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扭过头,发现桃夭不知为何,惊诧地瞪大了眼。
她的轻声呢喃和陈大夫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只有谢毓听了个大概。
“——那毒,被叫做‘美人恩’。”
“——怎么会是美人恩?”
第55章 又见荷花酥(四)
桃夭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一扭头,看见谢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的意味不可谓不复杂。
桃夭:“……”
她尴尬地笑了笑,刚想打哈哈把这话题含混过去,正巧那边张令德开始哭天抢地,阉人尖利的声音十足刺耳,谢毓像是没了追究的兴致,将注意力放回了宋衍身上。
宋衍抬了抬手,让张令德闭嘴。
虽说他已经习惯了张令德偶尔夸张的表现,但此时也有些不大耐烦。
宋衍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陈大夫,说道:“这毒有解法么?”
不知道是不是谢毓的错觉,她总觉得陈大夫听到这句话,不着痕迹地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毓微微皱起眉——她觉得那目光的落点不在她身上。
她偷眼看了下桃夭,却见对方神色也不算很好,眉头微蹙,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事情。
陈大夫收回了视线,说道:“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要用的药材难寻且金贵——不过既然是太子殿下,自然是不会缺这些东西的。”
谢毓的眼睛微微亮了亮。无论如何,能解毒就好了。剩下的事情都可以之后再考虑,等太子爷身子好起来,总归做事要比现在容易很多。
陈大夫又道:“只是这药煎起来麻烦,放药材的顺序也繁琐,且疗程不短,草民见这位姑娘(他转身朝谢毓拜了拜)大约是在殿下身边贴身伺候的,不如等草民将方子开了,把煎药的方法教给姑娘,这样待殿下回了长安,也好继续用药。”
宋衍点了点头,似乎没什么意见,回头一瞧,却见谢毓皱着眉头,便对谢毓说道:“阿毓可有什么问题?”
谢毓回过神来,说道:“奴婢自然乐意。”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一双晶亮的眸子却直直地盯着陈大夫:“只是殿下千金之躯,可不是开玩笑的。奴婢听大夫的意思,似乎是不肯和奴婢们一道回长安,若是到时候毒性复发,想找人偿命都找不到——”
她有些刻薄地笑了下,随着年龄增长而长开了的脸上,深深的双眼皮划出了一条冷淡的弧线:“殿下用人不疑,但奴婢可不敢偏听偏信。”
陈大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一笑。
宋衍显然也不是真的不怀疑他,只是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某些话是不会自己说出口的,自然有人——比如谢毓——来代劳。
他本来不想说到这一层,但眼前似乎也没别的方法了。
陈大夫朝着宋衍拱了拱手,问道:“殿下先前,可是由太医院的林医正看的?”
宋衍挑了挑眉。这在宫里面不是什么秘密,但宫外的人是不应该知道的。
陈大夫看出了宋衍眼中的意思,说道:“林德润从前和我师出同门,在进宫后,他也曾经试图联系过我,只是因为一些原因......”
他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宋衍已经想起来了。
之前林德润曾经跟他说过,他有个善于用毒的师弟,看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既然是出自陈真人手下,那医术定然是有保证的。况且听林德润的意思,他们师兄弟其实关系不错,那现在林德润在长安,这陈大夫其实也有所顾忌,定然不会干什么不该干的事。
宋衍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不必再说了。阿毓,你跟他去吧。”
谢毓看上去还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但宋衍只是温和地说道:“本宫跟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
虽然宋衍这么说,但谢毓脸上的戒备一点都没少。
陈大夫要求和谢毓、桃夭二人商量,虽然心中奇怪,宋衍还是答应了。
此时三人站在门外,呈对峙之势。
陈大夫也看出来了谢毓的警惕,他叹了口气,说道:“谢姑娘,你大可以不必这么担心——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种毒的全部解法。”
谢毓心里头本来已经放下了一半的石头又高高地吊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但是我并没有说不能解。”陈大夫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神色,随即严肃地看向了桃夭,“桃夭姑娘,这就要拜托你了。”
谢毓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桃夭的神色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谢毓,她却是是知道些什么的。
谢毓张了张口,哑声说道:“………桃夭?”
桃夭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看向谢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你要听么?”
谢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于是桃夭缓缓地开口——
——那是发生在前朝的事情。
前朝的第三任皇帝,是个暴戾的君主,妄想将所有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
于是流传了几个朝代的簪缨世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先被杀鸡儆猴的,是金陵柳氏,一个扎根在金陵近千年的古老家族。
那一夜,火光照亮了整个金陵城,被诬陷贪墨万万两银子的柳氏,九族男丁被抄斩,女子被充作军妓,送往西北大营。
只有柳氏大房的嫡长女逃了出来,连夜走水路到了扬州,隐藏在万花楼中。
“这‘美人恩’,就是那位青黛姑娘炼制出来的,她靠这个,杀死了暴君,最终将自己的夫君,也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承平侯傅钧扶上了摄政王的位置,而自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妃。”
谢毓听得目瞪口呆。
那位柳青黛,实在是位传奇女子。在前朝女子低位低下的背景下,她能有这般作为,实属难得。
不过这故事里也有些漏洞——谢毓抓住了其中一个最大的怪异之处,奇怪地问道:“万花楼可是青楼,在万花楼中,学的顶多不过是伺候人的功夫,那位青黛姑娘是怎么学会制毒的?”
桃夭正想开口,在一旁侧耳听着的陈大夫却突然插话道:“你不知道?”
谢毓:“?”
桃夭叹了口气,说道:“你没真正入过江湖,自然不知道这句话——‘扬州城下万花楼,一半卖人命,一半卖皮肉’。”
她的眉眼忽然凌厉了起来,身上也带了一种先前未曾出现过的气势:“万花楼里除了歌女妓子,还有一等一的女刺客。”
谢毓:“............”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是恍然大悟,还是惊吓感慨。
之前还不懂为何桃夭身上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现在却都迎刃而解了——大概,桃夭便是个一等一的刺客。
谢毓最终只是木愣愣地“哦”了一声,将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主题:“所以,你知道这毒怎么解?”
“是。”桃夭没有隐瞒,“其实大部分药材陈大夫也该是知道的,只是有一味药引,只有万花楼内门之人才能获知。”
陈大夫也肯定道:“确实,我试过许多常见的药引,都没成功。”
“——因为那药引并不常见。”桃夭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毓:“每一次煎药,都要加三滴处子血,一日两次,一共要喝上三四个月。”
看着不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定决心,每天往自己手上割几刀的。
谢毓却是松了口气,眉眼都轻快了不少:“我当是什么——不过是几滴血,我身上应有尽有。”
她一点没有勉强的意思,甚至桃夭觉得,若是要她一半的血,这姑娘也是甘之如饴的。
桃夭苦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悠远:“你可知道这毒为什么叫美人恩?”
谢毓说:“难道不是因为那句‘最难消受美人恩’的诗词?”
桃夭说:“那是其一,而最初,其实还有另一个典故。”
“——这毒大部分时候都是妇人下给负心汉的,但若是那负心汉真能找到一人,为他心甘情愿献药,便能解毒。”
谢毓讷然。
都说最毒妇人心,女人确实能有最狠辣的心肠,但也能有最浓烈的、飞蛾扑火般的爱意。
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又想到了什么般,突然说道:“你就这么将万花楼的背后生意告诉我,没事吗?”
——她跟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桃夭这般谨慎的人气,按理不该说出真相才是。
桃夭没有说话。
她似乎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按理来说,我们是只收钱办事的。”
“唯一一次破例,是青黛姑娘那次——据说整个楼的姑娘都出动了,那天,整个长安城的青石板缝隙里都留着皇党的血,之后光是收尸,就用了小半个月。”
谢毓听懂了她的暗示,但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她轻声说道:“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第二次破例?”
桃夭远远地看了眼北方的天空,外面蝉鸣声声。
她轻飘飘地说道:“山河快要破碎的时候。”
“比如——分明国库空虚,但有些人还要开战,整个边关民不聊生,打下的城池也没人治理的时候——”
她没有说完。
但言下之意很明显——
谢毓微微地弯起了嘴角,接话道:
“看来这第二次破例,就要到来了。”
第56章 又见荷花酥(五))
两个月后。
正是盛夏。河道窄小的时候,在船上都能隐约听见两岸蝉鸣声声。若是日头好,毒辣辣的阳光一打下来,整个江南便如同在蒸笼里一般,直接让本就体虚的老皇帝将南巡进程腰斩了。
好在原计划已经实现了大半,皇帝也没准备多留,当即清了河道,收拾收拾家当,带着刚收用的几个美人,准备回京。
说到美人,谢毓没想到皇帝也是个奔五的人了,身体又不算很强壮,在这方面的精力还这么好,之前万花楼里来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收用成了枕边人。
——还顺带捎上了一个扮作丫鬟的桃夭。
谢毓只觉得牙疼。桃夭没瞒着她,几个姑娘都是做“人命生意”的那一挂儿,做起任务来无所不用至极,现在不过是委屈一下伺候个老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谢毓也有奇怪的事儿:“这些姑娘按理也不是清倌了,怎么……”
她挤眉弄眼地暗示了一下,意思是怎么搞来“落红”的。
“哎呀,我们有自己的办法啦,”桃夭卖了个关子,才说道,“随便下个药让皇帝老儿以为跟我们的姑娘睡过就好了,至于落红,取人血容易露馅,鸡血可不是应有尽有么?”
谢毓暗自惊叹。这两个月她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万花楼里头的新鲜玩意儿,但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神奇之物。
“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桃夭一拍脑袋,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布包,在谢毓面前展了开来——里面放了几根银钗子,一根尖锐的银签,还有几个瓶瓶罐罐。
她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之后可能要不太平了,我将暂居后宫之中,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给你些暗器和毒药防身。”
“切记。”桃夭盯着谢毓的眼睛,“该下狠手的时候,不能心软。”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这里面的大部分,谢毓都用不上。
比如她正拿着用来拨炭火的银签子。
这签子原来的用法自然不是这样,但谢毓自认没有凶残到能用这玩意去戳人家脑壳的地步,在原来的拔火钳找不到的情况下,便暂且拿它代替了。
官船行得很平稳,且外面很安静,因而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谢毓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大概是白芷过来了。
“阿毓,陈皮晒好了,要拿油纸包起来么?”
果不其然,再下一刻,白芷就从半敞着的门外探进了一个头来。
现在已经航行了五六天,已是到了黄河以北的位置。
南方的夏天要比长安热上许多,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北地,整船的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地表情来。
除了谢毓。
——气温不够,晒药材的时间也要增长,差点就没赶得上这次煎药。
谢毓看见白芷,擦了擦汗,露出个笑来:“直接拿进来吧,我正好要用。”
白芷点了点头,将脑袋缩了回去,没过一会,抱着个巨大的竹筛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那我就放在这里了?”
她瞪了许久,谢毓还蹲在小炭炉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竹筛找了个空地放下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最近怎么回事,一直神思不属的——之前做点心的时候还切到了手,这可不像你。”
谢毓面无表情:“别把我肩上的两把火给拍灭了。”
白芷:“......”
白芷:“是谁说不信这些的?”
谢毓捧着脸叹了口气,用小蒲扇将火扇旺了点,从竹筛里拣了几片陈皮,放到紫砂药壶中,盖紧盖子,才擦了擦汗,说道:“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神仙都拜一遍,就希望这药真有用——最近太子爷除了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也没看出和往常有什么区别了——”
“你莫不是煎药煎傻了?”白芷瞪着眼睛看了她几眼,见她不像是开玩笑,不可思议地说道,“往常这个天气,太子爷少说也要穿件薄纱袍子——今天可是只穿了件胡服短打就出来了,你还说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