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温柔地将被她压住的几缕头发拿开,将凳子搬回原处,倒了杯茶在旁边防止谢毓半夜醒来口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雨已经小了很多。
宋衍正要回客房,一转身,却看见雨中站了个撑着伞的人。
那人提着的灯照亮了自己的脸——是谢母。
谢母极其复杂地看了眼谢毓的院子,又看了眼宋衍,开口道:“阿毓从小爱逞强。我们全家人都知道她怕雷声,但她从来不肯让我陪着她。”
她深呼了一口气,语气暗含波澜:“阿毓这辈子在我身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知有没有十年。我有很多对不起她的地方——”
“所以我一直希望,至少她的丈夫是个不会对不起她的人。”
她顿住了。
宋衍没有笑。他少见地、极其严肃地说道:“我永远不会对不起她。”
作者有话要说: ①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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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多了真的会秃头。阿寒最近头发就一把一把地掉QAQ
谢母很清醒,说的也都是实话。
但是太子爷不清醒,弱水三千只想取阿毓这一瓢呀!
【终于!在一起了!呀!开不开心快不快乐想不想夸夸我!】
第47章 定胜糕(五)
谢毓很久没有在惊雷的夜里,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她一直睡到地上的雨水都被烈阳晒干,阳光从油纸糊的床外洒进来,亮堂堂的,晃到了人的眼。
谢毓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谢母正在吹熄烛台上的火烛。
她揉了揉朦胧的眼,看着火苗熄灭后漂出的一小丝渺渺的白烟,说道:“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末了。你在宫里也这么睡的?”谢母将挑灯芯的签子放到一边,笑着说。
谢毓下了床,用放在旁边的铜盆里的水洗脸,含含混混地说道:“那怎么可能。”
“大约是在家里比较安心,所以睡得熟罢了。”
谢母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在谢毓转过头来的时候,又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用盐漱好口就过来,娘给你梳头。”
谢毓“嗳”了一声,拿细毛刷子沾了盐巴漱口,然后坐到妆台前,将带回来的一套素银头面递给了谢母,说道:“娘,用这个。”
“这可是好东西。”谢母惊奇地将头面中的两支对称的钗子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用极细的银丝绕成的繁复的花瓣,中间镶嵌着细小的亮晶晶的宝石,看上去极为精致,“可是太子爷赏你的?”
谢毓红着脸点了点头,从镜子里偷偷看了一眼谢母,见她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眼神,略微松了一口气,说道:“红菱现在在哪儿?”
谢母将发油抹在谢毓的一头青丝上,说道:“让她住在丫鬟们的院子里了,你走后空出了个贴身丫鬟的位置,那个房间还空着,打扫打扫便能住人。”
她迟疑了一下,随即又说道:“虽说昨夜雨大,但是她回去也不费事,怎么忽然想起让她留下来了?”
说到这个,谢毓满腔怒火又起来了,忿忿不平地道:“娘你是不知道,庄子那边的人是怎么待她的——她手臂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背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从小到大都不舍得罚她一下,他们怎么敢——”
说道最后,猛地一个大喘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谢母越听面色越差,见状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脸上是难得的冷厉:“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是一个比寻常百姓富裕点的分家,倒是本是大得很。现在这情况,我们家跟宫里头的裙带关系都比他们密切得多,谢松那头儿做了几年县令回来,倒是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
大梁不像前朝般重农轻商,江南一些皇商在京官面前也是有几分面子的,因而谢母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之嫡女,自然有自己的一分气势和傲气在,向来看不起旁边庄子上那说是谢氏分家,其实祖上三代就跟谢氏断了联系的“破落户”。
况且其实往前推个七八代,谢仲这一支的老祖宗才是实实切切的大官,只是现在的主家出了个珍贵妃,才让大家都暂且忘记了这个事实罢了。
谢毓看母亲这样子,心里倒是松快了很多,还有闲心露出一个笑去安慰母亲:“娘,您也别气坏了身子,总之我们先去找红菱,看看她自己怎么想的。若是她想走,谅那边也不敢跟我们撕破脸皮。”
——毕竟她还在宫中,若是真有什么,跟主子吹吹耳旁风,也够他们吃一壶的。
谢母点了头,给谢毓绾了个双丫髻,又让她换上一件鹅黄的襦裙。
双丫髻这玩意一般都是小姑娘扎的,配上谢毓这张娇嫩可爱的脸,倒是非常适合,青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红菱正在和以前的姐妹说些家常话,见谢毓和谢母来了,连忙上前请安:“奴婢见过夫人,见过大姑娘。”
谢毓心疼地想搀她,却想起她手上的青青紫紫,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缩回了。
还是谢母的话让她解除了尴尬:“红菱,你这丫头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老实跟我说,想不想回家里来?”
.........家里。
红菱心道,原来夫人是真真切切把她当做家里人的。
她看了谢母一眼,咬了咬嘴唇,本来有些起皮的嘴直接被她咬出了淡淡的血丝。
红菱犹豫了许久才,纠结地说道:“夫人对奴婢的恩情,奴婢一生也不敢忘——若不是您,奴婢早就被人牙子卖去青楼了——只是这是奴婢自己的事情,是在不好劳烦夫人......”
谢母深呼吸了一口气,温和地说道:“没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况且这事情不仅是你,也是我们谢家的脸面问题,可不能这么善罢甘休了。”
红菱有些挣扎的抬了下头,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手臂,张了张口,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谢毓:“红菱,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娘和姑娘我都在这呢。”
红菱:“..........”
她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红菱随即像是难以启齿地使劲咬了下牙,良久,才咬牙切齿的说道:“奴婢怀上了那个畜生的种。”
她猛地盯住谢母和谢毓,眼睛因为愤怒和悲伤变得通红:“刚三个月大,那畜生不知道——是奴婢之前去药房抓药的时候突然头晕,大夫给诊断出来的。”
谢毓徒劳地张了下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本来红菱只是独身一人,和离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然而现在多了一个孩子,事情就复杂了。
谢毓迷茫地抬起头,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
——红菱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可怜的短小君
第48章 定胜糕(六)
虽说这事情膈应得很,但总归早膳是不能不吃的。
因为谢毓本就起得晚了,中间又耽搁了一会儿,因而他们几个过去的时候,谢仲和宋衍已经在主屋坐定了。
桌子上摆着的早膳虽然不同于东宫内那般豪奢,动不动就好几十道,但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江南独有的精致秀气,清清淡淡的,在早上胃口不好的时候,看了竟也能生出点食欲,
谢宇家里不算是很大户的人家,没什么丫鬟布菜的规矩,都是自己取爱吃的。
谢毓先是小声地给宋衍介绍了一番,然后给他夹了几道合他口味的,然后才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白粥——天知道她在长安那边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天天啃这个饼那个馍的,干得要死不说,还不暖胃,都快忘记喝粥是什么感觉了。
粥很浓稠,插根筷子都倒不了。一口下去,米香瞬间充斥在口腔之中,米已经烂透了,不用怎么咀嚼就能吞下去,嘴里还留有一股余香。
再配上几个蟹黄小笼包子和加了许多葱花的花卷儿——若不是已经有点撑了,谢毓简直不想放下筷子。
谢母见她终于吃得差不多了,便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殿下,阿毓和民妇一会儿要去谢氏庄子那边一趟——你们不急着走吧?”
宋衍愣了一下。
他本来打算是今天一早就出发的,不过既然谢母这么说了,又想着在城里面的皇帝因为前些时间舟车劳顿,身体有些吃不消,说要休整几天,他早点晚点回去其实也没什么影响,便说道:“晚些走不碍事。不过你们这时候去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不傻,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做完谢毓提到的那件事,顿了一下,说道:“我的马车就在外面,比寻常人家的要平稳些,若是不介意,就坐那辆去吧。”
谢母本来想推辞,但余光瞟见谢毓有些意动的神色,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民妇就谢过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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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毓本来只是想着太子爷的马车虽然长得很低调,但总归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跑起来是真的又快又稳,但没想到太子爷借着这个,硬要跟她们一起去。
她嘟着嘴扯了宋衍的袖子一下,不满地说道:“都是女人家的琐事,你跟去做什么呀?”
谢母看着女儿这种少见的真心实意地娇憨样子,牙疼似的转过了身去,跟红菱一样,假装对马车内的陈设充满了兴趣,盯着里面看个没完。
宋衍见谢母和红菱都背对着这边,笑着弯下身,在谢毓额头上偷偷地亲了一下,说道:“昨天晚上我怎么跟你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
——【本宫说,你想要的,本宫都会帮你得到】
——【不管是想护着什么人,还是金银财宝,还是......本宫的宠爱】
谢毓想了一会,猛地红了脸,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伸出手摸了一下被他亲过的位置,本来还想佯装愤怒,却终究没有绷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宋衍看她这样子,便知道她态度松动了,于是温和地对谢母说:“谢夫人,时辰也不早了,差不多便出发吧。”
谢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耳根子软的谢毓一眼,看见她那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的神色,暗叹了一口气,将大致路线跟车夫说了一遍,跟在谢毓后面上了车。
虽说是这辆表面上是寻常马车,但几乎也是百姓能用得起的最高规格了,坐下四个人也十分宽裕。且不知这马车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机关,坐在里面,居然一点都感受不到泥土道上的颠簸。
庄子和谢家离得不远,大约一炷半香的时间便到了。
太子爷虽说巴巴地跟了过来,但到底也知道自己这身份不好随意出面,便说自己先留在车里等着,若是谢毓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出来叫他。
谢毓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娘和我都不是什么吃素的性子,不至于被他们欺负了去。”
宋衍心道,若不是你娘在这,本宫还真像将你之前动不动哭鼻子的事情拿出来讲讲。
谢毓终究是只披了盔甲的兔子,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冷硬执拗,内里还是软和胆怯的。
宋衍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心里的小九九从来不存在似的,说道:“不被欺负还不够,他们惹了你,你就要欺负回去。”
“不要怕后果——有我在呢。”
谢毓呆呆地点了点头,感觉一路上的焦躁和惶恐都不见了。
她随即展颜笑道:“嗯,一定要欺负回去。”
那边谢母不知道自己女儿正在被大尾巴狼往歪路上引,按礼仪递上了拜帖,那边门房去通报了现在谢氏分家后院的一把手谢王氏老太太,不一会儿就回来回了话,说老太太已经在里头等了。
恐怕谢王氏对这事情也有所耳闻,不然也不会派手底下的大丫鬟来门口接她们。
——谢毓曾经也见过那老太太几面,虽说不是什么恶人,但总有些斤斤计较,对于这种气势上压人一头更是看重得很。
现在肯这样做,怕是有些心虚了。
那叫秋菊的丫头笑盈盈地迎上来,亲热地搀住了谢母,说道:“我们老太太先前还叨唠着说要请您来喝茶,没想到您自己就来了,老太太现在可是高兴得很,连姑娘们的请安都免了,就等着您去呢。”
秋菊这丫头确实会说话,谢母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说道:“我想着长久也没来了,不知道老太太身子可还康健?”
“好得很呢,今天早膳还用了一整碗白粥。”秋菊一扭头,像是刚看到红菱似的,瞪大了眼睛说道,“这不是马三家的么,今儿个怎么没去做活?”
谢毓忽然笑了一声,说道:“我也长久没回来了,红菱从前伺候我这么久,到底也有几分情分在,便多留了她一晚上叙旧——秋菊姑娘可是有什么意见?”
她话里连讽带刺的,让秋菊一时间脸色有点不好,不过她马上又将笑面皮子贴了回去,说道:“奴婢刚才还没反应过来——原想着大姑娘明明在宫里头做人上人了,怎么会有闲过来?”
谢毓翻了个白眼,很不礼貌地冷哼了一声。秋菊的话表面听不出毛病,实际上暗含锋芒——都知道她是进宫做奴婢的,哪来的什么“人上人”?
况且免了姑娘们的请安,看上去是盼着谢母过去,其实不过是不想让她们当面对峙上罢了。
谢母的本来还想维持着表面功夫,这么一来也有点不大高兴了,将手从秋菊的臂弯里抽出来,冷冷地道:“带路吧。”
秋菊暗恨了一会儿,没再跟谢毓母女俩说话,径自往前面走去。
这分家其实原来不过是个寻常地主,只有老太爷一个人做过几年县令,还被罢官回来了。子孙也没啥有出息的,不过是靠着土地的收成度日,所以庭院远比不上谢毓家里。
谢毓看了几眼便没什么兴致了,百无聊赖地走着。倒是红菱看上去很是紧张,抓着帕子的手上青筋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