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枝一把抱过猫,动作敏捷又娴熟,她自小在山林中长大,摸过的动物不计其数。
她听到“糖雪球”三个字,噗嗤一声笑了,挠着猫下巴问:“子瑕,这是你起的名儿?”
岑瑜眸色幽深,挑眉道:“郡君何出此言?”
映枝捏捏糖雪球的小肉垫:“像子瑕这样的人,起名字不都喜欢从先人诗词里摘几个字,要么就要引经据典,总之很风雅。但糖雪球就……”
岑瑜看着案几对面的小姑娘与白猫,一人一猫说不上哪个更娇憨,便接道:
“就如何?”
“就很软乎乎的。”映枝已经开始在揉糖雪球又白又温暖的肚子,“像个姑娘家起的名儿,比如我。”
映枝扬起头,正好与岑瑜对上,他目光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映枝在此刻恍惚明白了诗中的那个词——
如沐春风。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铜铃叮叮,窗外街巷里热闹的叫卖声渐近又渐远。
岑瑜挑开帘子,往窗外一瞧,已经快要到胜业坊了。
“郡君可喜欢这猫儿?”岑瑜弯了弯唇角。
映枝两眼发亮,欢喜答道:“可喜欢了。”
岑瑜颔首,道:“郡君若是实在喜欢,子瑕便把糖雪球送给郡君。只是它在东宫出生长大,怕是也离不开东宫。”
旁边的寇真强行板着一张脸,但心中已经笑成了一个憨批,要不是他没有失忆,还记得昨晚自己去讨了这猫儿。听殿下这真诚又真挚的语气,还真的以为冷冷清清,戒备森严的东宫里养着一只叫糖雪球的猫儿。
映枝忙道不必,“要是糖雪球习惯东宫,就别让它挪窝了。”
岑瑜状似遗憾:“那日后郡君若是想再见糖雪球,来东宫便是。”
映枝的脑袋点了一半,忽得想起那日在藏书阁发生的事,摸猫儿的手慢了下来。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岑瑜便看穿了映枝在想什么。
车厢里一时寂静,只有车厢外木轮碾在地上的轱辘声,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喧嚣溶在一起。
“不会有事的。”岑瑜突然哑声道。
不知为何,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声音渐弱:“不会有事的。”
映枝一愣,完全停下摸猫儿的手,将糖雪球高高举起,塞给岑瑜,安慰道:“我相信子瑕,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担心……宫禁那么严,万一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连累你。”
岑瑜听罢摇头轻笑:“郡君既然说了相信我,那子瑕定不会辜负郡君的信任。”
马车停了。
映枝从车上下来时,发现不远处便是胜业坊,隔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和小巷,她看见那熟悉的高墙。
一个陌生的女婢带着映枝穿过两道门,乍然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她来时乘坐的马车。
“郡君出来了。”谷雨站在马车前道,“马上午时了,郡君可是饿了?”
映枝道没有,她方才吃了好几个山楂糖雪球,现在还不觉得饿。
谷雨仿佛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映枝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没有对之前发生的事提及分毫,也忍住了自己好奇想问谷雨一嘴的心。
多说多错嘛。
午饭后,映枝睡了个昏天黑地的午觉,醒来坐在自己屋里消食。
窗外的秋风渐渐起来了,十分凉爽。靠在椅子上看窗外湛蓝的天,总觉得天十分地高远。
咚咚——
敲门声。
映枝翻身坐起来,就见李氏带着几个侍婢进了门。
“枝枝不用起来。”李氏从身后的侍婢手里接过个白玉的碗,将上头的盖子一去开,里头是冒尖儿的石榴,一粒粒红得晶莹剔透,剥好了堆在碗里。
侍婢搬小靠取案几,映枝从李氏手中接过这玉碗,拿着银调羹挖着吃,清甜味儿,十分满足。
李氏招呼侍婢去来切开的石榴,自己坐在一边剥。
“娘你也吃。”映枝把碗递过去。
李氏笑着摇头道:“娘早就吃过了,这是西域进来的石榴,枝枝只管吃着,娘给你剥。”
映枝眨着眼,看见旁边两个侍婢也在剥,她们一会儿就能剥一小碗,比李氏快很多。
为什么娘还要给她剥石榴?
映枝有些疑惑道:“娘不剥,别累着了,陪我说说话就好。”
“怎么会累着呢?枝枝可是娘最爱的枝枝。”李氏哈哈大笑,她伸出食指,轻轻刮了下映枝的鼻尖。
“剥再多的石榴,只要想到这是给枝枝吃的,娘心里就觉得欢喜,娘就想剥,哪会累着?”
映枝本来就吃了一嘴的石榴,唇边都是红艳艳的痕迹,现在鼻尖也沾了甜滋滋的石榴汁。
映枝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端着碗从小靠上跳起来,从桌上取了乌梅干来,递给李氏。
“娘尝尝这个,我今天去同心堂,掌柜的珍娘送给我的。”
李氏嚼着酸酸的乌梅干,甚是爽口。她看着映枝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忽然眼眶有些湿热。
“很好吃。”李氏暗暗吸了吸鼻子,压下心头的触动。
“娘喜欢就好。”映枝把这包乌梅干塞进李氏怀里。
四小碗石榴很快剥好,李氏和映枝边说着话边吃,日头渐渐西斜,她还要去看看旁边几个铺子的帐,于是申时一过半,就带着侍婢们走了。
映枝坐在桌前,将一桌的草稿纸张仔细收拾,这上面写着昨晚她读到深夜,都百思不得其解的药方。可今日再看,字字句句都十分明了。
心里觉得欢喜,哪会觉得累着。
她一点也不累,是因为……她、她。
她喜欢子瑕?!
*
正堂里,李氏请了两个裁缝来给映枝做点秋冬的衣裳。
谷雨将换下的衣服拿过来,铺在桌边。两裁缝便展开卷尺,等后两日定好了花样,还会送过来让李氏过目,最后才能去见这位岐阳郡君,为她量体裁衣。
李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亲自盯着,或许是天色晚了,她瞧着这衣裳,总觉得有些眼花。
李氏凑近了那裙摆和衣袖,两手往上面一拈——
怎么沾了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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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映枝前天熬了夜,昨天又睡了个漫长的午觉,晚上直到子时才睡着。
第二天起床时已经是晒三竿,映枝揉揉眼睛,推开锦被,从床上坐起来,梦的余劲儿还没过,旁边的铜炉里也燃着安神的香。
怎么没有人叫醒她?
又迷糊又清醒,映枝掩着唇,打了个哈欠。
“喵。”
是猫?!映枝立刻捂住嘴,眼睛往旁边一斜,床尾居然真地蹲了两只猫儿。一只灰背白肚白爪爪,一只姜黄金眼,尾巴圈着,正歪头看她。
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屋门开了,李氏脚步轻快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众侍婢。
“枝枝醒来啦?”李氏笑着道,她见映枝和两猫儿大眼瞪小眼,便问,“喜欢吗?”
李氏昨儿个见枝枝衣服上沾了猫毛,猜是枝枝喜欢猫儿,出门抱了猫。于是今天一大早,李氏就差人去靖安郡王府讨了两只乖顺的猫儿回来。
靖安郡王妃在上次赏花会上见过映枝,倒是个心地纯善的小姑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叫侍婢拎着猫儿来屋里时,映枝还在睡着。谷雨说是里屋直到子时才没了翻身的声音。
那哪能行?李氏手一挥,道是别叫郡君早起和大家一起用早点,等睡醒了单独送屋子里吧。
映枝欣喜不已:“当然喜欢。”
昨天她还遗憾不能和糖雪球多待一阵,今日就从天而降两只猫在她床边。
原来她还有心想事成的本事。
映枝散着一头青丝,伸手抱住扑来床头的猫儿,笑道:“谢谢娘亲。”
李氏见映枝喜欢,心里又舒坦又喜悦,笑容一下跃上眼角,绽开两道细纹。
“枝枝可是睡醒了?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不困咱们就洗漱,娘给你带了些新出炉的云片糕,还有你最喜欢的龙须糖。”
“好呢。”映枝把猫放在一边,侍婢们一拥而上,端水的端水,摆桌的摆桌。
李氏拂着帕子看着两只小猫儿,分外满意。她家姑娘想要什么不可以?何必在外面抱什么大白野猫,在家抱就好,想抱几只就抱几只。
她们国公府,有的是地方。
*
而此时的朝堂上,格外拥挤。朝臣们分列两侧,梁帝从身边的内侍常禄手上接过了一卷书。
“岐阳郡君已将这《氾胜之术》修订完整,请陛下过目。”
梁帝扫过书封,展开书卷,上面的字迹一板一眼,工整俊秀。
岐阳郡君……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阶下的谢御史声音洪亮。
梁帝的思绪被打断,皱着眉抬头问:“何事?”
“陛下知人善用,乃千古明君。”谢御史先拍马屁,他高举笏板,抑扬顿挫道:“昨日捷报,西南军大获全胜。此事有两大功臣,一是镇国公之女岐阳乡君,修译《长谷兵书》,二是翰林院李元善李学士校对兵书,三都尉刘焕,先身士卒,力挽狂澜,臣请奏加封其人。”
梁帝的目光扫过镇国公江成,挥手道:“准奏。”
谢御史双眼眯起,往旁边一瞄,岑瑜正站在左前侧,纹丝不动。于是便接着嚷嚷:“反观杨太尉,尸餐素位,任人唯亲,其长子任西南军副将,连吃败仗,有何作为!”
杨太尉气儿不打一处来,怒目向谢御史,怎么整天就知道针对他!这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的,是吃了炮仗了?
目光一接,二人立即呛起声,吵吵嚷嚷火花带闪电。
梁帝心里涌起一股烦躁,把书随手丢一边,方才脑子里的什么郡君乡君都不见了,他抚着额挥手道:“行了行了,无事退朝。”
旁边的太监常禄不动声色地收起书,眼观鼻鼻观心。
岐阳郡君此事,便算是成功被揭过。
朝臣们叩首退出大殿,岑瑜向常禄使了个眼色,也脚步一转,往殿外走去。
宫道远处,李元善身边围了些许家中有女的勋贵官员。
江成揣着笏板,刚也要上前,听到身后一声“国公”,停住了脚步。
杨太尉大步走来,脸色铁青,愤愤看着江成:“没想到向来明哲保身的江大人,也有站队的一天。”
江成一脸纳闷,“太尉此话怎讲?”
杨太尉冷哼道:“怎讲?讲刘焕都尉,谢御史。江大人站就站,装傻充愣,真没意思!”说罢拂袖离去。
江成愣在原地,皱起眉,隐隐感觉不妙。
这都尉刘焕原先是镇北军中的,是他的旧部之一。自从北边匈奴被打退,一些将领南调,去了西南军中。
而一嘴炮仗的谢御史,好似一直说他家姑娘好话,今日又举荐刘焕……
江成猛得回头,岑瑜朝服金冠,步履从容,正向他走来。
“国公。”岑瑜温和笑道,“恭喜。”
宫道上只有零星的朝臣走过,看见二人也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等等……谢御史不就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江成两眼倏然瞪大。
他们今日在朝堂上玩了这么一出,于是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太|子|党?!
江成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岑瑜那正人君子的笑脸此刻越看越像只老狐狸。
真真是奇怪!这么费劲周折,让别人误会还套不着好,太子殿下想做什么?
江成心里憋闷,回到家时,正要吃午饭。温热的咸汤暂时抚平了他的愤怒。
自己有妻子,有儿女,这种冒险之事应当从长计议……
江成抬起眼,扫过桌上几人,妻子喝着茶,临儿埋头刨饭,柔儿正给枝枝夹菜。
电光火石之间,江成茅塞顿开。
太子殿下说不定就是想抢他家枝枝。
……无耻!
他不会让枝枝嫁给这种人的!
*
江成在京城这个权势的漩涡中屹立不倒,并非是徒有其表之辈。
饭后,他思来想去,从陛下身边的内侍长福消失,到枝枝拒绝再去藏书阁,朝堂发生之事历历在目。
太子殿下为何此时出手?难道和闺女有关系?
江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心里一紧,担忧地坐立难安,急忙道:“去唤夫人……和二姑娘来。”
映枝来到正堂中时,江成和李氏正端坐上座。
堂中气氛一时凝滞,她能隐隐感觉到爹娘神色的紧张。
难道出了什么事?
江成双手放在膝上,单刀直入道:“枝枝,你跟爹娘老实说,是为什么不想去藏书阁了?”
他方才和李氏二人商量了有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越谈越觉得心中发冷。
入禁宫不可带侍婢,由宫人领路。所以枝枝究竟为何不想去?在藏书阁里发生了什么事?
原先他们夫妻二人不想追根究底,是因为他们赞同枝枝的抉择,不想她太在意他们的意见。
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不在意枝枝的想法。
映枝轻轻咬着下唇,她总觉得爹娘知道了什么似的。
“就是、不想去了。”映枝敛下眸子,这件事都过去了,她不想再让爹娘担心。
李氏和江成对视一眼,这明摆着就有什么事发生!
一想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出了什么岔子,李氏心惊肉跳,急躁一涌而上,她按捺着恐慌,道,“枝枝!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爹娘是担心你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