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嗣炯以为他娘是激动的。
苟道倒是仔细看了,笑道,“咱家要早些回宫,皇上那边还等着哪!”
朱嗣炯忙说,“今日烦劳公公,待孩子百日,还请公公赏脸喝杯酒。”
苟道满面笑容,“一定一定,郡王留步。”
雷声已停,外面暴雨如注,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干旱的北方大地终于迎来了渴望已久的大雨。
苟道突兀地说了句,“龙行,必有雨!”
正给他打着伞的侯德亮心头突地一跳,压下慌张,笑呵呵说,“皇上真龙天子,泽润天下,有赖他老人家洪福齐天,才有这场及时雨啊!”
苟道脸上的笑纹更深,附和着歌功颂德,待出了王府,小轿中途一转,悄悄去了高首辅府上。
雨整整下了两天才停,恰是洗三日,苟道特来观礼,还带来了皇上给重孙子赐名——朱祁睿。
皇上重视,王府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哪怕心中各种嫉恨的,脸上也装着喜气洋洋。
不管是真欢喜,还是虚情意,朱祁睿的洗三礼很是热闹,收生姥姥赚了个盆满钵满,吉祥话就没停过,说得王妃和宁王也喜笑颜开。
罗家的余氏、大罗氏作为孩子外家也来观礼,并送了相当拿得出手的厚礼,但罗筱婳的反应却让这份礼物略显尴尬。
她人是来了,却始终冷着脸,双目无神,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朱嗣炯看见她就想叹气。
余氏对这位小姑子也不大理会,硬从她手里夺了队女兵,两天就折腾没了,心疼得她整整哭了一晚,结果人家事后连个屁都没放!
大罗氏苦口婆心劝着小妹,“好歹是嫡母,这么多人看着,装也要装一下!——你还真打算和他一辈子冷着脸?”
“又不是我生的,高兴不起来!”罗筱婳冷冰冰说道,“我肯坐这里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大罗氏叹道,“你该长大了,不能什么事都摆在脸上。就说石莹吧,她比任何人都恼恨这个孩子的出生,可你看她,笑得比谁都真切!”
“她才不会恨,这孩子又不是她的庶子,碍着她什么事?自然是乐得讨好皇上和公公婆婆!”
小妹这句话噎得大罗氏胸口疼。
余氏凉凉一句,“你也知道她在讨好皇上?皇上龙颜大悦,你却明目张胆撂脸子生气,这不是和皇上唱反调?你还想让二伯父再被皇上骂个狗血淋头?”
她摇头叹道,“小妹,我是真羡慕你啊,只想着情情爱爱,家族安危利益你统统不上心,便是公主也没你这般好命!”
没给小姑子还嘴的机会,余氏挂着真挚的笑,找宁王妃说话去了。
好命?自己分明是最惨的那个人!受到娘家人的奚落,罗筱婳有气无处发,抬手将杯子狠狠砸向地面。
大罗氏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那杯子摔了个粉粉碎。
刺耳的声音驱散了欢声笑语,安静得诡异。
便是宁王也露出了不悦,怎么说这也是他亲孙子,大喜的日子,罗家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更稀奇的还在后面,罗筱婳第二天竟然和王妃说,她要亲自抚养朱祁睿。
她硬邦邦地说,“我是嫡母,有教养庶子的责任。”
话虽如此,但你前脚喊杀喊打,后脚就要养孩子?王妃不置可否,让她去和朱嗣炯商量。
结果当然是拒绝!
意料之中,罗筱婳让人回罗家知会一声,不是她不养庶子,是人家不给她养!
把罗太夫人气的,让你另养庶子,又没让你养万氏的儿子!她现在真怀疑罗筱婳到底是不是罗家的种,整个罗家就没有这么没脑子的人!
这样下去,即使朱嗣炯荣登大宝,罗家也不见得能从中分得一杯羹,之前的心血必会毁于一旦。
七月十六是高敬夫人的六十寿辰,罗致焕思索良久,让人给女儿传信,吩咐她那天务必去给高夫人贺寿,婉转表达交好之意。
罗筱婳去了,但只和高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再没开口,她枯坐着,看了整整半日的戏,打赏了半匣子首饰,戏一散就告辞了。
高夫人纳闷,她是来贺寿的,还是来看戏的?
随着七夕那场大雨,京城的闷热一扫而光,天气凉爽,万碧这个月子坐得很是舒服。
万家人随之水涨船高,万母也能时不时进府瞧瞧女儿,她为人老实,说的都是让女儿服侍好郡王,伺候好主母。
万碧满口答应,临走时和万大姐说,让万姐夫抽空来一趟。
她出钱让万姐夫开了个茶楼,万大姐以为是问收益的事,劝道,“下次我把账本带来,他一个外男,进出不方便,再让人说闲话。”
万碧笑道,“托你外甥的福,我母凭子贵,一般人也不敢乱说,你只管让他来就是。”
隔日,万姐夫就上门了。
他一身酱色江绸袍子,方头大耳,挺胸凸肚,手里摇着把棕竹骨黑漆扇,腰间挂着白玉佩,完全是乡绅名士打扮。
万碧上下看看,“呦,姐夫,我都不认识你了!”
万姐夫笑起来仍旧是那副痞痞的坏样,“大妹子,你叫我来可不是为了那点钱吧?”
“早说了那茶楼收益全归你!——石家的事如何了?”
提起这事,万姐夫非常气馁,“嗬!你可不知道,这石家太邪乎,我盯他们足盯了两年,愣没发现一点儿破绽,石翰林老实得不能再老实,除了上衙就是回家,连顿花酒都没喝过!”
“石夫人呢?”
“也没什么,他家亲戚少,基本就是关起来门来过日子。”
看来石莹防范得很严,万碧眉头越拧越紧。
万姐夫试探问道,“那姓石的给你下绊儿了?”
万碧点点头,“之前怕家里担心没说,她几次没得逞,我怕她狗急跳墙对睿儿下手。”
万家的所有希望全在朱祁睿身上,万姐夫一下来了精神,“妹子你只管吩咐!”
“你这样……”
万姐夫眼神发亮,一拍大腿,“妹子,你坑起人来比我在行!”
万碧白他一眼,“多谢姐夫夸赞。”
“都是为了大外甥嘛,妹子,我做梦也没想到,咱家成了皇帝的外家!”
万碧为之色变,“姐夫,不可乱说!”
万姐夫洋洋得意道,“乱说?外面都传开了,外甥一出生就带来了风雨,这是什么?这就是真龙天子!”
万碧倒吸口气,伏天里竟出了一身冷汗,她一字一句说道,“姐夫,让你茶楼说书的先生不管荤素多编几个段子,再找几个唱曲儿的,绝不能让人在茶楼谈论此事!”
“什么真龙天子的话,不许再提!”
她的语气太过严厉,万姐夫收了玩笑心思,赶回去布置。
万碧叫来杨广,吩咐他盯着罗筱婳,“她近来频频外出,又一反常态不再缠着郡王爷,我实在搞不懂这位有什么打算。”
“此事用不用瞒郡王爷?”
万碧思索片刻,“先瞒着吧。”
但另一件事不可瞒,万碧忧心忡忡提起“真龙天子”的谣言。
朱嗣炯没她那么紧张,“不过一群好事之人乱说,我会让人压压风头。你刚出月子,别操心那么多,总归万事有我,你只管养好身子、养好儿子!”
万碧将信将疑,但之后山东爆出的消息,彻底抢了她儿子的风头。
山东灾区断粮,饿死无数,灾民活不下去,反了!
皇上调了左军都督府和中军都督府等七八个卫所的兵力,才算堪堪镇压下去。
“朝廷不是一直都给灾区拨粮?”万碧奇道,“你到底给世子下的什么饵?”
朱嗣炯苦笑,“我再怎样也不会算计灾民的口粮,山东还有平王余孽,我诱他去结交罢了,别管他真心假意,只要拿住他们私会的证据,就足以让他翻不了身。”
“我这网刚铺开,就爆出了民变!粮食充足,怎么会断粮?之前也没有奏折说缺粮。”朱嗣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朝堂上也众说纷纭,皇上急令朱嗣炽回京御前奏对。
朱嗣炽终于回来了,没有预想的惶恐,反而意气风发,他身边跟着个女子,小心翼翼护着肚子。
朱嗣炽得意,我也有儿子啦!
第54章 看戏去
有那么一种人,不用别人帮忙, 天生就能把自己作死。
朱嗣炽没死, 但也没好到哪去,他叫皇上用玉如意砸了个头破血流,昏死在御前, 连伤口都没包扎, 直接抬回了王府。
王妃心啊肝儿啊哭喊了半天, 被宁王一句话吼得失了魂。
宁王说, “我真想切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草包!”
好不容易等自家爷下朝,万碧赶紧问,世子到底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朱嗣炯怒容满面,“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拿着朝廷的赈灾款讨好当地官员,真是本末倒置!”
这位世子爷, 将粮款大肆发放给当地官员、名门望族, 再用极低的价钱购入大量发霉的粮食,发给灾民。
一顿两顿还算凑合, 吃一个月的霉米,哪有不生病的?
大灾后有大疫,防疫本就是重中之重,世子爷这么做简直是雪上加霜,更过分的是, 他带去的十个御医,全都给达官贵人看病,一个也没往灾区放!
饿死、病死,死的人太多,自然激起民变。
“这么大的事,就没人奏明皇上?”
朱嗣炯冷笑道,“这正是皇上大发雷霆的缘由,当地大大小小数百官员,竟无一人敢上奏!谁都知道父王会继位,大哥身为嫡长子,九成九是储君,那些人一来拿了好处,二来为着自己的前途,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多言!”
万碧默然,这腐败官场……,该下狠手整治!
朱嗣炯长长吁了口气,“阿碧,吕先生当初在北苑行宫说的话,我当初认为是危言耸听,如今方觉这太平盛世俱是假象,我朝早已危若叠卵!”
可惜宁王府有此忧患意识的,唯他一人。
受了皇上劈雷闪火一顿发作,朱嗣炽几乎吓破了胆,半夜时时惊醒,初回京城那点意气风发全然不见。
石莹出主意,“今上身体每况愈下,我看坚持不了多久,与其费神费力讨他欢心,不如多从父王身上花心思,只要他不厌弃你,依着你嫡长的身份,继位顺理成章!”
“你说的轻巧,父王如今恨我恨得什么似的!”
“父王脾气来的快去的快,好好哄一哄,他转脸就忘。”石莹笑道,“讨人欢心无非投其所好,他喜欢书法篆刻,我们就从这方面下功夫,父王寿辰快到了,你我备一份契合心意的寿礼,他自然会对你另眼相待。”
“这事就交给你办了,——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个,既有了身孕,抬了妾吧!”
石莹仍旧是贤惠地笑,“还用你吩咐,我早安排下去了,放心,我比你还要紧她呢!”
朱嗣炽满意地点点头,心事放下,困意上来,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见他睡着,石莹便出来躺在暖阁的美人榻上,香杏忙给她捶腿,觑着她的脸说,“夫人,真的让那女的把孩子生下来?”
石莹正闭目假寐,听此言不由一笑,“香杏,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香杏脸色霎地变白,“奴婢不敢。”
“你是我打小的丫鬟,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她抬抬眼皮,“你去通知二门准备马车,明天和我一起回趟娘家。”
石翰林于篆刻木塑上很有眼力,石莹打算让父亲帮忙淘换些古物,不求多昂贵,只要新奇就好,无论如何,这次定要在宁王寿辰上扳回一城。
翌日,她在二门上意外碰见罗筱婳。
自石莹小产,二人关系再无表面上的融洽,几乎没说过话。
罗筱婳看到她却主动上前问,“大嫂,父王寿辰,请堂会吗?”
石莹一愣,随即笑道,“那是自然。”
“戏台子搭在外院?”
“弟妹你是怎么了?”石莹失笑,“外院我们女眷怎么看?还在水榭上搭个戏台子,塘边设座。”
罗筱婳面色缓和,似是松了口气。
石莹眼神闪了一下,“弟妹你若有空,回头咱们一起参详参详,看请哪个戏班子!”
罗筱婳顿时笑起来,那股欢喜劲儿让她五官都生动起来,“我有空,后半晌就去。”
二人出了府,两辆马车各奔东西。
香杏好似发现了惊天秘闻,神神秘秘说,“夫人,奴婢瞧着郡王妃梳的是垂髫髻,她已为人妇,怎么还梳姑娘头?”
石莹嗤笑一声,并未说话。
车轮骨碌碌地响,石莹的心思也转开了。
万碧也在准备宁王的寿礼,她绣了一件万里江山图屏扇,用紫檀木做屏座,这插屏不名贵,却很应景。
朱嗣炯给她揉着肩,“找绣娘绣就成,非要自己动手,有那功夫还不如多抱抱睿儿!”
“我是为谁呀!”万碧斜睨他一眼,“郡王妃肯定没准备,你又不上心,我再不操持,岂不是让别人骂你不孝!”
“反正我怎么做父王也不喜欢我。”朱嗣炯叹道,“送什么东西都一样!”
这是他的心结,万碧不欲再提,说起另一件事,“那日我从郡王妃院门前过,里面咿咿呀呀的,莫不是她在唱戏?”
朱嗣炯怔楞片刻,半晌才说,“随她吧,深宅大院的日子本就憋闷,有个喜好会觉得日子好过点。”
万碧幽幽道,“爷,你是不是觉得愧疚,想要补偿她?”
“啊?!”朱嗣炯脸上有点挂不住,顺势在她胸前抓了一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爷怎么教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