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在旁和那妇人说了几句话,绕过屏风上前禀报:“郡君要那妇人进来么?”
她顿住一瞬,又道:“郡君可还记得,初夏那阵儿,郡君和大姑娘去胭脂铺子,半路上遇着个妇人挡在道儿上。说是上京寻亲,被骗了盘缠,大姑娘还送了些碎银子给她。”
映枝是完全不记得此事了,可江柔听罢颔首道:“就是那方才救猫的妇人?”
“是。”
“那真是巧了,倒要好生谢谢人家。”江柔拍拍映枝的手,安慰道,“那猫儿已经没事了,妹妹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啦。”映枝反握住江柔的手,笑道。
屏风外的妇人得了传唤,进来向江柔和映枝行了礼,自报了姓名籍贯。
“谷雨,拿点银两给这位赵夫人。”江柔发话道。
谁知赵氏却不接。
“使不得、使不得,上次姑娘就给了我银子,就算是我救这猫儿的报酬了。”
江柔端庄一笑,颔首道:“你且收下这银子。这猫儿我妹妹喜欢的紧,况且是异色双瞳,在外头也是百金难觅。”
赵氏听见百金,两眼发直,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我听闻夫人从家乡赶来,上京是来寻亲的?”江柔搁下茶盏,也不强塞钱,反倒问起话,“不如将夫人的亲人姓名告知与我,京兆尹应对持路引之人备份在案。”
赵氏肤色黑黄,头发上添着白丝,两手粗大,是常年劳作的结果。
她不知道什么是京兆尹,或许见过最大的官员是巡街的侍卫。
“是、是我那夫君。”赵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叫李元善。”
李元善?!
屋中霎时静得可怕。江柔手握绢帕,倾身又问:“夫人,您夫君名叫李元善?”
赵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忽然眼泪掉了下来,她一边用残破的袖子抹着泪,一边哭诉。
原来妇人是个教书先生的独女,而李元善是她爹的学生。还没出嫁,先生就去世了。
她感念夫君守信义仍娶了她过门,不论后来日子过得多苦,都供着他读书。
直到一年前,李元善上京赶考,就再没了消息。
妇人也不是没有打听过,可她落脚的城南坊间都是三教九流之人,这愣是从仲夏到入秋了,没听过一人认识她夫君。
江柔与映枝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惊诧。
映枝瞧着这妇人,几次想开口,又被江柔按住了手。
李元善,这位平步青云的状元郎,原本娘亲是要给她挑来入赘的。
没想到……他有妻有女,可为何娘亲从没听他说起过?
江柔淡淡扫了映枝一眼,意示她别出声。
“夫人且安心,对镇国公府而言,这只是小事。”江柔心中有隐隐怒意,面上却不显分毫,转头道,“夫人且把落脚之处告诉我这婢女,待我们查清了,就上门告知。”
那妇人千恩万谢,要不是谷雨拦着,差点就磕头了。
她站起身刚要走,回过头,欲言又止。最终咬咬牙道:“二位、二位恩人,若是我那夫君已身死,尽管告诉我便是,我、我受得住。”
江柔温婉一笑,点头道好。
映枝明显感受到姐姐的不对劲,看那妇人离去,便问道:“姐姐,你生气啦?”
江柔瞥过来,摇摇头,又垂下了眼眸。
妹妹或许不明白,可她却一清二楚,这女子的嫁娶婚事有多么重要。
若是当初真的被那李元善得了便宜……
思及此处,江柔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捏紧。
“这妇人的事我们需同娘亲禀报。”江柔一板一眼道,“起码在问过那李状元之前,莫要从我们这儿走漏了风声。”
若是那李元善否认他家中有妻女,倒不如先叫娘亲为这妇人寻个差事安定下来,再让人去查。
朝廷命官谎报家中实情,还胆敢踩着高门贵女的婚事往上爬?
当她们是傻子不成!
江柔敛去眸中的算计。
映枝在旁边逗糖雪球玩,猫儿蹦来蹦去捕捉一个小毛绒团子,看上去映枝是它的老熟人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映枝感受到一股探究的视线,她蓦然抬起脑袋。
姐姐江柔正盯着她。
“姐姐?”映枝拿毛绒团的动作慢了下来,糖雪球便凑过来蹭映枝的手。
江柔眸色暗暗,语含深意,幽幽道:“妹妹,这是谁的猫?”
映枝看看依偎在她臂弯的糖雪球。
等等。
这是子瑕的猫!
映枝感觉自己的一张嘴被黏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糖雪球越蹭,她的脸就越红。
江柔看着映枝这般小女儿情态,微微一顿,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她也是过来人。
一时间江柔不说话,映枝也不说话。
街上小贩叫卖冰糖葫芦的声音,忽远忽近,带着糖丝儿的甜味和山楂的涩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熙熙攘攘的,江柔唇边露出苦涩的笑。
姑娘家的情意就像这坊市里的叫卖,热热闹闹,百转千回。等天儿渐黑,那人走楼空,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早就不奢求什么了。
退婚也好无情也罢,怪只怪她知道世态炎凉,可没认清是有多凉。
“妹妹。”江柔屏退了谷雨,招呼映枝来身边,低声问,“他可有家室?”
映枝抱着糖雪球,一双眸子半敛着,长睫轻颤,乖乖摇头。
“那他对你可好?”江柔的声音有些低哑,“他同你一起时,可有看别的女子?”
映枝坐在江柔旁边,一张脸羞的通红,点点头又摇摇头。
江柔抿着唇,顿了顿,严肃告诫道:“他若是故意惹你伤心流泪,让你受惊担忧,就不是良人!”
糖雪球在映枝的怀里滚了两圈,伸出小爪爪勾着映枝的手指。
子瑕是如何待她的?
自己受惊担忧的时候,子瑕总会突然出现,比如在清远观,比如在藏书阁,也比如在秋猎。
江柔看着映枝无知无觉的模样,头上金丝蝴蝶步摇微微颤动。
少女的容颜娇美,性子好似山间灵动的小鹿,身份门第高贵。
这世上少有男子能抵挡的了这般姑娘。
可正因为如此,才格外需要小心。
花儿会零落成泥。越美好,越绚丽的东西,往往最受人觊觎,也最容易消失。
就像她自己,只是有个镇国公府的名头在,就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上门提亲。
这些人又有哪个是真心?好比那李元善,就像那年初退婚的襄平侯二公子。
想要的不过是国公府的权势。
万一有天,这权势、青春都没了呢?妹妹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
江柔清了清嗓子,继续逼问道:“妹妹,他可是看中了国公府的门楣?有些人为了权势,什么招儿都能用。”
“要是和这种人结亲,不仅妹妹会被笑话,镇国公府也会被笑话。”
映枝愕然,辩解道:“姐姐,你误会了!没有的事。”
堂堂太子殿下,应该,不会看中国公府的门第吧?
况且,子瑕结识她在先,认亲在后。
映枝想到此处,怔怔看着面色阴沉的江柔,忽然想起一件事。
自从上次秋猎外头就有人传。
说姐姐仗着爹娘的宠爱,教训起真正的国公府嫡女,是在嫉妒。
可她心里却明白,这都是外人看到的。
就像岐山脚下的乡民们看见骑白鹿跑过的她,便说是岐山神女一样。
姐姐虽然每次都说些厉害刺耳,教训人的话,却从没有伤害过她。
映枝豁然笑道:“不是这样的。”
她注视着江柔的眼眸,突然拉住江柔的手,真诚道:“我明白姐姐在担心我。”
“我一直明白的。”
映枝还记得她刚刚下山时,懵懵懂懂,无拘无束。
如果姐姐从没细细教她礼仪,从没有严苛地纠正她,她说不好就会在各路宴席上闹出许多笑话。
想必,姐姐也曾被这么严苛地对待过。
也正因为姐姐被退婚,被别人嘲笑,所以才会这么严厉地告诫自己。
映枝抿住菱唇,忽然笑了起来:“娘亲说担心多了,是会长白头发的。”
“姐姐还这么年轻,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呢?”
江柔蓦地一愣。
为什么板着脸,是因为她的这辈子,或许没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
又或许可笑的地方太多了,所以她才不值得。
她幼时曾不小心听见过,爹娘说起事情的真相。
此后的岁月里,她便一直努力做好一个京城贵女,样样都要最好,样样都要完美。
贵女能做的她要做,做不到的她也要做。
外人看着光鲜,身在其中才明白,一步走不对,步步都是错,没有重来的机会。
她挑了一个声称仰慕她的,门第没有那么高的公子结亲,还以为这就是最稳妥的结局。
退亲的那日,江柔才真正明白。
哪有什么走对走错,她生来便是错的,她别无选择。
江柔的唇角颤动,往上勾起。
隔间外头人来人往,吵吵嚷嚷。
映枝目不斜视地瞧着江柔。
江柔的一双杏眼微微弯起,如倒映在水中的月牙。
这个笑……又丑又美,可映枝却很喜欢。
江柔看着映枝微微鼓起的嘴,哑声道:“我不会,同爹娘讲的。”
映枝瞪大双眼,头上的金翼飞蝶颤动得厉害。
这话突兀、出乎意料、莫名其妙,让她有种恍惚之中没有听清姐姐在说什么般。
“郡君,江大姑娘,小的来给二位添茶。”隔间外响起熟悉的男声。
“请进。”江柔道。
郑易腰间别着扇子,提着茶壶上前。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茶香淡淡弥漫在整个隔间里,和屋外的山楂糖味混在一起。
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喝甜茶。
江柔偏过头,正正对着映枝,挑眉道:“还不快去?”
映枝眨眨眼,迟疑道:“去、去哪里?”
江柔顿了顿,取出帕子,往眼下一摸,轻哼道:“问郑掌柜去哪儿,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郑易倏然被点名,也跟着一愣,嘴里不自觉蹦出两个字:“楼上?”
映枝瞧瞧郑易,又瞧瞧面露不愉的江柔。
她脸上绽开笑容,春花都盛放一样,起身捞过糖雪球,歪头笑道:“那我、去啦?”
江柔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语带警告:“我们两炷香就走,妹妹要记得恪守礼节,不可……”
“哎呦我的大小姐呀!”郑易吃了熊心豹子胆打断江柔的话。
他拖长了音调高声叹,“安心,郡君可是聪慧着呢!郑某给您奉茶!郑某陪您聊天儿!”
江柔面色发冷,嫌弃地看着郑易的折扇。
街上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好似就站在窗外不远处。钱袋子里的铜板碰撞,叮叮当当地,掺在孩子们叫闹的声音里。
江柔捏着帕子,一板一眼地答:“我自然安心,这街边热闹,我喜欢坐这儿,你别跟着凑。况且,我妹妹自是心思玲珑,冰雪聪明,何须你来讲!”
世人都容易被言语蒙蔽,世人大多活在虚浮的假象里。
可她妹妹不一样。
大概是……有些人,天生就能拨开迷雾,看见真心吧。
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
映枝扛着糖雪球,快步出了隔间,走在长屏风的后头,眼一抬便是木质的楼梯。
这珍玩阁与胭脂铺子同在郑易的名下,阁中布局也差不了太多。
还是木质的小楼梯,还是一样的静谧。
她踩上了台阶。
咯吱,咯吱。
轻纱的帷幔都被挂起,帘脚在浮动。
回廊中有淡淡的风,微不可查,但有落叶被晒过的枯香。
糖雪球喵呜一声,从她怀中跃下,四只爪爪轻快踏过深色的木板,响声沉闷。
光阴仿佛在倒流,倒流回今年的夏末。
但她明白夏末早就过去。
所以午后的阳光更像是月光,给回廊里蒙上温柔的幕帘。
糖雪球在不远处停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就把它抱起来。
“以后再敢调皮,就不许出东宫了。”低低的男声响起。
“喵呜呜……”
映枝往前走。毫不出人意料,岑瑜正拎着糖雪球。
“郡君来了。”他墨色的眼眸里静水无波,清隽的面容没有半点异色。
还郡君来了……
映枝咬了咬嘴唇,在岑瑜对面坐下。
两人半响不说话,映枝看见糖雪球粉粉的爪垫上几丝灰尘,率先哼哼道:
“糖雪球……今日想我了么?”
岑瑜放下糖雪球,取了壶来添上茶。
他垂着眼眸,神色镇定,没有半点波澜:“糖雪球今日不是去见郡君了?”
映枝的嘴不觉鼓气,瞪着岑瑜。
她语带挑衅,摇着头道:“对,糖雪球他今天专门从东宫跑出来见我。”
岑瑜扶袖推过茶盏,动作行云流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女与猫。
白色的轻衫素雅,出尘脱俗,群青的披帛上金银丝线交缠。
就像……她身旁的猫儿,一篮一金的眼眸,纯白的毛色。
岑瑜垂下长睫,淡笑道:“郡君可知,糖雪球为何要跑来我这里?”