不知何时成亲,我估摸着这仗再有半年就了了,若是明年下半年成亲,你许是还能赶上。”龙殊先笑着恭喜一番,继而又谈了战事。
唐玉城心头也跟着一颤,还有半年就能结束了,不知家里如何了,也不知他不在的一年半里阿迟长高了多少。
龙殊看他这副样子,也只觉得心里酸涩,十个离家在外的将士,九个是像他这般的。说是保家卫国光荣,这亲人离别之苦却也熬人。平白无故的,谁又乐意背井离乡的来这边关吃苦,还不是怨野心勃勃盯着大齐国土的北疆。
八月十五那一役,到底北疆也是有备而来,虽说是大齐得胜,但也失了两万精兵,两万,不是个太大的数字,但却是两万户人家丧子失夫。
那夜的凯音城外,血液将沙土糊成粘稠的暗红色,连风都刮不起它们,是凯音城难得的只有风,少了沙的一夜。
龙殊重重叹了口气,又郑重的嘱咐他道“本想着近日趁着北疆元气已伤,一举攻下北疆临近大齐的十二城。可惜我这遭伤的不轻,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儿亲自上阵,明晚你与罗泾先带二百人马去探探底。”
唐玉城当然知龙殊是伤的不轻,他亲手给龙殊包扎的,自然一清二楚。
龙殊从案上摸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铸成威风凛凛的鹰纹,打眼一瞧儿就带着一股凶煞气,上手也是沉甸甸的,龙殊将它递给唐玉城“这是斥候的调令,明早前去点人。”
唐玉城双手接了,又带了碗道声告辞,便要退出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